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传令官带来消息,说在城外五十里的山涧内发现了贼寇大营,只是那里面空无一人早已撤离干净,不知道是撤到更远处隐藏起来,还是向着卫城进发。
“继续搜查。”孟章下令道,“这些人准备了这么久,不会轻易放弃的。”
张秋凛道:“堵住进城的每条路的出口,还有护城河的上游。”
“是!”
张秋凛转向孟章:“倘若孟将军现身,您当如何?”
孟章转动着手腕上的串珠,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问:“余氏还有没有说什么?”
“并没有。”张秋凛道,“他只是反复一口咬定,孟慈山已经死了。”
“唉。”
孟章的眼神悲怆,黯然垂下去。“那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候,有个急躁的脚步声跑上城楼,是薛彤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被守卫拦在不远处,似乎是奋力跑了许久过来的。
张秋凛起身:“薛彤,出什么事了?”
“我家大人让我赶快来告诉您——大人和孟二姑娘进山去了,只有她们两个人。”
在场数个孟章的幕僚都刷一下站了起来。
“太守,二小姐这个时候上山,万一遇上了——”
“无妨。”孟章却淡定道,“我会派家丁上山寻她。小女自幼在山间行走,想来知道分寸。”
张秋凛看着太守垂在身侧掐进了手心的拳掌,心想着,若是她猜的不错,叶青玄那个大嘴巴肯定把孟慈山的事告诉了孟怀昱。倘若孟怀昱听闻消息后一时冲动,进山去寻找姐姐,那可就真热闹了。
她非要去就去吧,还要带上叶青玄做什么。
众人怀着各自的头疼,各怀心思地在城楼上等待了半晌,前讯官又穿回来了新的消息。
“禀太守,我们在山间遇上了余存忠的军队,那些人起了内哄,自相残杀、气得七七八八,剩下零星的人看见我们,就都丢下武器溃逃了。守备军继续追着他们,往清澄江下游去了。”
众人正要雀跃,互听城下传来了一声号角。
那一声平衡而悠长。初听熹微,不甚明显,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是城楼上的风声。
可是号角声绵绵不绝,穿透了十几里的山风,传至城阙前。
守军循声望去。忽然有人一手遮阳,一手指着远处大声呼喊:“老虎!快看——那是个骑虎的人!”
“它、它朝这边冲过来了!”
守军顿时一阵骚动,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老虎,都本能地慌张。
孟章在那一瞬间丢了拐杖,健步如飞地奔到城墙边上。
眺望着远处那正在奔来的一人一虎的影,他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猛虎跑近了,能看清虎背上有个穿紫衣、披了红披风的人,任风吹得发髻凌乱,在颠簸中艰难地拉开弓。
城头守备军立刻皆备起来,主将手臂高高扬起,落下前看向了孟章。
“太守,眼下该如何?”
孟章始终看着虎背上的人影,静静道:“放箭。”
“放箭!”
城头百支箭矢同时射出,顶风冲下去。
与此同时,那个起虎者亦射出一只飞箭,逆光指向城楼。
那只箭射得很低,根本不是哄着城楼上的人群而去,而至刚刚好射中了城门上的匾额,箭头扎在卫城二字的中心,软绵绵地掉下去。
守兵上前捡起来,仰头大喊:“箭上有一封信!”
只听一声狰狞狂躁的虎啸震动山川。
骑在虎背上的人薄似一片纸,顺着虎背滑落下去。跌在地上的时候,好像都没有声音。
她胸前中了两箭,腿上还有一件擦着皮肉而过,此刻已动弹不得。
守兵仍举着信高呼。
城楼上却是一片寂静。
远处的护城河上驶来几艘船,喘着坐着守备军和一些孟府的私家护卫。其中,在第二艘船的船头坐了一位青衫书生,正是叶青玄。
船一转过弯,浮出卫城城门前的土丘,她便伸长了脖子探望。
“——子曦!”
叶青玄大呼一声,不顾一切地便要跳下船,周围的人根本拉不住。她跌进冰冷的及膝的河水里,脚踏着清泥,一浅一深地往岸边走。
张秋凛心中大惊:不好了。
再不顾什么,飞奔下城阙夺门而出。
她一眼望见几个守兵围着被射倒在地的老虎。在老虎的身后,躺着一个血淋淋的纹丝不动的人。
而且这个人她认识。
这不就是孟怀昱吗!
