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金陵。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溱阳河上的冰冻得有一尺厚。
冬至这天，寒风刺骨，依然挡不住人们出门的热情，街上车马华鲜，鼓乐声不绝于耳，大人小孩皆服饰簇新炫丽，往来如云。
扶摇客栈半月前接了一笔生意——每隔两日送一次晚膳到孟府，菜式不定，清淡即可。
可今日客人实在太多，腾不出人手，眼看送饭的时辰到了，三娘灵机一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掌柜亲自去送。
时掌柜是个夜猫子，白日睡觉，夜里看星，刚睁开眼，就被三娘塞到马车里，往孟府去了。
孟府在崇绍坊，和扶摇客栈隔着几条街，时染一路摇摇晃晃，到孟府门口才算清醒。
送东西跑腿的活儿一向是客栈小二在做，他已经在孟府混了个脸熟，一下换了人，孟府的管家不由得多问了几句才放时染进去。
管家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后面目不斜视专心走路的女子。
只见女子面色苍白，形貌出尘，端的是弱柳扶风，飘飘若仙之样，真像画里走出来的。
心里忍不住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人！
不多时，便到了孟家家主的卧房。
房里没有点灯，稍显昏暗，时染十分懂礼数地提着食盒在门口候着。
管家轻车熟路地进去，站在外间道：“家主，小姐给您定的晚膳到了，您……”
然而，话到这里，却突然停了。
管家猛地睁大了眼睛，直直看着前方，脖子被东西卡住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突然“嘭”的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孟府一时寂静。
院子里的落叶在寒风中飘起又落下。
一丝血腥味随即从时染的鼻下掠过，时染撩起眼皮，皱着眉头往屋里扫了一眼。
只见地上、桌上、墙上一片漆黑，远处皇城照过来的微光像被尽数吸了进去，再也没出来过。
管家正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时染握紧手中的食盒，准备进去瞧瞧。
一团黑色的东西裹挟着阴风，从房间里迅速窜出来，瞬间便将她卷走了。
今日，镇妖司全员值守。
南边书房内，司主齐询端坐在案桌后，一笔一画，细细描绘着一个人的身影，动作珍而重之。
不多时，画已成形，可是画中之人的面部未着寸墨。
齐询握笔的手拿起又放下，好像无论怎么画，都画不出那人千万分之一的神韵。
这时，一人来报：“司主，禁军统领发现有妖。”
齐询眸光一凝，手一挥，桌上的画卷自动卷起，飞到了书架上的某一格。
片刻后，齐询就带着人，出现在了孟府。
禁军统领叫杨辉，高大魁梧，穿着玄色盔甲，看见来人，立刻上前：“怎么称呼？”
镇妖司独立于皇权之外，不听调也不听宣，这是杨辉第一次见到镇妖司的人，他在一帮粗人中混惯了，问得直白。
齐询快步走着，简单道：“齐询。”
闻言，杨辉不禁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传闻中的镇妖司司主竟是个少年，生得神仪明秀，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锦绣里的世家公子。
但是齐询周身暗含威压的冷冽气质，却不是那些废物公子哥能比的。
“齐司主。”打过招呼，杨辉立刻言明孟府的情况，“死了个人，是孟府的家主，孟杳湘。”
杨辉说：“据孟府的管家说，他亲眼看见，是妖杀了孟杳湘，我看了孟杳湘的房间，很奇怪，确实不像人为。”
杨辉把齐询带到房间门口，房里此时被灯火照得通明，整个房间像被人泼了墨，黑成一片，地上没有一处能下脚。
空气中萦绕着一股墨香。
“我们到的时候，管家被吓晕了，就躺里边，我确认过了，就是普通的墨。”杨辉道。
“不止墨香，还有梅香。”齐询的视线从屋里的墙上，落到门口的食盒上，“这是谁送来的？”
“是……是扶摇客栈的掌柜。”一旁，管家哆哆嗦嗦道，“前段时间家主病了，胃口不好，所……所以小姐特地给家主定了扶摇客栈的饭菜。”
管家越抖越厉害：“我看见妖的时候，她就在外面，她不会也……”
眼看管家又要晕倒，齐询立刻凌空画了一道安神符打入他的体内。
半晌过后，齐询才问：“你说你看见是妖杀了人？”
他的声音低缓，不知是符的作用，还是他的声音自带安抚的效果，管家平静地点了点头：“是。”
“你可看清那妖长什么样？”齐询紧盯着管家，又问。
“一团黑，高高瘦瘦，像个人。”管家艰难回忆着，“它背对着我，我没看到它的脸。”
“它是怎么杀的人？”
“绳子！黑色的绳子，会动，我亲眼看见那根绳从家主的胸口穿了过去。”
管家生怕别人不信，又激动道：“大人，我真的看见了，是妖杀了家主，你一定要为我家家主做主啊！”
没人注意到，齐询眼底的失望一闪而过。
从管家这里大约问不出什么了，他看向杨辉，喊了声“杨大人”，杨辉马上意会，招了招手，让人把管家带了下去。
随后，齐询侧身道：“林七。”
他身后的人当即拿出颗透明的珠子，对着房间，珠子发出莹白色的光，只见地上的墨一点一点被吸了进去。
杨辉知道镇妖司对付妖有些手段，并不惊讶，顺着管家的话补充道：“我巡逻的时候，看着扶摇客栈掌柜进的孟家大门，不到一刻钟，就听到了孟府传来的尖叫声，是孟杳湘的丫鬟，她说她没看见过其他人，我赶过来的时候，也看见客栈的马车还停在孟府外面。”
