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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长风万里(一)

那夜北城门外的旷野上,乌云遮蔽了月亮,暗淡了地面上的微弱月光。

城楼上暗处睁着的几双眼,随着张秋凛南下策马离去的背影,也逐渐都撤去了。

白秀吟回头望了一眼城楼,又转身,掀起马车的帘子:“叶姑娘,我送你回去。”

只见叶青玄还站在那里,望着一片苍茫的原野,尽头无限黑暗。

“叶姑娘。”

她再唤一次,这回叶青玄终于回头,那一双澄澈双眸里射出的光变得锐利,看向她时的神情也多了几分提防和审视。白秀吟只笑吟吟地道:“请吧。”

再入车内,回成而去。相顾无言,气氛凝重。

“叶姑娘可是有心事啊。”白秀吟试探道。

没有回答。

很好。刚才在城外见那二人相见,必是故人,也不知道坊间传闻有几分真假。从前白秀吟还有些不理解张秋凛为何执意念着此人,如今却有些懂了。

只可惜这见了一面,她奉圣上之命暗中窥探张秋凛所图,不仅一点正经的都没见着,而且连坊间传闻都不如。刚才会面的时候,竟说那些绝情的话。

“叶姑娘,张鉴生那儿,如果需要我带一句什么话——”

叶青玄道:“不必了。”

“你不用紧张,要知道鉴生临行之前特意来找我提过你的事,她心里一定是有你的……虽然我不该插手你们的事,但我不想看到你们彼此误会。”

“没有什么误会。”叶青玄打断道,神色平淡的很,“我并不怪她,你也不必替她担心。只是她做了自己的选择。兴许早在几年前,我就该做此选择了,只是那时候我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敢独身一人立足于茫茫世间。我怯懦误事,又岂敢问罪于旁人。”

“你这是……”

“昔日她张秋凛选了在世谋功名、为天下争太平,虽不免狂傲,但终究不能说是她错了。如今我也要做和一样的选择了。”

叶青玄的眸子逐渐清明,眉头亦舒展开,百无聊赖似的看着窗外昏暗的夜色,末了,竟还颇放松地打起了哈欠。

“夫人把我在路口放下即可,我自己走回去。”

“这......”

白秀吟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送走叶青玄后,一路上,白秀吟在沉思着。相随记事的仆从问:“夫人,您是觉得......?”

“此人可与共谋。”

“那今夜之事,刚如何上禀陛下?”

白秀吟眼光一暗。“我来执笔。”

*

自大周建立以来,袭承前朝制度、沿用旧时宫殿。短短十几年的战火之前,这座皇宫楼宇群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旧时模样。雕栏玉砌,堂堂皇皇。站在楼上远望,能看清整个京城南部的天际,远眺郊外几层叠障的青山,如画中水墨。

武光披着宽大的常服,向外驰目瞻望。身后传来了身边近侍趋步小跑的脚步声。

他闻声而回头,从容地接过信。

“她们见到了?”

“是。”陈实回答,“恰如陛下所预料的,昨夜张秋凛和叶青玄在北城门外相见,如今叶氏已被白夫人送回了书院。”

武光卷起文书轻拍掌心,面上犹带笑意。“甚好。”

陈实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试探着讲道:“只不过......咱们放在岩河驿站处的人没接到张通判,她还没走到那儿,是被从京城追出去的温柏寒公子叫回去了。”

武光的神色微变,转了个身,并未言语。

陈实追着说:“那——”

“这件事先别声张。只要温颂声那边没动静,朕就当不知道。”

“是。”

武光又道:“业州七子近来特别安静啊。”

“回陛下,他们安分得很。”

“太安分了也没意思。”

武光一挥手:“传朕密旨,让方循跟着韩澈一起主持科考……另外,再传一道密旨给白净业,调任他为太学司业,科考后再去上任。”

“是。”

陈公公领了旨离去。武光则收回了目光,复眺望向远处的山峦。他的眼神如同群山一般深邃无底,好像藏了诸般心思,转身而去,长袍曳地,留给江山一道背影。

*

城东南,玉孤江畔茶楼。

江边正午,日头正高,做工的人这会儿都在乘凉歇息了。偶尔有人在码头上顶着烈日、魔怔般地来回踱步、口中还念念有词的,一定是快要考试的读书人。

叶青玄端了一碗酒,席地坐在码头边的台阶上,头顶盖着一片半枯的蕉叶遮阳。

叶片很大,另一边盖着她的朋友孟怀昱。她好似已看开了,根本没在复习,在叼着一个新鲜买的热腾腾的烤饼吃。

叶青玄看向码头上那几个魔怔踱步的同学,又看向坐在这捧着苦思一上午的手中书卷。

孟怀昱侧目:“你怎么不看书,是否有什么心事?”

