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轴倏然“哗啦啦”向前翻滚,麻绳延长,放任两个重垂把渔网下坠至水底深处。收网前先回收两个重垂。那对铁家伙沉得很,捞出来,水哗哗地落,露出一堆脏兮兮的海藻,海藻上趴两只赤色海星,像穿了草裙的水怪。
这下转轴一松,又沉下去。
向海恩吓了一跳,扑上去,拖住黎斯身后的细麻绳,使了全身气力。发现两年了,力气毫无长进,还变弱了。
一样天天待在教室里,人黎斯还有机会被这里的自然水土滋养,学习之余干活出海,练得一身肌肉纤薄而结实。一使劲儿,线条流动起来,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流,将几公斤重又泡了水的钢铁重新扯回来
一时间攀比心上来了。到底几块来着?向海恩脑海里闪过无关紧要的疑问。
下一秒黎斯的喘气声来到耳边,身躯背光,投下阴影。向海恩靠近他,遮遮阳光,看着重垂全部回收,韩镇杉正在拖网。
“怎回事?脸又白又红的。”黎斯触摸他的额头,到脸和脖子,眉头一皱,“回去吧,风还是太大了。”
向海恩眉梢低垂,有点沮丧:“我可以继续。”
“买只尺八而已,除了打鱼还有很多赚钱方法,哥带你。”黎斯拨拨他的刘海。
“尺八?箫啊?”杨书源在船尾攥着麻绳,脸也被冷风吹得苍白,离那一网活蹦乱跳的鱼远远的,“我有广箫啊,借你,咱俩谁跟谁。”
向海恩嫌弃地皱皱鼻子:“我为什么要箫?为什么要跟你吹同一只箫?”
“不是跟我,是我爷。那是我爷年轻时用的。旧了点,音色还行。”
那更不想了啊!向海恩心里咆哮。
韩镇杉在船头,蹲在旁理清纠缠的渔网,手探进网口,拎起两只啪啪甩的小鱼苗,嫌弃地扔回水里:“咋的恩弟,男旦不唱了,改进攻乐器组啊?”
“黎斯要我护嗓。”向海恩微仰头,瞥向挡光的身影。
“那必须,当心变鸭嗓。不是普通的鸭子,是市场里杀鸭发出的那种。”
“行了,想吓人回去再说。”黎斯微愠,捏着向海恩说下巴左右看,“脸色这么差,头晕吗?”
向海恩感觉脸更热了,推开他的手:“我可以继续。”
风忽地变小了,头发也不扯了——黎斯站在来风处,手臂呈半弧,低下头悄悄说:“大不了我给你把螺笛磨磨,我爸以前吹过这种,吹得可好听。”
向海恩立马臭脸:“不要,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黎斯疑惑,又立刻顺着毛,“行吧,不一样就不一样。”
“只要尺八。”
“好,把螺磨成尺八。”不知什么心态,黎斯老忍不住使坏。
向海恩急了,推他的脸,黎斯被迫挤出一堆肉和笑脸。
“说了不一样……”
黎斯显然没一点还手的打算,脸颊肉挤在他的手心里,变成任向海恩蹂躏的史莱姆。两手把着两边船舷不放,收紧些,环起来,体温和呼吸替代了呼啸的海风。
船儿悠悠荡荡,摇篮一样起伏。
韩镇杉叹了口气。有种许淳不在,但凡凑两个人都能给他喂狗粮的错觉。自动上船尾掌舵,螺旋桨再次突突突地启动。
海天之间蓝色渐变的光影,明而不耀的阳光。他们在沿路几个捕捞点又撒了几网。湿漉漉的渔网抛展开去,仿佛整个天空都能网住。溅起的水滴在天光下闪亮有如碎冰晶……
海水亮盈盈漫上滩涂,留下一弧印记,慢慢淡去。
海边临时市场,海水和血水的腥味混在一起。渔船横七竖八停靠岸边,渔网乱糟糟地撂在船舷上。到处吆喝卖鱼和称重还价,人头和鱼头同时攒动。
向海恩在同龄人里仍是小个子,留着斯文气的发型,顾客一眼识别——是个小孩。于是连蒙带哄地要他便宜点。
“弟啊,你看别人都不至于这个价。阿姨是提醒你,这样你会卖不出去的。”一对来进货的夫妻。
