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行大雁排成“人”字自头顶飞过,直至天边,成为齐山山尖旁的一行墨点。总觉得昨日还在飘雪,其实已经入了三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叶鸣笙自蜿蜒山路急转而下,脚步飞快地走进山下一处不起眼的村子里。这村中只寥寥十几户人家,偏偏又比较分散,更显得一家家农舍孤苦无依。
他默不作声地走进一家院子,院中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正坐在房前做活计。
叶鸣笙恭敬施礼:“周大娘。”
那女人连忙应着点头,“哎哎,鸣笙总是这么懂礼貌,不必这么见外的!”
叶鸣笙微微弯起嘴角笑了笑,“这几天实在是叨扰你们了。”
“不打紧,英儿都与我说过了,在酒楼可是多亏你们……”
此人正是周英的母亲。那日叶鸣笙背着昏迷的宋煜庭一路跑下齐山,天色漆黑,他心中焦急不辨方向,不知怎的就跑到了这村中。叶鸣笙随意找一家敲门想借宿一晚,谁知开门的竟是周英!
说话间,周英从屋内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一见叶鸣笙便惊喜说道:“叶兄弟,你快进去瞧瞧,宋兄弟他可是醒了!”
叶鸣笙闻言立即跑进屋中,来到里屋的床榻前,宋煜庭正躺在床榻上,微微睁着眼,正要起身。
叶鸣笙连忙扶他起身,从周英手中接过一杯水要给宋煜庭喝。
宋煜庭拿过茶杯,喝了一小口,然后抬眼看着两人。
“周大哥?我……我们怎么在这里?”他说话的声音很哑,人看着也是满脸病容。
叶鸣笙道:“那日我带你从山上下来,刚好到了这里,就在周大哥家住下了。”他解释着,细细听去,他声音竟有些颤抖,“宋煜庭,你已经睡了快两天了……”
宋煜庭一怔,看着叶鸣笙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没开口。
周英道:“宋兄弟既然醒了那便是最好,你们且安心在这里住下,不必担心。你们先聊着,我先出去忙些别的事情。”
两人目送周英走出门去,这才收回目光。叶鸣笙转回头,和宋煜庭对视,两人你瞧着我,我看着你,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宋煜庭垂下眼眸喝了口水,这种暧昧的气氛才稍稍减去,他开口问道:“那日……你怎么会找到我?”
叶鸣笙依旧望着他,“当时十分混乱,后来白前辈说要离开此地,可我……并没有看见你。我是看见李振梁的身影才跟着离开的。”
“那日柳庆峰……那般说你,我想以你的性格肯定是要纠缠到底的,你若是去找柳庆峰问个清楚,李振梁定会知道柳庆峰去哪里,我跟着他,便能找到你。”
宋煜庭深深吸了口气,他望向叶鸣笙直直看向他的双眼,却始终不敢长时间与他对视。经此一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与他并肩。
叶鸣笙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局促,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可惜,到那山洞里时我慢了一步,没跟上李振梁,在里面迷了路,后来听见你们……争吵,我才赶去的。”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了“争吵”这个词。
宋煜庭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问道:“我们走时,那两人可有为难你?”
“自然没有,他们也像丢了魂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就看着我带你离开。”
“师伯、师叔,还有大哥呢?”
“我带你离开时实在匆忙,心中又……”叶鸣笙终于垂下了眼眸,不再看他,他似乎笑了笑,继续说:“心中又害怕、焦急,所以也没顾上寻他们,只想着先离开齐山再说别的。”
说完,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死寂,宋煜庭眼中看到叶鸣笙搭在膝盖上的手狠狠攥了下衣服,像是鼓足了勇气。果然,叶鸣笙开口道:“你那日……”
“我有些累了,想再躺着歇息一会儿,我们晚些再聊?”宋煜庭打断他的话,抬眼看着他,和往日嬉笑时的眼神好像没什么不同。
叶鸣笙抿了抿嘴,无奈一笑,“好,那我也先出去了,不打扰你,你好好休息。”说罢,他转身出了门,也没回头。
宋煜庭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终于……”他想,终于什么呢?终于离开了那个地方,终于支走了叶鸣笙,终于可以自己好好静一静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局促些什么,或许,只是不想面对罢了……他想到那个黑夜里火把映照下的白纸黑字,心里还是一阵一阵的绞痛。他又想到方才叶鸣笙说的害怕、焦急,眼中突然蓄满了泪水。宋煜庭急忙闭上了眼,不让泪水留下来,“这是在凌迟我吗?”
