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颂声轻放下茶盏,道:“见你前日在来信中说,想回你的家乡榆州兴办学堂,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张秋凛道:“我在卫城遇见了一些奇闻异事,其中有一位卫城太守夫人,姓魏名芳歇,通晓诗书礼义,专教本地的穷苦儿,一生行善做的低调,不为人所相知。卫城虽僻远,可文会兴盛、文事繁荣,我深有所感。”
“师生之道在京城,是一条至关重要的门路。好比我当年受严时非之托,将你收为弟子,世人便将你与我视作一种联盟。”
温颂声缓步走进,将手搭在张秋凛肩头按了按。
“但你知道的,我从未限制过你任何。”
张秋凛感到肩膀一沉,亦垂了眼。“师相,还有一件事,我在信中不知如何开口。”
“讲吧。”
张秋凛张了张嘴,却犹豫着没敢问。她本想问及的是前朝大将军何舜战死之后、将遗志托付给孟慈山等人的事他到底知不知情,哪怕只知情一点点,毕竟,何舜是他的发妻。后来温颂声遣她与方循二人离京游历,就是在那之后不久。
“师娘的忌日刚刚过完吧。”张秋凛稍微转了个弯,已经尽力委婉了,“我在光州时,还见到当地有些退伍后在巡防队里服役的老兵给她祭酒呢。”
没有人给何舜祭酒,那是张秋凛编的。一位未铸功勋的武将身死后很容易被人遗忘。她这么说,是为了让温颂声有所触动,而把这些陈年旧事捡起来。
她知道老师向来不喜欢谈起往昔。
温颂声俯身捡起地上飘零的一页信笺,拿起来在手中展平,动作十分缓慢,显出与其年轻不相符的苍老。他以沉默回应,没理会学生抛出的话头。
张秋凛有些失望,但在意料之中。她看出温颂声有了送客之意,便主动请辞。
门生引她出院时,路过了通往内庭的一道窄门,爬满了常青藤,恰好两位侍女捧着热过的饭菜从那里面走出来。张秋凛好奇地多瞄了几眼,想起那个方向好像是温柏寒的房间,这才反应过来。
“柏寒又被关禁闭了?”
“......是。”
“......我走的时候,他就是关禁闭。”
“今年第三次了。”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公子不爱上学,成天捣鼓一些没用的玩意儿。”
张秋凛想起来她这次也给温柏寒带了礼物——一把精巧的袖刀,锋芒犀利、劚玉如泥。可惜,应该也是属于“没用的玩意儿”这一类。
……还是等过这阵风头,再送给他吧。
张秋凛于傍晚时分驱车到了方府,和门人通传一声后,便径自入内,到后园的六角凉亭里歇息。
她有些惊讶,这院子从之前的荒僻无聊变成了芳草丛生、群花斗艳,一派汹涌盛景。哪怕不刻意赏,姹紫嫣红也纷纷跳进视线来。
方循是一副刚匆忙回府的狼狈样子,换掉官服后草草披一件鹤氅,挂了轻微不耐烦的神色。
“你不是才刚回京吗,也不歇一天?还不请自来。”
“给你送东西来的,不要我就拿回去了。”
张秋凛照例先嘲讽两句才舒服。“我刚想说啊,你这院子里跟到了御花园似的,果然,成亲了就是不一样。”
方循道:“那些都是文举打理的,我哪有心思去管......你说你带什么东西来了?”
张秋凛指向身后搁在亭柱一角的竹筐,里面是两副卷轴山水画。“给你和白文举的。”
方循满脸狐疑地走过去,将卷轴上的绸带粗暴一拽,展开来仔细端详。他的神色逐渐从疑惑转为震惊、最终变成惊骇。
“这是什么?”
“你瞎吗?”
“这是山水画?”
“那不然呢?”
“送给我们的?没什么里里外外映射的意思?要不你给我解读一下……”方循边说边比划。
张秋凛被问得暴躁,狠狠白了他一眼。“这可是我从卫城精挑细选千里迢迢背回来的,你挑捡什么?”
方循哑住,腆着脸咧嘴一笑:“谢谢啊…...那什么,你忽然转性了啊?之前十几年也没见你送我什么东西......”
“——定是因为沾了我的光吧?”
二人闻声回头,只见白秀吟远远地走了过来,端着一壶酒和三只白玉杯,浅吟吟地笑着。
“鉴生一路车马劳顿,刚回京城就来拜访,恕某招待不周。”
“是我自己赶着回来,想在赴任前处理一些家事,也回来见见你们。”
“说起来,鉴生这次赶得真巧,赶上稀客了。”
说着说,白秀吟若有所指地看了方循一眼。方循马上意会,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
“陛下召几位戍边将军回京参加中秋宴,你应该听说了......”
张秋凛:“自是听说了。对了,我正打算抽空去见言明卓将军,你们可知晓他现在的住处?”
“知道......不只他回来了,还有那位当初跟他关系匪浅的那位荀将军,也带着家眷一起来了。”
说到这里,方循从张秋凛频频眨眼,显然是话里有话,“就是那位贬到均州的......”
张秋凛瞬间站起来,双目沸腾。她算不上消息灵通之人,却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何况近来她也频频想起那个人——
“严太公来京城了?”
