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县城街,清一色卷帘门和闭店通知。生意休息了,而人没有,反倒在乡里张罗开去,摆小摊,家门口做手工点心,石板路两旁弥漫着蒸汽、甜味,七彩风车、红色灯饰满目琳琅。
就图个热闹。
黎家门前几张折叠木桌,向海恩搬出渔灯成品和制作材料,在街边摆小摊。
塘泽还是老样子,向海恩松了松气,瞄一眼黎斯的侧脸。小镇似乎回温了,夜晚的空气不那么凛冽了。
黎斯在穿刺,竹骨是白的,修长的,就像他的十指,又仿佛根根分明的鱼软骨,被他绕在指尖。
“刺溜”,就钻了小孔。“嘶拉”,又挑起缝隙。鱼鳍飞张,鱼尾一甩,跃起来了。
昨夜除夕,烟花爆竹噼里啪啦成串翻滚,彻夜鸣叫。烟花棒划作彩带缭绕在孩子们中间,一手提着五花八门的灯笼,兴奋的尖叫声朝海边的方向远去。到今日春节,一股接一股的热闹不见消,流连渔灯的小孩和游神人员成群结队。
然而第一个顾客不是爱渔灯的小孩,也不是游神队伍的人。向海恩看着对面挑三拣四的捣乱家伙。
啧,这桩生意是不想做了。
杨书源就是个八爪鱼,手脚多,到处捏捏碰碰:“让我猜猜,这个这么……别致的,一定不是海恩你的手笔吧。这个恢宏大气的呢,就一定不是黎哥的大作……”
向海恩想象得到自己的脸多黑,黑成碳,黑成夜海。
头顶按了一只大手,刘海下压糊了眉毛,眼神愈加黑怖。
“这是海恩做的。”黎斯推出一只红鲤鱼,那是他握着向海恩的手制作的,“用来做鱼群灯的领头鱼,单买价的话贵一些哦。”
向海恩拨开黎斯的手指看着两人。
这条红鱼比其它作品的剪裁更特别,用的红包纸也更大,只是为了向海恩好入门罢了。而黎斯大手一挥,价格翻倍。
向海恩拉开黎斯,伸着脖子悄声:“你也傻啦?卖这么贵谁买呀?又做得不好。”
“嗯?不好么?”黎斯装模作样地挑起眉,
“皱皱的,鱼鳍我故意贴的不对称,谁让你说我——”
“我们一起做的,怎么会不好?”
向海恩卡了壳。
这又是什么道理?他缩回脖子,想了想无言以对,只能懵着默认了。
如他们所料,杨书源爱不释手了一会儿,终究没敢掏零花钱。花这钱买个没用的装饰品,等年节过去,迎接他的只有老爸的一顿胖揍。
见他不买,黎斯笑了笑,把“大红鱼”捧回来,放院门口的竹凳上:“今天初一,没去拜年啊?”
“拜什么年?我跟我姥爷睡一屋,闭眼新年大吉,睁眼万事如意。还上哪拜年去?”
向海恩:“你舅啊。”
他大舅,即蔡吾格。向海恩非常好奇,这“鬼上身”闹了一出强制拆迁之后,还有没啥丑闻供大家欢喜。
“得了吧,我姥爷不让我们去。”
“你舅又气蔡伯了?”
