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历才三五年,又在暗线,很少有人见过秦述英。只听说有胆大的人宴请过几次,秦述英回回搅得欢场局变修罗场,主人宾客都叫苦不迭,秦竞声却从来不管,赔钱了事。
宾客们不约而同望向棋盘边的陆锦尧——他只微微转身,向秦述英礼貌地点点头,不作其他礼节。
南之亦趁这个空档率先开口,语气不善:“陈硕,把你那肮脏的玩法收了,把人放了!”
“南小姐我知道你面子大,”陈硕懒洋洋地回答,“收不收不就陆少一句话的事?众所周知我最听他的了。”
“陆锦尧,你请我过来就为了看你们一群人围着违法犯罪?”
陆锦尧依然没动,甚至手中的酒杯都四平八稳。
“你……”
“陈大少。”
最不该开口的人发了话,众人又齐刷刷看向秦述英。
额前薄薄的刘海遮了眼睫,向上看的时候,那双黝黑的眼眸更显阴冷。
“那幅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众人都莫名其妙,顺着秦述英的话头望上去——那是一副元代名家的山水画,放在正厅既显格局又正风水。
“锦尧当初亲自挑的,”陈硕笑笑,“依山傍水,遇水则发,就算对你们秦家一群草字头字辈的,也是个好兆头。价格是高,反正有陆大少爷报销,也得衬人融创太子爷的身份。”
陈硕的一番话松快了席间的气氛,宾客大都本就是冲着支持陆锦尧来的,一时恭维话四起。
“连首都的九夏实业都在接触陆少了,大概是九夏看上的最年轻的CEO了吧?”
“等陆少拿下淞城进驻九夏,到了首都那就是真正的太子了。”
陈硕依然含笑,在陆锦尧凝视的目光中,正欲落子。
“嘭——!”
第一声枪响后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直至秦述英连开四枪,枪枪命中画框上四颗固定钉后,人群才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开。
古画轰然落地,画框破碎,玻璃飞溅,保镖迅速拦在陆锦尧和陈家兄弟面前。巨幅绢画被宾客逃散的脚步撕裂,木框落地,掀翻了棋盘,挡住了地下的视野。
陈硕难得愣了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秦述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气定神闲的陆锦尧。
宾客们个个都被飞溅的玻璃碴刮出血痕,医护立刻赶来处理,保镖迅速将秦述英团团围住,一时剑拔弩张。
“以为靠着大树,可别被雷劈了。”秦述英淡然地收起枪,毫不在乎重重包围,搅了局,转身欲走。
陆锦尧突然道:“行了,忙了一晚上,各位饭都还没吃。先落座吧。”
宾客们惊的惊伤的伤,本该恼羞成怒告辞离去,却无不被这一片狼藉中稳如泰山的两个年轻人的气场所震慑。
此刻贸然离开,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上了赌桌,哪还有自己溜走的好事?
众人悻悻坐下,陈实却被陆锦尧从他身边赶到陈硕边上坐着。
他抬手向秦述英示意:“秦二少,请。”
秦述英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这人卖的什么关子。他大步走上前去坐下,此刻陆锦尧终于放下了酒杯。
杯中白酒随着动作翻溅,溅到秦述英的手背上——那里有一道被藏起来的、刚才被玻璃划伤的伤口。
细微的疼痛竟然让他一阵颤抖。
陆锦尧低声问:“很疼吗?”
秦述英一愣。
回头看时,陆锦尧已然在和别人交谈什么,那句话仿佛是他的幻觉。
宴会继续,陆锦尧依然在平静地听着宾客们的闲聊,敏锐地捕捉闲聊中的信息与请求。他用餐的动作很绅士,秦述英离他很近,所以能看清他留意某一句话时,停顿一会儿的杯箸。
没有人向秦述英搭话,他也不是主动找事的人。记下今天的宾客,确保陆家和南家没有在众人面前达成什么共同进驻淞城的合作意向,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
如果还能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话——显然他已经做到了。
反而将他留在这里,秦述英有些搞不懂陆锦尧葫芦里卖的药。
用餐将毕,陆锦尧忽然侧身,越过秦述英背后,向他旁边的宾客讨一个打火机。
陆锦尧的手臂几乎是贴着秦述英的后背,只隔着拳头大小远近的距离。他看到秦述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利落地收回手,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转着手中的打火机。
“你怎么了?不舒服?”