方循道:“说不准。坊间多有猜测。他是荀将军的丈人啊。”
白秀吟垂眸,回忆着感慨道:“世人都称他严疯子,我记得好像还在咱们小时候,他曾与温太师并称翰林双碧,后来却与朝廷结怨、永世不出。”
张秋凛喃喃道:“他曾是我娘的故交。当初我进到太学,是为了拜他为师。”
方循抬眼:“我记得。你原本应拜在严正门下,只因他后来出了事,师相才代收了你。”
“你还在耿耿于怀呢?”
“......才没有。”
张秋凛垂眼,好似陷入回忆,“我的确是严太公最看好的学生。”
*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场梦。
梦见了过去。
中睦六年,京城大雪。
雪化了又落,层叠相加。城外官道上的积雪直到巳时才被清扫净,车马入城的时候都将近正午了。
张秋凛隐约记得,那天就连一向脾气和善的母亲都焦急起来,连崔了几次,车夫跳下车去问路人,再爬上来的时候手套上结着一层霜,但她挤在马车内,依偎在父母身边,只觉着十分暖和。
她仰头问母亲,京城总是下这么大的雪吗?
母亲和父亲相顾一笑,开始了回忆。咱们以前上学的时候不经常下雪,是吧?但的确是会很冷,会把屋舍的窗子冻住......这些年越来越冷了,大地都冻裂了,日子都不好过。
那年张秋凛八岁,记忆还十分模糊,许是因为少不经事、对即将来临的日子毫无预判,她还不知道有哪些事值得被记住、哪些事可以遗忘。
如此回想起来,都只有些片段了。
她记得那一年大寒,正赶上温柏寒过周岁宴,宴会上热热闹闹、挤了许多衣冠楚楚的大人,都对她十分和善。她收到的礼物包括几件过年的新衣,还有一双无论怎样肆意踩雪都不会浸湿的靴子。每天傍晚到午夜时分,街上总会有零星的人放烟花,一直到正月十五,绵绵不绝。
那时候她当真以为自己生在盛世,且这盛世繁华永远不会断绝。
她穿着新靴,踏着路旁深深的雪,走过一轮又一轮。
元宵节过后,喧嚣褪去,一切重归正轨。张秋凛也被领进了学堂,去见她未来的老师。
“爹娘就要回去了,有什么事就在信里说。记得要听先生的话。”
“我知道了!学成文武艺,献与帝王家。”
她的那位老师名叫严正,字时非,剑眉星目留着长髯,一丝不苟,十分威严。
所有的学生都怕严正,唯独张秋凛不怕,她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却隐约觉得严正身上透露着一种隐忍的刻薄,和自己骨子里的一部分很像。
张秋凛尊敬严正,严正亦对她十分器重。在京城的第一年,她每次考学名列前茅,下课时走那一条宽阔的乾坤街去买酥酪吃,和官员们下朝时走的是同一条路。
京城多少风华正茂、可一世的少年,张秋凛便是其中最骄傲的那一位。
直到那场变故。
彼时严正官至监察御史,不知得罪了谁,先是受言官们抱团的弹劾,再是那几员戍边大将斥他误国,执掌朝政的太后听信了谗言,便要将严正和他的同党一并流放示警。业州的文官集团大为震动,朝野上争分不休、到处都是制衡权术。
唯有严正,他故意领了那道最终并未批下来的圣旨,把太后一时糊涂的气话当了真,先去领了二十廷杖、之后带着满身的鲜血用双膝跪着从乾坤家的南门一直走到了皇城之下。
满城的人上街围观叹服惊畏,却无一人敢上前。
严正最后乞上一道疏,陈请遗志,说愿慷慨赴死,但请太后误听小人言而误家国大事,而后言及无人敢言的朝廷亏空、边关叛乱,在之后的数年之间一一应验。
有人说,是严正唱响了延朝的哀歌。
不,是敲响了最后的警钟。
但没有人听见。
或者一面装聋作哑,一面喊他一句“严疯子”。
最后朝廷并未将严正处死,而是贬出京城、终生不得召回。
那日多少人来为严正送行。张秋凛记得,那也是某一年的冬天。
隔夜刚下的雪还很新,晶莹剔透的宛如一场梦境。
她出门前四处翻找出去年的那双靴子,却发现少年人的个子长得太快,竟然已经穿不下了。走到严府时,双脚的鞋袜都已湿透。
那场曾一度铺天盖地、漆神寒骨的雪,终究有一日还是会绕过父母师长的庇护,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年少的她的身上。
严正望见她,暗淡的眼神忽得亮起来,便让她往后记了许久。
“往后你拜入温颂声门下,他会代我授你处事之道和立身之基。”
后来再想,那一段话是无形中对她下的判词。
“我今命绝矣,恐难再相见,倘若我的眼光不曾看错,待你学成之后,千百年间桑田俱往,青史页上自会重逢。”
一阵风吹醒了她,张秋凛睁开眼,窗户不知几时被吹开了,被衾寒冷似铁。她爬下床,把窗户关上。
晚膳后,她散着步走到了严府旧日的宅院前。
这里如今大门紧闭,不知晓里面住了什么人家,兴许已是全然陌生的人了。
张秋凛深吸一息,望着那熟悉而又斑驳凋蔽的门墙。
“学生如今,一愿办学兴盛,桃李旺昌,二愿真相大白,对得起少时之誓、父母教托。然天地瀚渺,我也不过是广袤众生中的一个而已。”
“今天下已定,您也许......会回到京城来吗?学生还有很多事想请教于您。”
那扇紧闭的门并不会给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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