杨书源说,何止气啊。
蔡吾格家里的气氛比南海的风还冷还猛,蔡常费了老劲不让杨书源家上门拜年。因为他的另一个孙儿,也就是蔡吾格的儿子蔡创辉,从江洲回来了。
“那怎么了?”向海恩不以为然,手里提溜小灯,逗逗围着小摊的三四岁崽子们,“过年谁不回家。”
“你还别说。”黎斯边手工边插话,“李大哥上大学后没再回来了。”
“一样,我表哥本来也要在那边打拼,但是吧……”杨书源左右看看,耳语道:“其实他欠债回来的,还听说被男的追求了。”
哗啦——
几个人怔了一会儿。
回头看,几块半拼接的材料碰散在地,向海恩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捡:“嘿,黎斯你也不小心了。以后我爸不能拿你教育我马虎了。”
碰散材料的罪魁祸首却还愣懵懵的,半晌回神,收拾得慢慢吞吞。
黎斯大约是活干多了,有些僵硬,又许是在走神。向海恩握住他的双手:“你肯定累了,休息一下吧。”
黎斯反握那双小了许多也光滑许多的手,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他的手背,点了点头。
杨书源也蹲下身帮捡,嘴里停不下来:“据说我舅瞧见了,在江洲,对方缠着我表哥不放,后来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表哥正儿八经直男。我听我姥爷说的,他贷款做生意,没做成,一个人欠一屁股债,加上为了躲开那男的,只能回来了。”
“他躲别人,你怎么不能去拜年?”
“怕暴露他家地址吧,以防万一嘛。”
向海恩想到,蔡吾格的儿子那时是考上了江洲有名的重本大学,远走他乡。这在塘泽是凤毛麟角,镇上出息的代表,出人头地的红苗苗。
杨书源的话不知真假,可这蔡创辉的确是行李大包小包,卷了铺盖回来的。
向光说江洲是个包容的城市,五湖四海的人都能在那落得一席之地。向海恩不晓得自己算不算被包容了。总之蔡创辉当年豁了命地走高考的独木桥,仍是被洪流冲回来了。
向海恩说:“有人喜欢不是很好嘛,有那么可怕吗?”
“你试试,女孩子就算了,要是有同性恋对你死缠烂打,对方还人高马大的,你不怕?”
向海恩嘴角抽抽:“是……挺可怕哈。”
同性恋的概念,他早在城里听过无数遍,没什么意外。看黎斯反而有点听见新鲜事物的惊讶,他心里有一丝超过黎斯的奇怪的窃喜。
“那男的,怎么死缠烂打的呀?”向海恩掀了一眼,端起一副老江湖模样,感到黎斯悄悄瞅了他一眼。
“我哪知道。我就觉得,同性恋什么的真的存在嘛?不就是因为同性耍流氓可以不用负责——”
“嘶!”
听见黎斯倒吸冷气,向海恩慌忙回头,见他盯着手上的血流和皮下的竹刺发呆。
一个箭步,捧起他的手,刺破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街巷熙熙攘攘,身边人来往攒动,拉扯成残影。
暖黄的灯笼微光晕染了黎斯的半边脸。僵直的手重新动起来。
他捏住向海恩的双颊,小心抽回手——不让竹刺伤了向海恩的口腔——拔掉竹刺,血囫囵甩干,接着做灯。快速利索,一点不疼似的,好像竹骨刺破的不是他的手而是别的什么。
杨书源及时递来纸巾,向海恩拿了就往他伤口上摁,手指、虎口……
“你昨天做了一下午都没刺着,怎么今晚……”向海恩凑近他,要拿走他手里的半成品,神色可怜兮兮,像是刺在他自己手上一样,“我没见你受过伤,你可别吓我。”
向海恩凑近去,想像小时候一样跟他贴贴额头,痛痛吹飞,黎斯往边上撤了半步:“我没事。你卖你的,我看着你。”
向海恩愣了一下,眼帘微阖,目光下落在猩红的伤口。
“血还在流啊。”他夺过杨书源的纸包,纸巾摁住伤口,“按一会儿,不要拿掉。”
“哟,好久不见啊小朋友,喔都长这么高了,小帅哥,江洲好玩吗?有没有什么玩意需要我治呀?”
这玩笑声仿若沙漠泉源,向海恩眼睛蹭地就亮了:“有哇有哇,沈先生。好久不见!”
沈归一身崭新的休闲服,显然打理过的利索短发,夕阳衬了他红润的脸色。眉眼沉稳有笑,即便并未展露欢喜,可浑身上下都是悦色。
以为少年在开童年的玩笑,沈归俏皮地冲他抬抬下巴:“哦?这回治什么玩意?猫咪还是青蛙?”