张秋凛推开几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士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传医官啊!”
叶青玄此时蹒跚着跑过来,见了地上鲜血淋漓的一幕,脚步顿时有些软。
她一把抓着张秋凛,掐得手臂生疼,半个身子都靠在她的身上借力,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去......清澄江沙洲畔,超然台遗址。余雁旧部都在......那儿。”
“好。”张秋凛定然道,转头犀利而有条不紊地吩咐将士。
那气场将所有人震慑住了,一时忘记找太守请命,直听她调遣。
“允合...”孟怀昱抬手唤道。
她揪起了身下血染的鲜红战袍,看着叶青玄道:“...这是阿姐的战袍...”
“你把它...带给我娘。”
叶青玄目眦,脚下一趔趄。“......孟子曦!!你别睡!我...我不该让她去的,她非要去找孟慈山,我都说了不行,她偏偏要去!……她还说每次进山都能打到山鸡,从来没遇过虎,是因为有她姐姐在照看着她......我也不能看她一个人去啊......”
叶青玄逐渐哽咽,泪水模糊了眼,感到四肢发麻,早已支撑不住身体,是张秋凛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可此时心口如撕裂一般疼,已顾不上其它的感觉了。
张秋凛将她护在怀中。两个身量差不多的人抱起来,像是两根支起的柴火那样互相支撑着。
她轻声问:“你们见到孟慈山了?”
“见到了...”
叶青玄原本已从这个拥抱里回复了一点力气,突然又崩溃了,“孟慈山说让子曦给爹娘带一封家信,还说让她披上她的战袍、骑上她的虎,太守就一定能认出来。”
张秋凛拍着她的背安抚,心中却被太守的行径震撼了。
想到初来卫城的路上,百姓们都说孟太守爱民如子、大公无私。
方才在城楼上下令放箭的时候,观其神色,他一定认出来了。
认出了自己的女儿,所以下令放箭。
可惜他认错了。
之前孟太守问其余氏是否松口。原来...…
余氏说孟慈山已经死了,是希望众人能放弃抓捕她这个人,而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可他忽略了这些年来,孟慈山既在卫城,哪怕一次都没有靠近孟府、哪怕从来不曾以真面目示人,她还是早就被认出来了。没有哪一个为人父母的,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纵然她戴了面具、换了身形,总是遥遥地望着家门前的小路,可望而不能及。
因知晓孟慈山一定还活着,所以余氏的偏护之言,反被误解成了二人串通一气、抵抗到底的证词。
城楼上的那一箭,因而无可避免。
如何能不唏嘘。
但眼下还没到感伤的时候。张秋凛眼间一片沉寂,眉峰骤敛。
“整顿兵马,会一会孟慈山。”
*
清澄江畔。
江水奔流,亘古不变。白沙飞卷,浪涛洗绿,长堤划云山。
江边的一亩白沙洲上,一名披甲的战士背身而立,面对着滚滚江涛,缓缓地解下了一身铠甲,继而摘下头盔,投入那浪花间。
白浪一惊冲上岸,沾湿她衣衫,褪去无声。
她对着水波中自己的倒影,整理着额角凌乱的碎发,挽起一个弧月形的高髻。
此人正是孟慈山。
从军十余载,她已经对自己这副原本的面容感到陌生了,就像在看着另一个人。女子从军,易容争功,一朝入局,八荒难挨,走到这一步时她好像每一步都无愧,又好似每一步都踏错了。
多年以后,唯有身后从卫城就与她相识的同乡旧部,还能认出她这副被人遗忘的旧面孔。她以十分幸运,能得这群人相助,完成自己最后的计划。
“大帅......”
她身后站了数十人,距离白沙几丈远,踌躇望着她。
孟慈山回头,淡然一笑:“都结束了。”
江水狠狠一搅,倒影散为百个碎片,不见了。
她说:“吾计未成身先死。但愿吾身后......海晏河清,永世太平。”
张秋凛一行人赶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几个人正抬起一具女尸,抛入那滚滚东去的江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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