陆锦尧漫不经心地问他,也没期待回答,揣了烟就转身离席,出去抽了——桌上有女宾客和几位不抽烟的男士,陆锦尧一向会避开。
秦述英以为这是陆锦尧下的逐客令,待陆锦尧出门后也站起来,理了理西服,坦然道:“告辞。”
陈硕手下的保镖们面面相觑,等待着陈硕的命令。而陈硕也不发一言,好整以暇地靠在座位上,揪着弟弟绒面西装上的毛。
陈实无语地拍掉他的手:“……不是哥你说句话,就这么让他走了?”
席间一直沉默的南之亦突然发话:“秦二少留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
淞城冬日的夜晚很冷,被冰冻的湿气无孔不入,再厚的衣服也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陈氏庄园特地造了几处暖阁,陆锦尧在其中静静地点起橙光的火光,烟雾四散。
陈硕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叫我干嘛?”
“你跟秦述英熟吗?”
“哟,一来就发现整个淞城最难缠的人是谁了?”陈硕也点起烟,“不熟,见过几次。秦竞声藏他跟藏宝贝似的,冒出来才发现不是宝贝,是疯子。”
见陆锦尧沉默,他自嘲地冷笑一声:“才落地几个小时,就利用对家发疯来给我下马威。你在机场见到他故意引他过来的吧?走一步算三步,你真够可以的。”
“陆家立的规矩不能打破,就算出了荔州,也不行。”
“知道了,你这次的目标不就是按死秦家拿下淞城然后进九夏管理层吗?首都,多神秘又有诱惑力的地方啊,你离那里就一步之遥,我肯定支持你。”
“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陆锦尧放下手,指间的烟尚未燃尽,隔着一段距离,橙红的火光明灭不定,“无论融创曾经如何,风讯只用阳谋,不玩阴谋诡计。”
融创系是陆氏家族在荔州发家的老本,而风讯是陆锦尧重组资本后亲自操盘的科创类子公司。
陈硕不认同地摇摇头:“你当淞城是什么地方?你不玩有得是人阴你。今天你故意请来放肆、把斗兽场掀你面前的那些纨绔,还有利润就蚊子肉大点的喽啰,不放在眼里也就算了,你当秦家是来跟你过家家的?今天秦述英要是再疯点,枪口往左几寸,你就得脑袋开花。”
陆锦尧那双锐利的眼眸随着轮廓分明的面颊微微抬起,明明身体未挪动分毫,脊背也半弯着靠在椅背上,却让人感到了居高临下。
“陈硕,我以为你会长记性。”
陈硕对上他的眼神,一愣。
像透镜上弯曲的镜面,将看不见的光源聚焦在他身上,无端燃起尖锐的火花,仿佛他脆弱得像一张单薄的白纸,陆锦尧轻而易举就能将他化为灰烬。
“不要妄想打破我的规则和决定,你没那个本事。”
九龙岛起家,祖辈满身血债,势力自荔州出发遍布大半个国家,自幼游走在黑色地带的陈硕,在陆锦尧面前,也束手无策。这是他不甘、反复去打破,而又反复失败的。
在又一次失败之后,他只能选择屈服与顺从。
“先别说话,”陆锦尧示意他噤声,“听听。”
陈硕一愣,这才察觉不远处的花圃内,秦述英正在跟南之亦对峙。他微微推开窗,让声音随风飘入暖阁。
南之亦恼火道:“为什么截我的请柬?”
“说明你的助理不够专业,该换了。”
褪去最初被篡改行程的惊怒,冷静下来的南之亦脑海中盘旋着几种可能性,最有可能也最难以置信的,她不指望从秦述英口中获知。
“她是你哥按插在南红的内应,对吗?”秀美的脸上浮现出忧虑,“爬到这么高层离我这么近,但我和妈妈根本没察觉到,其中肯定有你爸爸的默许,我说得没错吧?”
