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涯的晚餐只吃了一点法棍。
她倚在床头,不记得是第多少次打开林客的来信。
信纸已经被摸得起了毛边,可艾涯还没有想好怎么回信——天哪,她已经想了整整两天!
在希望医院里,她从伦科的手里接过信的那一刻,心里就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某一种连接出现了。
或许是因为信件这一形式的不同寻常,或许是因为伦科无所谓的态度,又或许是因为信封上林客的字迹。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艾涯的心开始砰砰地跳了起来。
这并不是焦虑,非要说的话,这可以被称为某种焦躁的欣喜。
是的,就像她三十年前怀伦科,即将临盆的时候,对马上就要到来的生命,充满了期待。
仿佛她接过的不是信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艾涯反复地读林客信上写的内容,已经快要能倒背如流了。
就信本身的内容来说,它非常惺忪平常,就像电报和电话出现之前,各户人家寻常通信的信件——去到城里打工的小儿子,每个月都会给乡下的母亲和姊妹寄回来的信。
艾涯看着信纸下面,明显被裁掉了很大的一块——她一眼就知道这是办公用的A4纸,并不是正式的信纸。
林客只写了短短的几句话,又在最后的时候,把空白的地方裁掉了。
她的孩子在想什么呢?
林客是觉得剩一大块空白不太好看,所以裁掉的吗?还是觉得艾涯会埋怨他写得太少才裁掉的呢?
她不知道,但是她看见了林客写这封信时的纠结。
信件内容很不连贯,每一句话之间没有什么必要的情感和逻辑关系,好像林客写得尤其艰难,只能想到一句写一句似的。
艾涯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屋子里开着很暖和的暖气,所以不用多穿也不会觉得冷。
她的腹部仍然平坦,她怀孕的时间还不算很长,并没有显怀,但是再过一两个月,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了。
她的腹部逐渐会隆起、升高、变圆,就像地质年代拔地而起的山峦丘陵。
如果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就必须给自己换个地方住,放弃戴伦山庄里的一切,离开她的两个孩子,去到某一个隐蔽的地方生活。
艾涯并没有决定好要怎么办。
林客解决了托斯卡纳的问题之后,就会回到这里来,如果他和伦科能够共同承担起家族的责任来,那艾涯就可以一走了之。
可伦科实在是一个变数很大的人,他可以上一秒还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下一秒就宣布十分钟后的会议取消,他要去吃一个甜甜圈。
把整个家族的重担交给林客,林客会很好地承担起来的,他是一个愿意为家族担负起责任来的人,但是——
在空旷的房间里,艾涯轻轻地笑了两声。
她的孩子,在劳伦斯病倒之后,仍然按照原定计划,带着温特沃斯离开了这座庄园,去到托斯卡纳的乡下,在宁静的村庄里,养牛养羊,和他的故人们见面,都不愿意在戴伦庄园里多停留一秒。
林客离开的那天早晨,他和伦科说了许多话,虽然话里话外都是不放心的意思,但这仍然压不住他的雀跃。
艾涯知道,林客是真的很累了,他实在太想离开这里了。
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劳伦斯对温特沃斯的恨因她而起。
劳伦斯在昏迷之中醒过来后,下意识地对伦科喊了一句“孩子”,是因为伦科是艾涯的亲生儿子,而林客只是戴伦家的养子,所以亲疏有别——哪怕伦科已经离家十年,而在这十年的光阴里,林客才是那个陪在艾涯和劳伦斯身边的人。
艾涯养出了一个,愿意为戴伦家奉献一生的林客,对家庭的重视刻在了林客的骨子里,他在承担起自己责任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渴望亲情,渴望家人之间的团聚。
艾涯不能只想要林客身上的家族责任感,而不想要他身上对家庭的渴望。
这两种感情相伴相生,艾涯无法保留一面,而剔除另外一面。
是的,她是做不到的。
她怎么可能做到?
她难道真的想要一个工具人的孩子吗?