很快，地上的墨被吸干净，露出青白色的地面，简直比用水洗过一遍都干净，林七收了珠子，一行人抬脚进屋。
杨辉不确定道：“如果妖的目标是孟杳湘，它连孟府的管家都放过了，不至于对一个不沾边的外人动手吧？”
“不一定。”齐询轻轻摇了下头，先前被墨香掩盖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的眉头猛地拧紧了，但又快速放开，继续道，“杨大人不了解妖吧，妖杀妖，妖杀人，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的。”
杨辉一愣，齐询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千年前妖族横行南州，据传，那时妖比人多，死人比活人多，可不就是不讲道理吗？
幸好后来有人建立了镇妖司，在南州和西境之间划了道结界，南州的妖要么被赶回西境，要么被镇妖司降服，才有了如今看似清明的南州。
但仔细算算，南州已经很久没有妖族作乱的传闻了，就金陵而言，就得有近百年了吧？
连他都差点忘了妖族肆行暴虐的本性了。
不过，下一刻，他就见识到了——只见里间最里面摆了张床，也染了墨，床上躺着的便是孟杳湘。
孟杳湘妇人装扮，衣衫凌乱，胸口有个拇指大小的洞，流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身体，和身下的被褥。
齐询把脉一般将指尖搭在孟杳湘的手腕上，一缕细小的光线旋即没入孟杳湘的身体。
杨辉迫不及待地问：“当真是妖杀的？”
少顷，齐询将被子盖过孟杳湘的头顶，起身道：“死者体内和伤口处都有妖气，确实很像被妖一击毙命。”
虽然看房间的情形就知道十有**是妖所为，但杨辉还是忍不住惊道：“什么妖这么大的胆子，敢在镇妖司的眼皮底下杀人？”
这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这回齐询没回答，而是问道：“孟府的其他人在哪里？”
“都集中在后院。”杨辉边走边说，“孟杳湘不是普通的商人，孟府的事传出去，恐怕金陵会不安宁。”
人人皆知，金陵最大的成衣铺是“湘云阁”，宫里的娘娘尤其钟爱“湘云阁”的衣裳，而孟杳湘正是“湘云阁”的掌柜。
现在孟杳湘死了，不仅百信会议论纷纷，明天早上，圣上也会过问此事。
他可不敢把孟府的人放出去乱说。
杨辉像是想起什么，皱眉道：“不过，孟杳湘的女儿，孟婉儿不见了，还没……”
“大人。”杨辉“找到”两个人还没说出口，他的属下就匆匆过来道，“孟婉儿找到了。”
孟婉儿是孟杳湘唯一的女儿，孟府这么大的动静，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现身，为什么？
齐询的脚步顿了顿：“先去见孟婉儿。”
孟婉儿在库房。
房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山水画，画里群山巍峨，山脚一片湖水微波荡漾，湖旁边是一间茅草屋。
以杨辉的眼光看，反正他品不出半分意境，也不知道贵重在哪里，只觉得怪好看的。
再往旁边一瞧，除去零散的字画玉器，偌大的房间满是形制一样的大箱子，排得整整齐齐，杨辉估摸着那箱子藏进去一个人绰绰有余。
孟婉儿和孟杳湘九分相似，正抱着双腿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又惊又恐，头发粘到了脸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杨辉看见齐询给孟婉儿也来了一道符咒，和给管家的一样，紧接着道：“来个人，把孟小姐扶起来。”
等孟婉儿坐到箱子上，镇定下来，齐询才撩起衣摆半蹲着，指着杨辉道：“孟小姐不必害怕，这位是禁军统领，负责金陵治安，你们应该打过照面，我有几个问题，希望孟小姐能如实回答。”
孟婉儿同她母亲孟杳湘常年出入皇宫，自然认识禁军统领，果然，孟婉儿朝杨辉看了几眼，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齐询顺势问道：“孟小姐怎么会在这儿？是在躲什么？”
孟婉儿看上去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盯着地面，慢慢把腿收到箱子上，重新抱紧双腿，才吞吞吐吐道：“我……我看见了妖，是……是它把我掳到这里的。”
“妖把你掳到这儿干什么？”
这话是杨辉问的，他嗓门极大，把孟婉儿吓得一激灵，抱得更紧了，哭着直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杨辉一阵歉然，正准备粗笨地安慰几句，却瞥见齐询不知何时变了脸色，冷冷地看着孟婉儿：“孟小姐见过扶摇客栈的掌柜？”
孟婉儿猛地抬头和齐询对视上，齐询刀刻似的眸子里映出她凄惶的神色，竟一时忘了哭。
杨辉不明所以，就听齐询道：“扶摇客栈送来的食盒上有一股梅香，此香很特殊，里面混了几种草药味，不仔细闻，一般人很难察觉，应该是有人把梅花和草药做成了香囊，这味道孟小姐身上也有，不知道孟小姐是在哪儿沾染上的？”
孟婉儿怔怔地不说话，齐询站起身，负手而立，就这么看了孟婉儿一会儿，眼神不算柔和，也不凌厉，却压迫感十足。
半晌，齐询才又问：“或者我换个问题，孟小姐知道扶摇客栈掌柜在哪儿吗？”
孟婉儿终于忍不住道：“在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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