向海恩伸长了耳朵,听听看看探究别人的价格,有几个渔民实在比他们卖得便宜。可黎斯说这个价已经很实惠来着。
要便宜点么?便宜点总比卖不出去强。
“您可以选择更便宜的,我们就这个价。”黎斯来到他身边,给他再添一筐鱼,“或者您看下其它的呗。带鱼、黄姑鱼,都刚捞的,还跳呢,包新鲜。”
这对夫妻小声咬耳朵,“密谋”了几个回合,不情不愿地挑鱼让他们称重,称完了装袋,仍要作最后的挣扎,骂骂咧咧要求便宜点。黎斯微笑不语,递出还在挣扎的大枪鱼。
“鱼好做,可要做好也讲究。有空到塘泽牌坊边上的阿田嫂大排档尝尝鲜。一条鱼几道菜几种做法,厨师经验很足。”顺带做一嘴广告。
顾客走远了,向海恩还蹲着,抱住膝盖,不知所措的样子。指了指另一条渔船:“那边那个阿叔,他的枪鱼是要便宜点。”
黎斯也蹲下来,袖子挽在大臂上,手上都是湿沙土和鱼鳞。他朝“那个阿叔”扬了扬下巴:“他,从昨天就在这,卖的同一批鱼,早就死透了,不如刚捕的新鲜。那些县城里做海产生意的当然要好货为重。要不他们干嘛和你费口舌,迟早要买的。”
“噢,货好硬气。”向海恩总结。
黎斯赞许:“学得很快嘛。那再教你一招,不论你懂不懂,都别露出马脚。”
“噢,不懂装懂?”
“啊。”
“不懂不该学嘛,为什么装懂?你大学霸也不学好了。”
“哎呀我的海恩也被应试教育荼毒了。”黎斯贴着他的肩,“人家也盯着你,想你好不好蒙呢。东西是学不完的,有的是我们不懂的,但要会自我保护。你可以把这当做一种要学的技巧,这个装懂可就没有意义了。”
“怎么着怎么着。”杨书源跑来加入,试图钻入两人之间,被向海恩推出去,“我错过了什么销售小技巧?分享一下?”
韩镇杉见帮手跑了脸都黑了,差点把一尾黑鲷鱼当沙包扔他,高声说:“技巧就是跟着杉哥有肉吃。现在马上赶紧过来把鱼装袋。”
杨书源小跑着溜回去了。
黎斯告诉他怎么跟顾客打交道,向海恩乖乖听着,心眼儿里记着,跟青年、小孩尤其是中壮年你来我往。他猜是征叔教的,然而黎斯说,跟齐伯学的,黎征不教,怕他以后“子承父业”。
“想你混得比他好。”向海恩说。
“嗯,但好不好不能别人说了算。”黎斯冲他眨眨眼,学着他说,“除了自己都是别人。”
向海恩恍然。
背井离乡时别人也说“更广阔的天地”。然后他就从一片天地走进了道道缝隙。入目皆是两侧夹墙、垃圾沟渠和巷子上方纠缠不清的电线。父亲说那叫城中村。他不知道自己在城还是在村。
塘泽的渔网也脏乱,也纠缠,可它会飞进那片海,像鹏鸟一样展开,网罗鲜活的鱼和蟹。它听过很多渔歌和戏曲,见过连绵渔火和水岸灯塔……这个小镇不管脏乱还是鲜活都融进了他的呼吸。这些融进呼吸的事物,或是人,皆说不清也辨不明。
向海恩对着海上的点点亮光如此想。
忙活一下午,天都黑了。大家按各自卖出的鱼拿钱。向海恩拿不了多少,黎斯把自己的份塞给他,他不想要。
用自己的钱买下一只尺八,仿佛是一件什么神圣的事情。
“明天再来。”他握拳攥住一沓票子,兴奋起来,“再来一次我也能捞,还要卖得比你多。”
“还来,快要禁渔了,过年还要准备祭祖。我得快点把题做完。”
“韩镇——”
“抱歉阿弟,老爹要抓我练戏啦。”韩镇杉挠挠头,“我怕摔,梯功老练不好。还有俩月我就要艺考了。”
他失望地耷拉脑袋,仿佛每根头发都弯垂下来。
黎斯看着这小可怜样,正要改口,杨书源立马凑上来:“还有我呀,我陪你。”
“不要。”向海恩扭头走人,拒绝得干脆利落。
向海恩对高中生活有种想象,比如更多的活动和更多的早恋,比如高三是蹲监般的一年,决定一生的一道坎。
噢不,小学班主任就说过,小升初是决定人生的一道坎。初中班主任又语重心长:中考可不比小升初,是决定人生的一道坎哪!
