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回到戴伦山庄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太阳落下的时候。
她忍不住地想,现在的南美洲,正午太阳高高挂起,空气中都是水果甜滋滋的香味。
它们熟透了,从树上、果摊上掉了下来,砸在路边,果肉和果汁溅开。
在太阳的照射下,它们很快就会变黏、变质,苍蝇会飞到这上面去,尘土也会落到这上面去,变成黑乎乎的一团。
她有些思念自己的哥哥,也不知道埃尔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会在明天开始钻井,被埋在矿山下的黄金即将重见天日。
这件事真的能这样轻易地就被做成吗?
当初艾涯·戴伦为什么会提醒埃尔要去开采这座金矿呢?
戴伦家族真的一点目的都没有吗?
莱拉没有头绪,甚至经常觉得自己的怀疑是没有必要的。
因为每一笔约定好的资金,都分毫不差地汇进了奥兰多家的银行账户里,埃尔依靠着艾涯借给他的钱,短暂地度过了难关。
他们家的上下游企业也重新和埃尔恢复了愉快的合作关系,那家想从埃尔手里拿到更多利润的加工商,也在艾涯的周旋下,变得对奥兰多家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再不敢提什么新合同的事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的正常,以至于在明面的逻辑上,莱拉根本找不到戴伦家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可是莱拉依旧没有放下自己的警惕心。
她虽然不了解艾涯,但是她非常了解林客。
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这么多年合作过的拍卖场与谈判场里,林客都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他被艾涯·戴伦一手调教,早就是一个时刻追着利益跑的饿狼了。
在帮助奥兰多家渡过难关这件事上,如果戴伦们拿不到足够多的利润,他们绝对不会下这样大的筹码。
他们为了什么呢?
仅仅是为了那高昂的利息吗?那点利息,真的值得艾涯和林客,花费这样大的人力与物力,去帮助埃尔吗?
如果说莱拉自己也是筹码之一——不,她就是筹码之一——莱拉心中重新明确了自己的地位。
她就是一件被奥兰多家卖给戴伦家的东西,一个玩意儿——你必须清楚这一点,莱拉·奥兰多,你必须这样去思考问题。
那她对戴伦家到底有什么用呢?
当初在道斯顿酒店里,林客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说什么能够娶到莱拉是他的荣幸。
可自从莱拉住到戴伦庄园里来了之后,林客对她可以说是不闻不问,在这座山庄里,林客每一天都要上班,下了班之后就和温特沃斯厮混在一处。
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莱拉的身影。
莱拉觉得这件事简直恐怖至极,她住到这里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奥兰多家是个什么意思。
她就是一个供林客取乐的东西。
结果林客并不想得到她,这意味着他当时在道斯顿酒店里说的都是狗屁,他并不为莱拉而来。
那他为了什么呢?
林客是不是知道了自己身上的秘密,所以才对自己弃如敝履?
在傍晚的寒风里,莱拉打了个冷战,她不敢想这种可能性。
她实在是害怕极了——林客知道自己是个臭烘烘的玩意吗?他会把这件事捅出去吗?
莱拉迈上台阶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脚踝都在发抖,她几乎要站不稳了。
等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她的臆想而已,毫无真凭实据,是她被自己心中的恐惧吓破了胆。
伦科正坐在客厅里,他正在翻阅一沓厚厚的文件,烛火让艺术家的表情更加冷峻了。
莱拉看着伦科的这张脸,脑海中浮现了劳伦斯的模样。
他真的是那位老管家的儿子吗?
从圣诞夜至今,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莱拉的心头。
她一直没有求证过,也没有搜集什么证据。
无论如何,奥兰多家和戴伦家目前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她有什么必要把这件事翻个底朝天,给这艘大船的航行增加风险呢?
伦科抬起头看着莱拉,浅浅地笑了一下,合上了手里的文件,冲她打了声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莱拉回了一个礼,随手指了指伦科手里的文件,“你在看什么?”
“会议纪要,”伦科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座位,示意莱拉可以坐下,“每周工作的日常流程。请坐。”
莱拉坐了下来,问:“林客的活儿干起来,还是挺辛苦的,是不是?”