“黎斯。”
“……嗯?”沈归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刺着手了,扎得深。”
沈归对上黎斯的目光。
五年前的沈归还住在永合街的柴房,后来升了职,有钱去淘长兴街的百年老房子。原住的乡亲举家迁移,他一人住着,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如果没看到他的“书房”的话。
木桌上、木椅上、地上,除了书架哪都有书。书架倒摆了药品和实验器材。
向海恩站在门口,下巴都快掉了,仍捧着黎斯的手,像捧一只瘸腿鸡仔一样,仿佛一松手就要摔坏。黎斯睨他转来转去的头顶,手臂配合地弯作奇怪的姿势,由他捧。
“看来胶水保质期无限啊,还是这么哥俩好。”沈归拿了药,跨过无数书山走来,盯上了他们握着的手,对黎斯说,“你弟以前黏你,成天生怕你不喜欢他了,或者以后有老婆就忘了他。哎呀这小孩真是太好玩了。我就逗他,那老婆不得比你重要呀?除非你自己做他老婆,哈哈哈哈……”
一串大笑缠上房梁。
笑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俩小男生静若处子,一个对于他无情披露黑历史的行为抛出“你完了”的眼刀,一个露出假笑。
“咳。”沈归拉他们坐下,“来,别抓着了,他的手给我。”
沈医生手法熟,棉签滚动起来轻巧而快速。伤口小而多,现在已经开始扩散痛感,一些地方微肿。向海恩发现,棉签碾过肿包时黎斯会抿紧嘴唇。
向海恩不满地拧眉:“你轻点。”
黎斯却说:“你到客厅看会儿电视,把门带上。”
他说话,向海恩少有不从,这点黎斯一直清楚。看他几乎灰溜溜地走出房间,关门时从门缝多瞄了一眼。
电视戏曲声隔绝在外。
一团纱布在眼皮底下展开,黎斯缩回手,拒绝了沈归的纱布团:“这样就行了,不麻烦您。”
“你这一手药油,举着多不方便。”沈归笑吟吟的,“油一上,看上去比刚才肿了,等会弟弟不得心疼死。”
黎斯叹了口气,手伸过去。
“那事,还没想好?”沈归压低了声音。
“想好了,沈先生。可我心里不舒服。”黎斯说。
“不如你问弟弟?”
“海恩以后肯定留在江洲,我不必考虑他。”
“嚯,我最了解你们这些小孩了,这年纪要别人尊重想法的。你这样,不算不尊重海恩的想法?”
“海恩其实,一直没什么想法。”黎斯看着手上白花花的纱布,回头望着房门——
“我往花园诉相思,谁知仙凡两隔判云泥。”——电视在重播《荔镜记》。
黎斯说:“我不是说他不会思考,他特别聪明。但我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到大他没强求过什么,也不走偏门左道,这是好事,我不想改变他。”
“我觉得啊,未必。”沈归摇摇食指,“他从小是个机灵鬼,真有了什么想法他啥偏门左道都走得出来。”
黎斯嘀咕:“走偏门左道又没什么好处。不和任何事硬刚也是他的机灵吧。”
“你不认为,不强求也是一种想法么?等哪天他有心强求——”
“先生,不能有那天。”黎斯抬起眼,一时好像要把眼前而立之年的男人看个对穿,“谢谢您一直听我倾诉,我不想再让您为我操心。”
“嚯你还给老子扮上苦主了。我告诉你啊,你要不说,等海恩自己发现你的秘密,他揍你的心都有。”
“阿兄保护阿弟天经地义。”
“别的不说,这件事你可决定了?”沈归与他面对面,盯着他的双眼。
院子里昏光晃人,虫鸣杂乱吵闹,黎斯的脸在光影中晦暗不清。
“以后真的不再走出南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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