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七八盏油灯聚在一张书案上,明亮如昼。
姜演捧着一张被鲜血浸透的白宣,在灯光下用力睁大眼睛凑近一行乌黑模糊的字迹。
他紧绷着背,整个上半身都一动不动压在书案上。
徐吟寒抱臂倚在窗前,懒懒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腰间短刀上挂着的圆形剑穗,也随风轻轻摇晃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姜演的背终于支撑不住,脱力往书案上一摊。
“主上……”他欲哭无泪地看向徐吟寒,“我是真的看不清了……”
那林虎死就死了,血还飙那么高,把好不容易从眉州打听来的消息都给糟蹋了。
现在好了,只能等明日启程到达眉州后亲自去问那位了。
“但是其实咱们也不是全无收获。”
姜演慢慢爬起来,“起码悬赏主从林虎嘴里套出了令牌的下落,也不算功亏一篑。”
“没想到她看着柔柔弱弱的,还挺有用。”
簌簌细雪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徐吟寒的衣袖上。
他抬手拂去,垂着眼道:“行了,你回去吧。”
好不容易等到主上松口,不用再看这该死的信,姜演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提起多余的油灯就朝门口去。
“那主上早些安睡,明日我来接主上启程!”
他满面春风的打开门,本以为迎接他的是自由的风,没想到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挡住了他的去路。
明越正要敲门的手顿在了空中,抬眼看着错愕的姜演,又看向他身后的徐吟寒。
姜演顿时就明白了明越的来意,很有眼力见地对明越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小心翼翼从她身边的缝隙里挤出去。
这里很快只剩明越与徐吟寒二人。
明越小声喊了句“十一”,一只脚即将迈进门槛,想了想又收了回去。
她就站在门口,与徐吟寒隔着数尺之远,露出的一双圆眼少见地添了几分怯色。
徐吟寒微抬下颌:“有事直说。”
明越咬了咬唇,从袖袋里取出一个东西递上前。
“今日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暂时不打算去眉州了,我也不能让你一直等我。”
令牌静静躺在她手心,似还带着潭水的凉意,“反正悬赏令只要悬赏主说完成就是完成,你直接拿着令牌回贵月楼拿赏金吧。”
她说话时一直低着眼,身形僵直,只有兜帽下垂落的几缕黑发在轻晃。
“指定的信物的话,其实我没有指定信物,我当时和掌柜说的是,只要你平安回去,就算信物。”
她轻轻蹲下身,将令牌放在地板上。
“你也不用觉得你占到什么便宜,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你还为我受了伤……总之,”她掀起眼,冲徐吟寒笑了笑,“我们好聚好散,十……”
她忽然停住,别开了眼,“时间不早了,我先回房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还好心帮他带上了门。
四面陡然陷入一阵奇异的冷寂。
徐吟寒看着地上那个孤零零的令牌,面不改色。
姜演方才并未走远,而是在转角处蹲着听完了明越的话。
等那道身影回了房后,他蹑手蹑脚走回来,从门缝中探了个头。
“主上,听悬赏主这意思,您这就算是完成了任务,马上就能拿到大笔赏金了!?”
他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毕竟少有悬赏主会如此好心。
姜演捡起地上的令牌,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那咱们明日直接回临安,拿了赏金再去明府附近打探打探消息,顺便还能和其他兄弟们会和。”
良久,空气中响起一声冷淡的“嗯”。
*
明越回屋后第一件事就是关好门窗,只在床榻边留了盏烛台。
她平复好心情,就呆呆地坐在塌沿,望着闪烁的烛光发呆。
方才是她第二回看见徐吟寒的真容。
没了半副面具的遮挡,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干净清隽,那双眼淡漠如满含霜雪,她不自觉就会被他的视线俘获,为他缴械。
或许是因为这场大雪。
面具裂成两半掉在雪地里时,她看见漫天雪粒都在替他遮掩。
后来无论是在下山的路上,还是回衍回寺后,她都没勇气再直视他一眼。
深思熟虑一天,她才鼓足勇气主动去找他。
她想,无论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他终究称得上尽职尽责,这样做才是最好的结果。
……
明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一睁眼,她还没睡醒,就听见灵澈在敲她的门。
她披了外裳去开,灵澈喜笑颜开道:“圆圆阿姊,刚才我看到那两个男子走了。”
明越打着的哈欠一顿,困意瞬间散了七八分。
“既然他们走了,那圆圆阿姊就再待几天再走吧,”灵澈牵起她的手,指了指院子里厚厚的一层雪,“我们快来堆雪人吧!”
雪还在下,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白茫茫。
明越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阿姊今日也得走了。”
羽林卫已经找来了衍回寺,她确实待不下去了。况且她去眉州还有更重要的事。
明越收拾好包袱,准备随便在衍回寺的马厩里挑匹马走,又被无尘住持叫了过去。
然而她刚一进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沙哑嗓音:“小女娃,好久不见哪!”
明越一惊,看到屋内明明只有无尘住持,她左顾右盼找着声音的来处,门后走出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伯。
明越一眼便认出了他腰间那个绣着金丝线的小荷包。
她惊愕不已:“你……”又看了眼笑眯眯的无尘住持,迟钝地反应着,“你们……”
“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的事的?”