培养这样一个内应不知耗费了秦竞声和秦述荣多少心血,秦述英帮南之亦这一拔,是在往自己血肉里凿钉子,就等着父亲和哥哥突然发难。
南之亦不是话多的人,但面对秦述英的沉默,只能一直用言语逼迫他:“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打探陆锦尧的意向合作方的方式太多了,顶多就是麻烦一点。为什么要孤身犯险把自己推到两难的境地里?陆锦尧今晚不会放你走的,你不是秦述荣,你……”
“我名声差,搅别人的局被扣下,顺理成章。”秦述英毫无芥蒂地吐出对自己的恶语,“陆家丢次面子,秦家丢次人,很公平。”
南之亦闭了闭眼,心里不忍,却也拿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可奈何:“你爱自轻自贱,谁也救不了!”
秦述英的眼神很淡,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他扫了一眼南之亦单薄的衣衫——她明显是临时匆忙被陈硕带来,甚至忘了披件厚外套。
“南小姐应该回你的富贵窝里,离我这种别人养的疯狗远一点。”
“你……”
南之亦被他气得失语,转身欲走,却正对上陆锦尧淡然的目光。
那道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秦述英身上,却又似有万斤重,压得他身体不受控地僵硬。
在陆锦尧眼里的秦述英除了疯,似乎还有些逃避,比如他明明知道自己被陆锦尧发现了,却迟迟不肯转身。
陈硕歪了歪头,故意放大了声音对陆锦尧道:“无所谓,你能赢就行,别再挨人家一颗枪子。”
秦述英蓦地一怔,南之亦也很惊讶。陆家把陆锦尧遇刺的事藏得太严密,秦家和南家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陆锦尧将烟灭了,接过陈硕沏好的茶清口,余光未离开秦述英半分:“还在查。”
陈硕扬了扬下巴,朝秦述英的方向:“在那儿听半天了,叫过来问问?你不是觉得他的嫌疑最大吗?”
陆锦尧依然没有看过来:“嗯,之前是觉得,但不是。”
“怎么说?”
“他左手用枪,杀手是右利手。”
当着秦述英的面,“洗清”他的嫌疑,将他的行为一一分析,像评价一个物件,又连眼神都不屑于给予。
秦述英走上前去,南之亦没拉住他。
“是谁?有线索吗?”
陈硕笑得惹人烦:“这不是在你身上断了吗?”
“不是我。”
陈硕对秦述英的回答有些讶异——他给人的印象是冷漠又狠辣,不计后果且聪明得恶毒。这样的人不会去解释什么,即便是泼在他身上的脏水。
秦述英似乎是停顿下来,重新考虑了措辞:“秦家不会希望陆少在淞城地界上,出任何人身上的意外。”
商业上的斗争再你死我活,秦家也不会用刺杀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结果了陆锦尧——他的母亲来自首都,一旦陆锦尧死于非命,首都介入,秦家也不会讨到什么便宜,甚至会在首都的手段之下,再无翻身余地。
“陆少可以消失,但是需要顺理成章地,”秦述英搭上陆锦尧的椅背,半弯着腰,肩膀几乎相碰,“被活埋。”
商人重利,在利益旋涡中迷失,被巨额的利润或无上的权力所迷惑,赔光身家甚至锒铛入狱——这被商人们称之为“活埋”。
陆锦尧并不想炫耀自己活埋过多少华尔街金融巨鳄的战绩,因为秦述英和那些人比起来太另类,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去应对。
陆锦尧终于转过头,施舍一些眼神,在秦述英身上逡巡。
于是他发现秦述英不喜欢被凝视——像他现在这样,上下打量秦述英的容貌、穿着,一一扫过他身上每一个细节,仿佛要洞穿他的**。
秦述英越不喜欢,陆锦尧越要变本加厉。
西装的袖扣是星辰的图案,看起来并不名贵却很独特。右手手背有一道蜿蜒的伤痕,延伸进袖扣之下衬布之内的皮肤里。他依然一只手杵在椅背上,指尖却逐渐僵硬而局促。
尧:早晚都是我的,看看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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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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