叶青玄的眸光微转,将思绪收敛起来:“这时候看书已经没用了,我在想考试可能会出什么题。”

若仔细看去,她虽面容疲惫,脸色透出精力不济的苍白,但是睡一觉就能好起来的。眼睛里还藏着一把火,燃着滚滚斗志。

孟怀昱长舒了一口气。

“你这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押题哪有押准的。”

叶青玄却摇头:“我觉得这次不一样。皇帝之所以加开今年秋榜,必定是想从学子身上看到什么东西。”

她的脑海中闪现过近日的那些人说的“不要应秋榜、至少不是今年”、忽的叹气一声,低伏身子望着自己日头下的影子映在石砖上。风把半扎的发髻吹散,零落飘舞。

“唉——我都坐在这儿想了一上午,还是想不出。”

“圣心岂可好猜,京城朝局更是变化莫测。父亲常说他统领卫城一方之地已然殚精竭虑。更何况,这里是京城。”孟怀昱一边说一边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预,“所以我定要回家去的。”

叶青玄吹出一口气,吹起来垂落的发丝,像个孩童一般逗自己笑。半晌,她坐起身,对友人道:“你若累了就先走吧,我想再在这里坐一会儿。”

孟怀昱提议:“我请你吃茶。”

“不用了。”

“我请客。”

“我想在这儿吹吹风。”

于是孟怀昱起身往码头另一边,去寻别的同伴。没过一会儿,五六个人叽叽喳喳地走回来。

有个人走过来,蹲在叶青玄身旁,撩起头发问:“听闻你那天是被白夫人送回来的,他们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叶青玄稍微一怔,继续看书:“没说什么。”

“那你在方循府上待了一天一夜,算是方家的门生了吧。”

“可我跟方家没有关系——”

“前几日方府的书童还到书院里找过你呢,送来了文册。”

叶青玄哑口无言。前日确实有位方府的书童来书院里找她,说是托夫人来送她一样东西。而叶青玄当然不能拒绝,因为送来的东西是中睦年间的国库对外用兵支出的账册——其中有一页折了角,她翻进去一看,正是中睦十二年。

那时候旧朝大厦将倾已如危卵,各地叛乱频发早已无力回天,赤字已然大到算不清帐的地步。

虽有此种种,在那一页账册的下方,有人用掺了朱砂的墨笔写下了两行如泣如诉的字,颇为瞩目:

“余目之所见,社稷颓废,山河狼烟,生灵涂炭。今虽空有疆域辽阔、宗庙恢弘,而百里不见一民,千里不逢炊烟,此之罪在千秋,唯有兴替。是斯年起,朝廷不遣兵卒,不征粮税。千秋有罪,罪余一身。”

署名处盖了一枚印章,有些模糊了,隐约可辨是一枝梅花探出青石,看上去有点像一个“白”字,但也不完全像。

假如中睦十二年旧朝廷已经垮了,那么在均州的四方军又是派何人讨伐?何人何地何时交战?最后因何陷入混战?

最刺眼的,便是那几个字:“唯有兴替”、“罪余一身”。

那一年,正天下动荡,而她正年轻,把昏倒在村口雪地里的女子抬回了东皋村。那是命运的转折,是朝代兴替的关节,是一切的开端。

所以早在延朝覆灭之前,朝廷中已经有人冒死与叛军相通,这其中至少包括白家。

武光占领均州后以极快的速度收复中原吞并天下,而且并没有清算许多旧朝老臣和他们的家族势力,这其中也都一一对应。

白秀吟为什么要把这份账册给她?

叶青玄叹了气,对孟怀昱道:“今晚我可能不回去,晚膳不必等我了。”

哪怕明知是火坑,也一定要往里跳了。

孟怀昱看起来有些失望,欲言又止时也想到了方府书童送来的东西,识趣地没再讲什么。

叶青玄在江边坐到临近日落,白天愈来愈短了。

她起身收了手边的纸笔,悄悄揣进兜里,漫步朝城北走。

来京城不过数月,她已经把这里的街头巷陌走熟了,这座一开始大得吓人的城也开始变得像家了。自从妹妹叶青微来了以后,这种感觉尤甚。

她在路上看见有画纸鸢的,便用中午省下来的饭钱买了一个,打算带回去给妹妹。

黄昏的阳光照在白色的街砖上,常呈现出五光十色的霞纹,显得京城到处金碧辉煌的。

带好纸鸢,拐进一条寂静的小巷里,往前走了约百里,敲响了灰墙上一道不起眼的暗色铁门。门边挂着几个花篮,里面养着已经死掉的花,令人瞧着心疼。

方府的仆人开了门,将她引进去。

叶青玄在园子里侯了片刻,白秀吟从容而至。

倒是奇怪,她来方府上的这几次,都没有碰到过方循,似乎总是白秀吟默默操持着一切,府中的下人都对她更尊敬一些。

此刻,白秀吟坐在方桌旁,摇着手中的蒲扇,一副自在悠闲的气派。她总是这样安定,却更让叶青玄觉得,此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有运筹帷幄的本领,才可如此云淡风轻。

“账册里可有什么看不懂的?”