那横眉瞪眼,和中气十足的嗓门,向海恩已经在心里给老班画了个净角大花脸。
然而一道坎又如何,高三的黎斯还像树上的鸟儿一样,该吃吃,该睡睡。偶尔到海上大鹏展翅,入戏班婀娜多姿,在房间里动手做几个简约的渔灯,顺带撸了两道导数大题——前两小题他已熟练到直接得出答案,第三小题才成功让他沉迷推导。
事儿多,还瞧不出累,跟刚捞上来的鱼一样活蹦乱跳,每日干活做题,还躲着爹妈干“坏事”,却比省重点那帮只专注读书的精神多了。
“高考,最后拼的是心态。”黎斯老这么说。
这个“坏事”就包括了做渔灯。
花梨木书桌上堆积一摞一摞复习资料,试卷散开,练习册卷在某一页,中性笔露着笔尖乖乖躺着。向海恩探头,见靠窗的缝隙里塞满了手工材料,和做好的鲤鱼灯笼,窗帘的薄影氤氲如水光,似有若无地让鱼目灵动起来。
“渔灯会的话,这也太小了。”向海恩抱一尾纸糊鱼,“前年的红鱼灯笼有我一半高了,章鱼灯笼的脚好几米长。”
黎斯仿佛乌龟出壳一样探着脖子,做贼似的,趴房门听听,压低声音:“这是我拿来卖的,串起来做成鱼群景观,直径也有四五米了。我就不给客人串了,做太大不好搬。”
“你说的别的赚钱方式,就是这个?”不仅卖活鱼,还卖纸鱼。
黎斯郑重点头。
“你……很缺钱吗?”向海恩晃晃板凳。
黎斯被问住。
他只是开始为自己做打算了,自从年底见过了蔡伯,还有余伯之后,小心思变化了。向海恩问了,他只觉得,孩子回来过个年,何必听老人家那些事。
想了想,露齿一笑:“这不带你赚只尺八么?”
向海恩也就跟着学。
小鲤鱼好做,捡几个作废的红包,剪去四个角,用藤条、竹条穿起来,做成三棱锥、四方体、扁平等等结构,再组合起来。
天光落入小小的房间,拢在向海恩身上,房间因他而仿若一个舞台。
黎斯注视他圆润的两颊,半大少年尚存童年时的一丝幼态。向海恩不只嗓好,长相天生还有戏感,眼睛带光、有神,和他的嗓一样,要将人吸进去,赴一场只属于观者的戏。只可惜这份神敛藏在浓密的刘海下,只有他看见了。
向海恩无意中将自己遮掩起来了。
“啵”,向海恩一不小心戳破了纸。
“太薄啦。”眉毛压下来,眼里就有了不耐烦的神色,他放下那只半成品,朝后一仰。
“先用一次性竹筷。”黎斯塞给他一根筷,两臂从他身后绕至身前,握着他的手,筷子轻轻穿过红纸,“喏,收收力道,不难的。”
向海恩鼓足气力,再度挺起腰杆,目光聚焦,好像从没这么较真过。
黎斯不自觉偏过头,向海恩的侧脸近在咫尺。不由得靠近,恩弟彻底藏在他臂弯里,于他而言小小一只。回过神来发现鼻尖快要碰上向海恩的太阳穴,他才缩回脖子。
向海恩学得极认真,丝毫没发觉他的不寻常。又或是习惯了,他们一直是这样亲密的兄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