往后几日,在叶鸣笙和周家母子的照料下,宋煜庭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他本就年轻体盛,只两三天的光景就生龙活虎,谈笑如常。
叶鸣笙没再跟他提过那日的事情,他也以为自己强装的一切瞒过了他,两人就如此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对那日之事闭口不谈。
又过几日,两人向周家母子告辞离开。周英一再挽留,希望他们可以多留一些时日,但被两人拒绝了,周英只好作罢,相送甚远才不舍离开。
两人并没有按来时的路走,只是一路向南走。宋煜庭以“舒缓心情”为由,不走大路,一路穿山绕林,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叶鸣笙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这天晚上,两人在名为渠县的小县城落脚,进了家客栈,店家笑意盈盈地迎上来,宋煜庭走在前边,道:“要两间客房。”
“得嘞!”店家迅速让伙计带他们去后院找了两间挨得不远的客房。
这家客栈不似他们之前住的酒楼,后院里的房屋布局与镖局有些相像。两人谢过伙计,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歇息。
宋煜庭将宝剑取下放在桌上,盯着它开始出神。这几日里他和叶鸣笙并未怎么说话,只一味地赶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心中竟想着让叶鸣笙与他大吵一架然后就此离开,他自己一人四处飘荡,不管死在哪里,就此了却一身仇怨。可他越是这般想着看见叶鸣笙就越是不忍,好几次望着他的背影红了眼眶,都是自己糊弄过去。
最初,是他开始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心中只想替叶鸣笙分担一些,有好几次,他们两人互相打趣嬉闹时他都忍不住想要将这份私情宣之于口,可是他没有。如今,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知晓了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他更不会再开口了。
如果说一开始他是没有开口的勇气,那现在他就是连在脑海中想这件事的勇气都没了。
在最张扬肆意的年纪,却为了或许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爱恨情仇烦恼忧愁,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宋煜庭越是想,心中越是难受。转眼望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看见叶鸣笙的屋中已经有了微弱的光亮,自己也本该点上蜡烛让屋里亮堂些,可是他却有些沉浸于此时的黑暗。
宋煜庭坐在黑暗中,透过窗子望着不远处叶鸣笙屋中的那抹亮光,心中又是一阵汹涌。他抬手抹了把脸,拿起剑走出房门,趁着四处没人飞身上了屋顶。
顺着这些排列的还算整齐的房屋,宋煜庭跑出客栈,来到了街上的一家小酒馆。他走进小酒馆,向伙计讨了两壶酒。
宋煜庭望着两壶酒,突然想起来自己幼时第一次喝酒的事来。
那是一个寒冬,他和察尔苏跑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玩却不幸迷了路。最后被白刚找到的时候,两个小孩儿冻得浑身直发抖。白刚解下挂在腰间的酒壶,让两个孩子每人喝了一口暖身,然后一手抱着一个回了村子。
宋煜庭至今都记得那口烈酒带给他的感受,一口喝下去觉得浑身都在被灼烧。长大些后,受北疆当地习俗影响,他也长成了个能喝酒爱喝酒的少年。后来有一次,他跟赵希声说起那次喝酒的感受,只听得赵希声哈哈大笑,赵希声笑他:“你这小子懂什么!酒可是好东西,古人云‘一醉解千愁’。”
他想着想着忽然笑了,那是在铁木峰上练武休息时说的,叶鸣笙就在一旁……
罢了,宋煜庭拿起一壶酒就往嘴里灌,“要是真能解愁,就赶紧解了我的愁吧!”
宋煜庭不住嘴地喝,不一会儿就把两壶酒喝完了,然后,他发现他师伯说的不对。因为,他还是怪愁的。
举杯对月常邀饮,却消不得我心中半分愁。
宋煜庭无奈地笑了笑,起身走出酒馆,飞身上房回到了客栈。
他稳稳落地,望了一眼叶鸣笙屋中,还亮着光。宋煜庭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身往自己房门走。他的房门正好处在暗处,没有什么光照着那里,只得把身在房门处的人用黑暗笼罩了起来。
宋煜庭走到房门处猛地停了脚步,他往后退了两步,随之紧逼着他的是叶鸣笙那张熟悉的脸庞。
宋煜庭的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现在倒是不愁了,反倒是心虚、窘迫。
叶鸣笙靠近他,探头闻了闻,马上得出了结论:“你去喝酒了。”他语气十分肯定,没有给他半分辩驳的余地。
宋煜庭:“……”
愣了一下,宋煜庭点了点头。
叶鸣笙又道:“你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
宋煜庭道:“我怕打扰你休息……”
叶鸣笙挑了下眉:“我们何时这般见外了?”
宋煜庭一下子被他噎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听见叶鸣笙轻轻笑了一声,“这么些天,我都看在眼里,我又不是瞎子。”他好像深呼吸了一下,“宋煜庭,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终于,叶鸣笙问出了这句话。
宋煜庭闭了闭眼,心说该来的总会来,与其拖着折磨彼此,不如就此说清吧。
他抬眼对上那双让他沉沦过的眸子,“我有。”
我有好多话想说,想了好久。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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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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