无尘住持笑了几声,指着老伯道:“这是你常伯伯,是我让他去寻你的。他也是运气好,你自己就找上了门来。”
明越记得她在临安时与常伯伯的初遇。
那时她饿得头昏眼花,又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明目张胆去买吃食,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遇到一个脏兮兮的老伯,手里拿着一包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于是她就想重金买下这几个白面馒头,可老伯非但不肯,还骂她“年纪轻轻就想跟乞丐抢吃的”。
明越好说歹说,老伯才给她分了半个,还要了她整整五两银子。
……
“怎么,又开始心疼你那银子了?”
常伯伯掂了掂腰间的小荷包,笑道,“放心吧,都给你保管着。”
明越轻哼一声:“我才不稀罕呢。”
无尘住持:“没了贵月楼杀手的保护,你孤身一人前往眉州风险太大,在见到你想见的人之前,就让常伯伯与你同行吧。”
明越立刻想推脱:“我一个人也……”
“不,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无尘住持突然严肃起来,沉声道,“羽林卫统领陆绥,前日找我要走了你的画像。”
明越愣了愣,又摆摆手道:“要走了也没关系,都是三年前的画像了,谁又能认得出来呢。”
常伯伯却摇头道:“虽说难辨,但那始终是个隐患。”
“而且按他们的脚程,现在应该已经到临安了。”
*
徐吟寒与姜演骑走了衍回寺马厩里明越买的那两匹快马,不出一日一夜就到了临安城。
临安的城防依然严峻,而且城内真的有官兵在不停地向百姓打听画像上的人。
徐吟寒甫一进城,就有官兵递来一幅画像。
“这位公子,可有见过画像上的人?”
徐吟寒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而后冷声道:“没见过。”
这画像上张牙舞爪的人究竟是谁画出来冒名顶替他的?
他又想起明越手舞足蹈描述他画像时的样子。
“獐头鼠目、尖嘴猴腮、蓬头垢面……也不知是按哪本古籍画的,简直不是人该有的长相。”
“所以我敢笃定,这八方幕的主公,定是……”
“——世间少见丑陋之人。”
……
按这画像来,她倒是所言不虚。
官兵又要掏出另一幅来时,被一旁的姜演拦下。
“另一幅我早看过了,我们不认识也没见过,不用浪费时间了。”
官兵便收了起来,找了下一个人问。
姜演还在为自己又替主上排忧解难一次沾沾自喜,瞥见主上肃然的神情,记起正事最要紧。
“主上,那您先回贵月楼拿赏金吧,我先去给兄弟们递个信儿。”
八方幕的杀手最近都在东躲西藏,姜演知道的,现下一定在临安城为主上打探消息的,只有素日来与主上关系亲近的付雨。
而他们传信所用的,是一支竹叶哨。
竹叶哨为八方幕独有,用木头雕刻出树叶的形状,声音时而尖利时而婉转,八方幕的人都对竹叶哨的声音极为敏感。
姜演去到他所知道的付雨可能躲藏的几个地方,一一吹响竹叶哨。
终于在一处无人的废弃宅院里,一少年人从空中翻跃而下,在姜演身前稳稳落地。
许久没见到熟悉的兄弟,姜演嘴一瘪就要抱上去:“付雨,你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
付雨单手打住他,另一手攥着一张白宣,疾言厉色道:“主上在哪?”
姜演:“难道付雨只想主上不想我吗?”
付雨:“……”
付雨:“我说正事。”
姜演:“我也说正事啊,这么久没见,怎么感觉你比以前更冷漠了!”
付雨:“……”
两人一言一语的“寒暄”着,徐吟寒才姗姗来迟。
付雨见了,一把推开姜演,朝徐吟寒作揖:“主上。”
徐吟寒颔首,将手中一箱钱银扔给姜演,道:“有什么消息?”
付雨递上白宣:“近日,羽林卫更换了原本用来寻人的朝都明府小姐的画像。”
“我越看,越觉得像一个人。”
画卷徐徐展开,徐吟寒看了过去。
薄纱般的日光覆于其上,画中人挽着官家小姐常见的扶云髻,眉眼明亮澄澈,雾蒙蒙的发着光。
看着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但那双圆眼莫名让徐吟寒想起一个人。
“我觉得,极像您这次万金悬赏的悬赏主。”
姜演抱着箱子眨了眨眼,愣神问:“你再说一遍,像谁?”
……
“这还用说像吗,这简直是一模一样!”
空旷的院落里炸开了姜演抓狂的吵闹声,他指着画像气急败坏道,“怪不得要赶咱们走呢,敢情是做贼心虚啊!”
“主上,咱们现在就回徵州抓她,不把她碎尸万段我就不姓姜!”
“……”
付雨上前道:“主上,要我去把她抓回来吗?”
“不用。”
徐吟寒唇间冷冰冰吐出一言,低垂着眼,指腹慢慢划过少女眼尾的红。
——朝都明府的大小姐,大梁皇室的准太子妃,明越。
他现在总算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何身份了。
她要躲。
那他就只能,一点一点,把她所有想要隐藏的东西挖出来,再让她把这些东西咬碎嚼烂,带入坟墓。
以后的X演:当时年少气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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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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