艾涯走到书桌前,摊开了信纸,发现自己的心情,或许和当初林客写下这封信时的心情一样,都不知道要写什么。
她大可以现在就放下笔,给林客打一个电话过去,在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里,她可以慢慢地回答林客的问题。
她几乎想这样做了,但是她最终还是拿起了笔。
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如果要打电话,艾涯真的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撒谎。
她并不想对林客撒这个谎。
在医院里,伦科说艾涯最爱她自己。
艾涯想了想,觉得未必没有道理,她活了五十多年,爱意或许只存在于一场巨大的自我表演中。
她对劳伦斯演出了一往情深的假象,误让劳伦斯以为艾涯爱着他;她对着死去的霍普表现出了无尽的追思,又把这样的感情以一种夸张的形式,投射到了伦科和温特沃斯的身上。
她确实最爱自己,最爱自己身上的魅力,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迷人,这有什么错?
这分明一点错也没有!
她实在是自恋极了。
艾涯就是那只在井里捞月亮的猴子,她只能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终其一生,她做的无非就是获得水里的那个自己。
但是在看到林客的这封信之后,艾涯原本坚定的心就开始动摇了。
这并不意味着她终于开始爱林客,或者爱她身边的某一个人了——这仅仅意味着,孕期中不知名的激素影响了她,她为此变得心软了,她心中有愧了。
笔在艾涯的指尖转了两圈,这是她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碰到做不出来的题和写不出来的文件,就会不自觉地开始转笔。
飞舞的笔停下来的时候,艾涯写下了给林客的回信。
艾涯一开始动笔之后,就发现自己写得飞快,她心中庆幸——至少她不用像林客一样,把信纸的下半部分裁掉了。
她实在是不敢想如果温特沃斯看到了自己便签一样的信会怎么样。
男孩对她,可不像林客对艾涯那样手下留情。
身份地位对温特沃斯而言,犹如过眼云烟,他也不会在乎艾涯是林客的母亲这一事实!
简而言之,艾涯估计要被温特沃斯笑死。
但是没关系,不管是林客,还是温特沃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看到这封信都没关系,艾涯不认为自己写的这封信有什么问题。
她实在是有太多的话想说,并不在乎别人看到自己的真心话。
亲爱的林客:
展信佳,见字如面。
听到你和温特沃斯在托斯卡纳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祝你们在那边一切顺利。一开始我还担心你们准备得不够充分——假如你们刚一走进小院的门,就看到两只鸡从门后跳出来,那估计都要收拾好一阵子啦——幸好听起来这样不幸的事情没有发生,鸡鸭鹅牛都好好地呆在农场的圈子里,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如果你想拓展我们家的皮制用品市场的话,你回来之后可以做一份新的策划提案,全体董事会一起探讨,但是如果要依靠托斯卡纳农场里的小牛们——我个人认为是不太明智的——放过它们吧,它们还小。
劳伦斯仍然昏迷不醒,病情并没有恶化,但是也没有得到好转,医学研究部的人最近正在加紧研究,看看还能不能有什么新的进展。在你回来之前,劳伦斯应该还是醒不过来的,到时候,你可以当面向他表达你的问候,我就不必代为转达了。
伦科最近干得差强人意,他能在开会开到一半的时候,请全体与会人员喝一杯咖啡,也能在开会前十分钟宣布取消会议,他要去吃甜甜圈——或者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食物,不过整体上马马虎虎,在我和你制定的公司章程制度下,他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我还记得伊芙琳女士,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身体依旧健康,这实在是棒极了,她的小孙子也一定很可爱,如果他们家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帮助他们——连同我的心意一起算上,就当是我感谢她将你带到我的身边。
我的身体一切都好。
收到你的来信,我非常开心。一开始,我很惊讶你没有采用电话的方式,在看到信件内容之后,我想我可能明白了一些。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写在信上?如果有的话,我很盼望你能把它写明白。
之前或许你已经问过我相同的问题了,但是我没有能给一个令你满意的答复,并不是因为我在敷衍你,只是因为我当时或许还没有想明白——请原谅,我作为母亲,也有许多不周到、想不明白的地方——最近我倒是有了新的感触,或许能给你一个不太一样的答案了——可是我还是不能够确定,你究竟想问什么?
最后祝我们一切顺利。
Ps:蓝布鲁斯科可以带两瓶回来,我想我会很喜欢气泡酒的口感的。谢谢。
爱你的
艾涯
于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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