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听到孩童的呼唤,和宫人连忙转身下跪:“拜见殿下。”
刘昭一瘸一拐跑在前方,一堆宫人着急忙慌跟在后面。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个明天就要成为九五至尊的孩子,拂袍跪地:“请贺府尹收学生为弟子。”
赵鸢余光扫了圈宫人,往前跪了一跪,靠近昭哥,小声问他:“可是李大人教殿下这么做的?”
刘昭抿住嘴巴,眼睛鼓起,赵鸢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殿下,非下官不愿,而是下官学识浅薄,许多事自己还没弄明白,实在教不了殿下。”
她看得出刘昭母子是真心希望自己能站在他们这边,可赵鸢不求权势,只求独当一面,问心无愧。
刘昭急道:“鸢姐,你要怎么才肯教我?我什么都能学的!”
赵鸢今生恐怕没有子女缘分,她到底心软,看到刘昭憋红的小脸,心一软,忘了他是未来的皇帝,问道:“殿下可否告诉臣,康帝丧仪上的那番话,可是李大人教您说的?”
刘昭为难,可看到赵鸢黑沉的眼,不敢撒谎,他点了点头。
此水之深,足矣将她淹死,赵鸢本不想涉水,可和茹娘私下相求不同,刘昭当着满宫廷的面下跪拜师,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这就能成为日后定她死罪的铁证。
她还能如何。
赵鸢道:“殿下,下官愚钝,分不出真话假话,若您真心赏识下官,往后就不能诓骗下官。”
“那你同意当我老师了?”
刘昭不经修饰的童真令赵鸢唏嘘不已,她眉眼弯弯,伸出小指:“在我父亲入京之前,我会代他教导您,但殿下也答应了我,不得出尔反尔。”
李凭云一直抱病,甚至缺席了登基大典。这日赵鸢带着士兵于长安巡逻,似是天助这个风雨飘摇已久的朝廷,今日,风情日朗,万里无云,到了傍晚,忽生霞光万丈,是为吉兆。
一切尘埃落定,入了夜,肩酸背痛的赵鸢率手下回到官署,徐微似个门神般守在门口,一见赵鸢,疾步迎上来:“贺府尹,大事不妙!”
“直说吧。”
“白天有个少年,说您...欠他银子,非要见你,老夫身弱,哪挡得住他?恐他闹事,先用言语安抚了他,让他我官舍里等待。”
赵十三问赵鸢:“莫不是你欠了风流债?”
赵鸢横他一眼,吩咐徐微带那少年去书房见她。
面对命运的转折,赵鸢早已波澜不惊。盛有时,衰有时,常态也。可尽管如此,见到那少年,她仍大为震撼。
此人竟是消失已久的宋巢。少年卸去朝廷服饰,一身江湖手艺人的打扮,两缕发不经意自鬓角垂下,也落寞,也自由。
“贺府尹,我和长吉明日出城,听闻杨凤师父被关在京兆府,特来求您放行。”
“你和长吉?”
宋巢肯定地点头:“我要带长吉离开长安,长安人心太复杂了,我们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长吉陛下...”
赵鸢忽然意识到,长吉直至下葬时,都被高高在上地隔绝开,丧仪由礼部和宫庭处办,因长吉是中毒而亡,仪容可怖,为护天子尊严,没有臣子曾靠近瞧过他的模样。
“长吉还活着?”
“长吉假死,是李大人为他设计的脱身之策。”
赵鸢适才想到一个不尝被注意到的机构——太医院。太医令荀仲和李凭云相交多年,联手造一个假死局易如反掌。恰好梁国公那时曾在宫中公然骂过长吉是个“傻子”,令李凭云将计划提前。
若长吉没死,那么...李凭云没有骗她。
赵鸢道:“我要亲自确认长吉还活着,才能放了杨凤。”
宋巢道:“那得有劳您跟我走一趟,只不过...此事机密,你不能带其他人,你敢去么?”
