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清早,张秋凛便与卫城诸位官员一起登了城楼。城门紧闭半日,出入戒严。孟章从州里调来的三千甲士在城楼上列阵排开,身负铠甲,手持弓箭。
“太守,要不还是请示朝廷......”有个人提议道。孟章轻轻地摇头,却是答非所问。
“你们看这里的地势,四面群山,川壑险要。此次不过是山匪作乱而已,增强城中守备,是为了以防万一。”
张秋凛就站在他身侧,用狐疑地眼神看着。刚才那几个提议要请示朝廷的人都不住地打量着张秋凛。孟章顿了顿,忽然开口道:
“张通判,你曾是言将军帐下军师,为这三千人整顿备营,就交给你了。”
张秋凛拱手:“是。”
昨夜丑时,张秋凛和那个退役的光州巡防军一起压了余存中去见太守。深夜叩门,孟章一见余存中的脸,顿时就变了脸色。余存中却始终低垂了目光。
用不着张秋凛开口发问,旁边那个地道的光州人自有满腹的委屈。
“太守大人,此贼竟敢光明正大地潜入卫城!我退役前官府就追捕了他好几年都没抓到!此贼终于落网,该当如何处置?”
孟章叹息一声,显出深深疲惫。他看了一眼张秋凛,又对护卫道:“将此人押进大牢,明日再审。”
数名护卫上前押走了余存中。留下的张秋凛与孟章二人面面相觑。
月光照在孟章的鬓边,照亮了早生的白发。
张秋凛问:“余存忠是个书生?那为何京城的人都说,他是位前朝将军。”
孟章叹气:“进来说话。”
他领着张秋凛进了书房,点燃挂在房梁上油灯,幽幽灯光昏黄,照得人面如蜡。
“你们今日抓住的人是丽州余雁,字存中,是旧朝末年最后一榜的落榜生,后来从军征战做了谋士,兵败后藏匿于此,意图东山再起。他一心想要光复延朝,我也的确追查了他许久。除了我,知情者还有光州守备军统领戚长风将军,陛下想来也是知道的。”
“就是为了他才从州里调兵。”
孟章长久地沉默,如同一座凝固的钟,而后摇了摇头。
“非也。”
他缓缓讲起了一段往事。
“其实在你来卫城之前,我收到了宰相温大人的一封信,他提醒我若非万不得已,不可告诉你这段过往。”
“你可还记得,中睦十二年朝廷下诏,要在贤愚河以北的河谷内围剿叛军,广邀四方义士相往投奔。按榆州州志所记,亦是那一年你的祖母、父母与兄长全部前往均州前线效力。”
张秋凛的目光唰地暗淡下去。过去的数年间,她不断压抑着那段惨痛的变故,每次想来犹觉痛楚。但时间仿佛真能冲淡悲伤,她竟然发现自己可以压住哽咽,镇定自若谈起那段过往。
“我本来也要去的,可当时我和方循一起游历中原,路上吵了一架,便耽搁了路程。等我赶到寒径山下.......太晚了,若非有人救我,恐怕我也要葬身于那处。”
孟章又问:“当年你父母是去投靠何人?”
张秋凛即答:“虎贲中郎将兼镇东将军何舜,我娘与她是结义姐妹。”
后来何舜与温颂声成亲,干娘也变成了师娘;亦正是因这层关系,她才会被送入太学。
孟章道:“当年何将军战死沙场,她临死前将手下剩余的全部将士、延朝最后一批精兵,全都托付给了她的副将。”
“此人带着所有的旧朝遗老,积蓄势力,准备反击大周。这个人,就是你们口中的余存中。她其实没有当过将军,也没有去过京城,没看过故都繁华、十里烟柳。甚至连名字,都不是她自己的。”
“因为旧朝军中的编制男多女少,她又出身贫寒,想晋升太难,恰巧她结识了一位军中谋士,他虽渴望建功立业,但因中了毒箭差点丧命,之后便体弱多病,难堪战场艰苦。此二人不谋而合,她以女身扮男装,顶替了他的身份,一跃而成为副将。镇东将军何舜一直鼎力扶持她,她亦舍命相报。”
张秋凛听完了孟章这一段陈述,久久没有回应。半晌才道:“卫城周围的山上,其实一直都有老虎吧?”
孟章抬眸,眸光微见闪影,郑重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张秋凛动容地站起身,朝孟章行了一礼,“明日我愿替太守整军,与太守同进退。”
*
卫城大狱。
“说什么说,还有什么可说的......”
余存忠被吊起手臂,披散着头发,审问他的巡防军就是前几日才被解救出来的役奴,手里攥着条鞭,像是动了私刑。
狱外不远处,守卫狼狈地追着两个大步流星走进来的人。
“孟姑娘,这恐怕不合规矩。”
孟怀昱止步。“我可以不进取,但她必须去,她可是朝廷命官。”
“那也不合规矩......”
叶青玄见守卫拦得动作不强硬,干脆不理那人,拉着孟怀昱就往里闯。她进门后,一下子认出来审讯者便是不久前解救的役奴,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不惊讶。
余存忠看见了她。“我昨天已经跟你们交代过了,余将军已死,我盗用了她的身份,来光州意图东山再起。还有什么可问的?”
