那鼓声到**处忽然停滞,奚明一把扯过谢慕,回头却发现周围观戏的纸人有了面容,用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很快便将他们围起来。
“这是……沈家村的人,那几个像荒坪垭的。”谢慕反应过来,对奚明说。
突然,含霜剑凌空一飞,直指向其中一个村民,那村民一身粗布衣裳裹着面,回首一掌生生击退了含霜剑式。奚明起身欲追,周围的人却纷纷向他们扑来,那逃跑的“村民”驱动着数根千丝,缠上了台上的陶春春。谢慕则趁机击退围上的人,余光中深深看了那“村民”一眼,这招式,他不陌生。
陶春春挣扎着,看样子十分痛苦。她尖声一叫,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嘶哑地吼着:“不要!”却突然暴起,满头珠翠叮叮当当落了一地,猩红嫁衣在阴风中猎猎展开,化作遮天蔽日的血幕。发髻散开,三千青丝化作箭雨袭来时,戏楼梁柱上百年积灰簌簌而落,混着温热血浆糊住人的眼睛。
她长指直刺向奚明,上身爬满了千丝,紧紧缠绕着那一身戏服,渗出血丝。
“快走,那人在控制她!”谢慕右手控剑,左手从袖中甩出飞针和防身的药,扑向奚明后背,替他挡下陶春春的袭击。
她幽咽戏腔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谢慕左腕忽地剧痛,只见绯色水袖如毒蛇缠上小臂。细密金线刺绣割进皮肉,他想喊,喉头却灌满陈年戏台特有的霉味。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围上的村民干枯的手指直直刺入血肉,怪异的笑声经久不绝。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着,一片混乱。
隐隐约约,他奋力抵抗,意识模糊中,胸前的金针封印浮闪着点点金光,凌厉的刺痛感直袭心脏。“好痛。”他想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直至跌入一个怀抱……
好像有许多片段闪过,刺入大脑,紧张的感觉始终环绕在他周身。“我……”他哑着嗓子,突然从梦中惊起。
他感受着怀中的温度,抬头撞入一双深沉的眼眸。那眼睛中掺着血丝,看起来很疲惫,却专注地盯着他,是奚明。
他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
“沈家村,准确来说是五年前的沈家村。”奚明本来在地上坐着,看他醒来,轻轻把他放下,张口也是疲惫之声。
“我昏后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时间倒流?”
“不是,据我观察,这应该是陶春春的梦境,更像是她的记忆。”奚明答道,接着却眼神躲闪了一下,又补充说:“你昏倒后陶春春停了手,爆发出一股奇怪的力量把我们吸入进去,我刚醒来也是在这里。”
谢慕抬头,外面一片吵闹,像是有什么大事,他扶起奚明一同出去,身体却直直穿过一个提着鸡蛋的妇人,仿佛他们是透明的。
“他们看不到我们。这应该是陶春春自己意识里的东西,是她把我们带入这里的。今天像是她成亲的时候。”奚明解释道。
不远处一片锣鼓喧嚣,红艳艳的长布铺满地面,一直延伸到沈泽家。是曾经的沈泽,也是今天的新郎官,一脸喜气。
待蒙面的陶春春被搀扶着下了轿,两人在一片喝彩声中执手前行,直到沈家堂前,由主持按部就班地走流程,堂上只坐着沈家老母,一脸威严,面色淡漠。
谢慕同奚明就站在她旁边。
当拜完堂后,陶春春被扶着起身,宾客中忽有一人发声:“唉,听说这新娘子曾经在那小楼唱戏,还是个头牌呢。今天这大喜日子,怎么不给大伙露一手开开眼呢?”
场面凝静一瞬,接着爆发一阵嬉笑声,有人应着“露一手”“露一手”,也有低语声暗骂她“狐媚子”“丢沈家的脸”。
谢慕注意到陶春春仅露的双手死死扯着手帕,白净的手背上青色血管紧绷着。
堂上的沈母闻言,忍着愤怒一甩袖子,将手中茶水泼在陶春春身上,淋湿了婚衣。
“胡老二你滚去一边,娶我娘子那是我修来的福分!你们这些懂个鬼!”沈泽一脸怒气,朝故意滋事那人吼道,搂过陶春春。
陶春春肩膀微微颤动,身子一番摇摇欲坠,终是倒了下去,场面霎时混乱……
奚明紧皱眉头,谢慕则叹息一声,不敢想象红盖头下该是怎样落泪的面容。
戏子不如农,一种供人寻欢的玩意罢了,这是众所周知的,即是京城亦如此。
接着场景变幻,仿佛涌动的人物,那一张张村民的脸,有了生命……
“你个下贱婆娘!谁让你把那二两馍馍送出去的!家里还吃不饱呢!”一个裹着麻衣的肥胖身躯奋力挥动手中如碗口粗壮的树枝,往蜷缩在门后的女子身上甩。
傍晚,残阳如血,像极了女子身上的新伤。“娘亲!阿婆别打了……”一个刚会走路的小身体扑上门后的娘亲,脸上涕泪交杂,小手紧握着娘亲枯黄的胳膊。
而沈母更加愤怒,一把扯过那小小的身子,用力推去地上:“你这小赔钱货!和你娘一样该打!当初我儿瞎了眼娶你这歌妓进门,我沈家都是被你拖累的!”