“你未免太小瞧本官了。”
赵鸢连夜随宋巢去了一间名为“吉祥”的客栈,他敲了敲门:“长吉,是我。”
长吉似脱兔一般从床上蹦下来,打开门,“你回来了!我乖乖听你的话,谁敲门我都不开。”
赵鸢在看到长吉这一瞬,泪盈于眶。
长吉还活着,还活着!发觉长吉警惕看向的眼神,赵鸢后退一步:“宋侍郎,借一步说话。”
宋巢安抚了长吉,关上门,随赵鸢来到楼外。在他看来,赵鸢并不是个好人。她巧言善辩,不近人情,直到今日看到她的热泪,才发觉她并不如自己所想这般。
赵鸢单独叫他出来,并非叮嘱教导,她从腰间取下一枚方印,印上刻着贺乾坤的名字:“我是个清官,无以相赠,唯有此印,虽不是什么有价值的玩意儿,但贺乾坤三个字,在各底层县衙都能派上用场,日后遇到麻烦,便拿出此印。”
宋巢爽快接下印,有几分调皮道:“你放心,我武艺高强,人也聪明,长吉跟着我,不会有任何麻烦,收下你的印,是让你安心。”
谁也料不到日后的事,但这一瞬,赵鸢相信这个少年,深信不疑。因为在她年少天真时,一直在等这句话。
“明日一早,我会派人送你们出城。”
“多谢了,贺先生。”
赵鸢回到京兆府,第一桩事是去牢中看望杨凤。杨凤似乎料到她今夜回来,时至二更,仍未就寝。
赵鸢开口质问:“杨侍郎可是一早就知道长吉假死?”
杨凤道:“此计凶险,涉及到两个孩子的前程性命,越少人知道越好。”
赵鸢苦笑:“你们瞒我瞒得好辛苦。”
“若非是真正的愤怒,你又岂会坚决地要来梁国公手里兵权,联合裴家,排除万难拥护陛下登基?现在满朝文武,乃至天下,都知道你是忠臣,赵娘子,这是一张免死金牌,你要握好了。”
“看来你们骗了我,到头来,我反而得多谢你们。”
杨凤道:“这一去,我与长吉不会再回长安。今日一面,便是永别,对李相的感激之恩,望赵娘子转达。”
“您说吧。”
“长吉在位时间虽短,多亏李相劳心劳力,才保住他的后世名,不至于落个“傀儡皇帝”的庸名。长吉假死脱身,若是事败,他将惹来杀身之罪,我问他为何这样做,他始终未曾回答。让愿做皇帝的孩子做皇帝,贪玩的孩子游乐江湖,让心怀天下的人身居高位,居心叵测之人远离庙堂,李相此人,虽不信佛,可早已成佛。”
“您高看他了,他只是喜欢下棋,喜欢将一切掌控手心。”
“赵娘子,究竟是我高看他,还是您不肯公正看他?”
赵鸢哑口无言,只能感慨,收买人心的本事,还得向李凭云多多请教。杨凤说错了,非她对李凭云不公正,而是他对她不公正。
在这个计划里,他对所有人坦诚,唯独隐瞒了她。
赵鸢离开牢房,阴云布满长安上空,不断传来闷雷声。她心中一阵股莫名恐慌,强烈的情绪让她不由自主地唤人备马,前往安国寺中。
已是深更半夜,整个长安就寝,寺中寂寂无声。
车夫问她:“贺府尹,可要敲开寺门?”
赵鸢摇了摇头,她怯懦了。
她不敢去质问李凭云,在他心里自己究竟算什么?一颗棋?一把刀?一个任他哄骗的傻子?
她亦不敢问李凭云,为什么明知她会恨他,还是不肯告诉她,他从未背弃约定。
她怕答案太轻,自己会难过,又怕答案太重,承担不起。雨下了起来,赵鸢让车夫回车中休息,自己站在檐下,隔着那一道门,想见又不敢见。
见了,坦诚了,又能如何?她和李凭云今生没有缘分,如今这样不问真心,不问前程,已是善果。
四更时雨停了,赵鸢回了京兆府,天亮日出,雨水的痕迹蒸发消散,无人知道昨夜下了雨。
赵鸢亲自护送长吉一行人出城,而后顺道接崔宜文和林芫回长安。悲离别,喜相逢,人生不过如此。
崔宜文见她一身京兆府官服,揶揄道:“我就知道,跟了你准没错。”
赵鸢笑道:“京兆尹夫人,在长安夫人们当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往后少不了求你办事的人,贺家声誉,全靠你维系了。”
崔宜文道:“我是你夫人,那林娘子呢?虽只是个名义,但我也不愿与人共享一夫。”
赵鸢道:“林娘子自然是我阿妹。”
崔宜文和林芫相视一笑,前方有赵鸢领着,她们不会畏惧,不会孤独,因为赵鸢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她们的家。
赵鸢在长安已无私宅,只能先把二人安顿在官署里,崔宜文寻思着她们毕竟是姑娘家,长久跟老爷们儿住一起,只怕身上会被腌出臭味。她跟赵鸢合计一番,决定在长安购置一处新宅。
长安私宅多为世族所有,地价贵得离奇,赵鸢的俸禄又多用来补贴官署,到了安家的时候,就捉襟见肘了。倒是可以问父亲和叔父借钱,只不过她一个上任不久的官员突然在长安买房,太过高调,易被人拿住把柄。
赵鸢原本把买宅的事儿搁置到了年底,可一到炎夏,衙差们总爱光着膀子跑,屡教不改,她心一横,在入宫给刘昭授课时,提出了要赏赐的事。
可赵鸢是官宦之家走出来的士人,既继承了一身清骨,也染上了清高脸皮薄的毛病。
“陛下,臣吧...嗯...真不是脸皮厚...也不是...哎...”