叶青玄蹲下身,盯着狱中的人,字字顿挫道:“可你是丽州人,想要东山再起,跑来这既偏远又有戚长风坐镇的光州干什么?岂不是自讨苦吃。”
余存忠披着散乱的头发狠狠瞪向她,如一个灰白的骷髅。
叶青玄无动于衷,似是觉得无聊,转身唤道:“子曦,你过来看。”
孟怀昱上前,用衣袖遮住口鼻。这狱里光线昏暗,气味又难闻,她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可听闻父亲捉住了要犯,叶青玄还请她务必来看,这才硬着头皮来了。
那犯人衣衫褴褛满身污秽,她也懒得再看几眼。
叶青玄紧紧盯着犯人的表情,忽然道:“扒了他的上衣,查看可有旧伤。”
狱卒依命而行,果然,在余存忠的右胸到后背上有一道贯穿伤,纵然愈合多年,依旧显得狰狞。受过这样的伤,多半是九死一生。在场的人多半被震慑住了。唯有叶青玄叹了一声。
叶青玄复蹲下,与他低声道:“我这次来光州采集民间诗歌,你写的每一篇诗文、每一首词曲,我都会带回京城,传与后世。”
余存忠默了半晌,声音沙哑道:“别说是我所写。”
“那你大可放心。”叶青玄起身,“她在所有故事里,都不会与你扯上半点关系。”
她们走出大狱,温暖明媚的阳光洒了一身,却仿佛有一阵寒冷萦绕不去。叶青玄的脚步匆匆,神色也不似平常。
孟怀昱快步追赶,问:“你怎么了?”
叶青玄慢慢顿住脚步,缓缓地抬头,与友人四目相接。
“......有件事,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你姐姐还活着。
*
十五年前。卫城虎患成灾。
由于地理位置太偏,又山多地少,卫城百姓和外界的交流甚少,日常生活离不开周围的大山。
每一年都有人进山时葬身虎口。
那年,太守夫人魏芳歇进山采药,同行者有其女孟慈山。二人下山时误了时辰,为赶在天黑前下山,抄近路走了一条平时显有人际的陡峭小路。
在山崖边上,她们遇到了虎。
因为虎患成灾,所以卫城人都是敬畏老虎的,平时都会尽量远离老虎出没的丛林。那天她们遭遇的,是一只迷路的幼虎。
幼虎淋了雨,身上的皮毛全湿,弱小一团趴在灌木丛里,看上去奄奄一息。虽然它是一只老虎,可现在这模样,莫说是人,硕大的牛羊来了都能把它踩死。
孟慈山抱起**的幼虎,想带它一起下山。
母虎就是在这时候追上来了。
那只母虎很瘦,兴许为了找寻丢失的幼崽,它也在这山里徘徊多日,时水不思。也许那一年猎人们进山太频繁,留给它的猎物不多。也许它刚生产没多久,还没有恢复力气。
总之,那只虎自身亦很虚弱,但对眼前的一对母女露出尖牙,肃啸震谷。
那年孟慈山十二岁,天赋神力,自幼习武,号称力大无穷。但她毕竟是个孩子,面对着尖利的虎牙和虎爪,她手里只有一柄割草药用的镰刀。
老虎扑过来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挺身挡在母亲身前。
“阿娘,快躲开——”
一番缠斗,许是天助。孟慈山背对着悬崖提刀而立,当猛虎朝她扑过来时,她以镰刀刺虎肘,闪身一避,松手放刀。老虎的爪下失衡,惯性之下,顺着山崖跌落入深渊。
母女二人安然无恙,有惊无险。她们抱着一只幼虎下山,给乡人讲遇虎的遭遇,还有那日后一传十十传百的少女打虎的传奇。
彼时,孟慈山因斗虎之行声明大震,十三岁即加入光州巡防军,成了官府除虎患、护百姓的主力。那时候方圆百里的乡亲们无人不识孟慈山,人们都夸她是打虎英雄,是光州未来的希望。
她当年救下的那只幼虎,第二年长大了,却被巡防军里的小将们喂得没了野性。孟慈山几度想把它放归山林,可它不肯远走,总在营寨周围徘徊,一遇危险还要冲出来,以百兽之王的威慑护着巡防军。
有人开玩笑道,光州士兵不似北人骑马,但能骑虎。
光州人家过年的年画上也不是胖娃抱鱼,而是一位骑在老虎背上威风凛凛的少女。
时人称那幅年画为,“英明神武孟慈山”。
次年春,朝廷征兵帖至,招募十五至三十岁的青年。巡防军中有不少青年借此机会离开光州,正求之不得。孟慈山和家人商议,要用朋友们从军远行。
她年幼的妹妹孟怀昱自是不乐意。
“阿姐走了谁陪我进山打山鸡啊呜呜呜——”彼时孟怀昱哭泣着,抱着姐姐手臂不肯撒开,“要是老虎来了,谁来保护我们?”
“阿昱不要怕。山神会庇佑你们的。”孟慈山细声道,“阿姐也会永远保护你。”
像是一份祝福,又像一份承诺。
十五年了。光州百姓家里还挂着旧年画,长辈给孩童讲起虎患成灾的过往,久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故事一个接一个,传奇逐渐失真。人们只知道孟府二小姐喜好诗文,早忘了那个打虎的孟慈山。
那个曾经杀虎救母的小姑娘,如今正率千军横在清澄江头。
遥望故里,弓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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