门后的女人死死捂着肚子,凌乱的发丝遮住了面部青红的伤,形同枯骨,却生生受着那雷霆之怒的棍棒。
大概她也想不通,将自己的馍馍给个求饭的路人,何至于此。而将这一切告发给沈母的,正是周围的沈家村人。
她好像看到门外有人指指点点,一如上千个昨日。人们口中的言语,是递给婆婆的刀,刀刀命中她心脏。
约半个时辰过去,沈母打累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干裂的嘴中仍吐露着那千篇一律的说辞,盯着女人的目光像是淬了毒。
好一阵,沈泽提看锄头,从地里回来,他结实厚壮的身体显出枯黑色,微躬的身子诉说着疲惫,眼中混浊着像滩泥。
沈母一见便起来扑了上去,又是一肚子苦水要诉。沈泽一脸厌倦,却不曾推开她,只是垂头,眼珠一动瞧见角落里的陶春春,很快又收回了目光,抿唇不语。两人随即进了屋子,路上沈母被扶着直叫哎哟。
当陶春春一瘸一拐的撑起身子,向屋里走去,听到屋内沈母尖叫着:“大师说了那戏子又怀的是个女娃,这都三年了一无所出,你还不休了她又得到什么时候了!”
“您就别管了,她孤身一人嫁与我,现在都成了什么样了!”
“你不孝啊!那戏子光吃咱家的又不下地干活,一脸病样,咱家气运都败她身上了!”
“再等等吧……”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啊……”一阵哭声震耳欲聋。
门口的陶春春停住了推门的手,呆呆地放下,如遭雷劈,又寻了个角落摊在那里,眼中已无泪,只是干涸着。
烟花易冷,昨日花开,今日花败。
她不知道的是,她救的那个路人,此时正在门外静静地听着,直到夜深……
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走路都得扶着墙,每日仍做着家务伺候婆婆。
那日子像是她背上枯瘦的骨骼,细细摸上,突兀地扎手,又刺进心头。
一日,村长敲开了沈家的门,满面笑容叫着沈母。两人在门口密谈一番,沈母堆着肥肉的脸泛起层层褶子,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回来的时候倒三角眼瞥了下陶春春。
听沈母说,不久后有个医师会给她开几方安胎药,让她好生养着。陶春春不明所以,终是感到一丝安慰,笑靥如花。
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随后医师登门送药,陶春春一惊:竟是她救的那路人。那人眉目清秀,却衣着随意,挎个布袋,像是个落魄书生。
他曾过路时恳求陶春春施舍些吃的。不料后来他竟不时来沈家村住一阵,常帮村里人看些病,声望便高了起来。
一时成名,乃为人心中的神祗。
他要陶春春每日服一剂,并按时去村东寻他拿药。沈母则主动担了拿药一事。
她无数次回忆过去,那明媚的昨日。
晨光漫过雕花窗格,铜镜前的女子对影梳妆。喜鹊在枝头连声欢啼,她拈起定情的金手镯,笑着轻叩妆台,仿佛在嗔怪远方的良人:怎还不传来佳音?
博山炉中沉香袅袅,与透进屋内的秋阳交织出迷离光影。炉灰渐冷,香料将烬,她望着门扉的眼神愈发焦灼。
晓妆台圆梦鹊声高,闲把金钗带笑敲。博山秋影摇,盼泥金俺明香暗焦。
她曾唱杜丽娘与柳梦梅神仙眷侣,又有谁识得无数深闺女子,飘零无依的一生……
婆婆的怨气依旧撒在她身上。
一次争吵间,沈母拿着菜刀,阴恻恻的说道:“这肚中的孩子生下就要送出去,我们沈家不养赔钱货!”
她一惊,心碎如玉裂。心被撕碎的声音不过像锦帛被用力向两边扯开,沉闷沙哑,响过一声又一声。
无人在意,那些细节在尖叫。
她的眼泪最是无用,也流不出来了,她大笑一声,疯了般夺过莱刀,伸手便向沈母劈去,瘦如枯柴的身躯不堪重负,被沈母夺去了刀,直捅入她心口。
那一刻,沈母瞪大的瞳仁,欲裂的瞳眶,深深印在她脑海中,亦是永远。
心口血液汨汩流出,整个身体像是被抽进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感触着生命的流逝。
痛吗?或许是痛的,但抵不上心痛。
那天夜里,她又“活”了过来。
她身上被割开数道伤口,肚上一道已被缝好,孩子却不见了。她睁眼时,动手的人正是那名医师。他把一切告诉了她。
原来,他的目的一直都是她的孩子,而沈母答应,只要他出六筐鸡蛋,就能换她肚中女婴。但他剖开肚子,却是个男婴。
他淡声问:“你恨他们吗?”
恨吗?
一声声呐喊在叩问心扉,一丝丝不甘侵蚀了骨髓。
她的泪划过眼角,不曾回答。
幼时小楼的阿娘便教过她,她们生来命便如此,命若蝼蚁,怎配生恨。
他默认她是恨的,临走告诉她,身上的药明日此时便会生效,她将成为他的刀。
而她虽有一丝意识,却无心跳。他说他是她的主人,而她不再是人,只是保留了一丝意识的死尸。
那晚,他替她杀了沈泽一家人。她躺在屋内,听着他们哭喊。
她没有心跳,她一言不发。
或许她眼角滑下那道水渍,是对沈泽死前那声嘶鸣的回应。
一如初见,陌上少年,楼中佳人。
后来,对门胡屠户说是安置他们一家后事,为他们备好棺材,却在夜晚用砍刀寸寸割下他们的肉,来弥补猪肉的不足。
她穿上初见沈泽的那身戏服,把他的尸身放回棺材。再后来她杀了胡屠户,她饮其血,啖其肉,饲养被制成鬼婴的孩儿。
所有从胡屠户买肉的人,都未幸免,都被牵引进了离魂阵,成为主人的药引。
他们身上的空缺,是对她的亏欠。有时她这么想。可禁不往泪流满面,他们又何置于此,何置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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