叶青玄心里一沉。“为什么告诉我?”

她一个没身份没背影的赶考书生,何以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呢?

白秀吟摇着扇子。“京城是一趟浑水。我曾经提醒你,最好不要涉足这一切,带着你的家人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头,会是我作为年长你几岁的长姐希望看到的结局。但我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世,才明白你之所以留下来,已是最好的选择。”

她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纸鸢,眼眸微动,露出了一点喜爱又羡慕的神色。

“我还从没放过纸鸢。”

“啊?”叶青玄吃了一惊。她小时候在村子里,跑步都还跑步利索的时候便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放纸鸢,只顾着看天上,有次跌到臭水沟里去了,故而印象格外深。

白秀吟道:“我自幼承担着父母期望、家族传承的重任。可以说我人生的每一步、每一言,都是预设好的应行之事、该走之路。纸鸢这类玩物,是我的妹妹们才会拥有的东西,我从来没要过。”

叶青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剖白有点无措。托张秋凛的福,她早就见识到了这些京城大户人家子弟的言辞作派,哪怕出于真挚与好意,但因为身处境地太不相同,到头来总会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刺到她。

“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们其实一样。都是别人的棋子罢了。”白秀吟淡淡道,“只是这盘棋我下得足够久了,见过的伎俩也够多了,缘分让我遇见你这个后生,我便提携一二,当作行善积德。”

......

待叶青玄离开后,多日来跟在白秀吟身边的小书童忐忑道:“夫人,您如此轻易与她交心,她却不信任您。何必如此?”

白秀吟道:“我见到太多人,从来不会看错。这位姑娘,至少心是干净的。我亦不求她此刻就来投诚,毕竟,她是陛下挑中的饵。做臣子的,如何能与陛下相争?”

虽是如此说着,笑意却愈显深意,那张恬静的脸第一次浮现出张狂。

“待她在御前受了挫、吃了痛,自然就会来找我。”

“您就不怕陛下和老爷发现怪罪?”

“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头上。谁能想到一颗逆来顺受的棋子竟能胆大包天。怕什么?他们追究下来,只说我是个闺中妇人罢了。”

她的瞳仁异常黑,异常的明亮。看上去生机勃发,又不知怎的阴森森的。

这时候,守在门口的仆从走了来,两手各提着几个旧花篮,对她道:“夫人,叶姑娘临走前说,这些花儿都该浇水施肥,否则就枯死了。”

白秀吟看着那几盆凋谢的花儿,眼神忽然又淡了,变得清白又无神。她望着那些花,又看向刚才放着纸鸢的角落,出神许久,谁也不知她心里想到了什么。

*

当晚叶青玄回到书院,天色已经暗得只剩下最后一缕光,呈现出澄澈的深蓝。

院子里,孟怀昱擎着一盏灯,正在教叶青微识字,想必是一位负责的老师,因为叶青微一看到姐姐回来,立刻撒腿朝这边跑来:“阿姐,纸鸢!”

“乖,过几天再给你放。这两天要安静些,别打搅了姐姐们休息。”

“知道啦~”

叶青微抱着那只纸鸢走回房间,放置到稳妥的地方,又乖乖出来读书。

孟怀昱不再看着她,而转头望向叶青玄喝粥,问她在方府发生了什么。

“你也觉得这其中又些蹊跷?还不敢轻易相信白秀吟。”

“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寒门书生,本就没个依靠,你前些日子刚染上了是非,要小心为上。”

叶青玄叹气,并无悲色,仅是无奈而已。“我不投诚,却也没人信了。她们都嫉妒我走了方家的门路,也急于寻着各自的路。是这世道如此,我不怪她们。”

她想起来离开家后的第一个朋友阮小青、是如何为了前程而将她抛弃。大势当前,人人都为生存,能有何办法?

“所以子曦,你愿意回到卫城去,也能过上还不错的生活,其实是很好的一条路。”叶青玄语气里并无羡慕,只是平静地讲述着,欣慰于好友的退路

孟怀昱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似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允和——”

话还没出口,就被叶青微打断了。孟怀昱收敛了神色,亦收了方才那阵欲言又止。

八岁的叶青微蹦跳着:“阿姐,我好喜欢京城,这里人多、热闹,经常有肉吃,还有人教我读书——我不想再回寒径山上了!”

叶青玄摸着妹妹的头:“待我考中,你跟姐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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