支支吾吾半天,愣是说不完要房子的话。在这些事上,刘昭倒是机灵,“鸢姐,你是不是想要私舍?”
赵鸢没想到自己仕途混了这么多年,竟被一个十岁小儿看穿心中所想,自惭形秽,耳根通红,矢口否认:“不是。”
她否认太快,刘昭和刚刚进门的茹娘圆蹬双目,看着她的目光不可思议,后来茹娘忍俊不禁道:“原来你还有难以启齿之事。”
赵鸢只好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茹娘道:“不就是一座宅院?上至公卿,下及百姓,谁这辈子不是为了一块地劳心劳力?你收回梁国公手上的兵权,又制约裴家,一切赏赐都是你应得的。”
赵鸢清楚国库亏空的情况,但刘昭刚刚登基,百官尚未述职,恐怕还不清楚内情。她不想欺瞒刘昭母子,但若由她告诉他们国库亏空,必然会牵扯到梁国公身上。梁国公身上还背负着“毒杀长吉”的嫌疑,再来一桩亏空国库,可真要含冤而终了。
为保全梁国公,这事不能坦白。
赵鸢只能旁敲侧击询问:“户部可述过职了?”
刘昭道:“还未。”
茹娘补充:“有李相在,尚书省出不了差错。”
赵鸢道:“新法后期,多是利民之策,税收不比从前,想必国库也吃得紧,臣是想要赏赐,但不能抢老百姓的银子。”
茹娘奇道:“不从国库里出,可以从内帑里出。孩子他爹走的虽早,留我母子三人风雨飘零,金银倒是留了不少。”
赵鸢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是刘颉中饱私囊,亏空国库充盈皇帝私库。可莫说人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她也不能找刘颉对峙。好在还有一个赵十三可以审问,她将此事记在心上,先不与皇帝母子谈论。
“方才陛下如何得知臣是要讨宅邸的?”
刘昭道:“以前父皇在位时,但凡有人无事觐见,必是来讨好处,其中宅屋最为吃香。”
茹娘又说:“莫说孩子爹了,我们母子回宫这才几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来舔着脸邀功,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强硬回绝,现在已听到有人将我比作陈后的风声了。”
赵鸢安慰道:“娘娘莫气,他们是怕了。”
茹娘笑道:“咱们这世道啊,就是这么可笑。男子刚强,则顶天立地,女子刚强,则万夫所指,男人骂你不守妇道,女人也要唾你没有智慧。我出身军妓,做的是以色侍人的勾当,还能不明白么?所谓的女子要温柔如水,都是男人编造出来的谎言,若不温柔,如何让他们拿捏?”
赵鸢会心一笑,“此前臣的谏言,娘娘可有了答案?”
茹娘眉头一皱:“当日你走后,我就想跟李相商量此事的可行性。我先召他入宫,他以抱病为由,不愿入宫,于是我三顾茅庐,岂料他比孔明架子还大,对我闭门不见。”
李凭云忽然销声匿迹,事出反常,刘昭也说:“今日上朝亚父也没来,我担心他身体,私下问了荀太医,荀太医说,他染的恐怕是麻风病。”
听到“麻风病”三字,赵鸢头脑里的千思万绪被横刀斩断,空无一物。
她慌乱地告辞出宫,驾马前往安国寺。似是怕麻风病传染出去,安国寺在白天紧闭寺门。赵鸢牟足了劲拍打大门:“开门!”
不知安国寺的和尚听没听到拍门声,老天爷八成是听到了,一道惊雷横空出世,黑云聚拢,电闪雷鸣不断。
今年长安夏日多雷暴,赵鸢想,自己此时应立即回京兆府做防汛安排,而不是在这里去敲一扇永远不会为她打开的门。
木屑扎进她的手里,无坚不摧的她,竟被这小小的木屑打败,终于气急败坏,一脚踢上寺门泄愤。
在她踢上去那一瞬,寺门始料不及地被打开,赵鸢一脚踢了空,人向前摔去。出自本能,她伸手去扶最近的支撑物,不料拽到的是一只空荡的袖子。结果便是袖子的主人和她双双跌下台阶,倒地不起。
惨上加惨,无情的暴雨说来就来,雨珠猛烈地砸在二人身上,似乎要惩罚他们似的。
赵鸢看着因被自己拽倒而压在自己身上,为自己遮风挡雨那人,被欺瞒利用的愤怒被雨水冲散,此时此刻,她只想伸出手抱住他,汲取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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