伦科笑了一声:“辛苦倒是谈不上,就是很麻烦。”
莱拉眨了眨眼睛:“一个大企业的高级管理者,既要面对董事会的压力,又要让手底下的人好好办事,所有的东西都压在这个人的手里,当然是很麻烦的。”
“听起来,你很有心得。”
“我哪儿有什么心得?家里的事情都是我哥哥在管,我只是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点罢了。”
伦科的手放在了会议纪要上,他敲了两下,露出了一个沉思的表情。
“可是依我看,至少在管理这件事上,你比你哥哥要稳重很多,很多时候也更敏锐——恕我冒昧——甚至是更天才一些。你难道就不想在奥兰多家里,谋求一个职位吗?至少也是帮你的哥哥一点忙呢?”
莱拉闻言一笑:“我哥哥不太喜欢有别人插手他的事情,哪怕我是他的妹妹。”
伦科点了点头,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女仆从餐厅里走了出来,向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鞠了一躬。
“戴伦先生,奥兰多小姐,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入座吧。”
“艾涯呢?”伦科往楼上看了一眼,问。
“家主决定在房间里用餐,就不下来陪两位了。”女仆恭敬地答道。
伦科笑着站了起来,对莱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今晚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吃饭了。”
“是这样没错——我对此非常荣幸。”
两个人都把主座的位置空了出来,面对面坐下了。
“还没问你,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呢?”伦科问。
“怎么?”莱拉反问。
“我看你穿得很休闲,不像是从什么社交场合或者是宴会里回来,倒像是个学校里的大学生。”
莱拉抿唇一笑:“猜得没错,我刚从剑桥回来。”
伦科惊讶地看着莱拉:“剑桥?”
“没错,我申请了基础物理的硕士学位,这几天已经在跟着他们上课了。”
“物理?”伦科这一回就是真情实感的惊讶了,“真了不起,怎么会想起来学物理了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没有毕业的压力,学来玩的,不值一提。”莱拉摆了摆手。
伦科又说了几句赞美的话,无非是夸奖莱拉实在了不起云云——这些场面话,对于现在的伦科来说,也是非常得心应手的。
“你在大学里学的是美术?”
“是的,纯美术。谁能想到啊?一双本来应该拿画笔的手,现在居然天天在拿签字笔,每天放在我身边的文件,能比我这个人还高了。”
“没事了,习惯就好了。”
女仆推着餐车走了出来,开始往两个人的面前布菜。
今天晚上的主菜是牛排,还配有一小碗的土豆泥,前菜是一道沙拉和一碗鱼子酱,饭后的甜点是一点饼干和冰激凌。
餐车上有一只大铜盆,铜盆里放着热水,女仆将两条白毛巾放了进去,让毛巾浸透了热水之后又拿出来拧干了。
莱拉看到这盆水的时候,心脏就开始隆隆地跳了起来。
“这是……”莱拉指了指女仆手里的毛巾,问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她希望没有,也希望伦科没有发现她的不自在。
“嗯?你没吃过鱼子酱吗?”伦科问。
他从女仆手里接过了白毛巾,擦了擦手,又把毛巾还给了女仆。
“鱼子酱不都是要放在手背上舔一舔的吗?”
伦科说完了之后,就率先用勺子舀了一勺鱼子酱,将它放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舔着吃了起来。
莱拉当然知道鱼子酱的吃法!
她当然很清楚!
伦科只见莱拉吸了一口气,她冲女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热毛巾了。
“我就不放在手背上了,有点不雅观。”莱拉说。
“是吗?”伦科舔了一口鱼子酱,“我之前看艾涯也是这样吃的,她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雅观。”
莱拉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尽力地克制住了自己正在发抖的下颌。
“还是算了,我更……更喜欢用勺子。”
她说完之后,就用勺子舀了一点杯子里的鱼子酱,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说实在的,她压根没尝出来这道鱼子酱是个什么味道。
莱拉站在台阶上时联想到的恐惧,在这一刻,像一株没有除尽的藤蔓一样,重新攀附在了她的身体上,这让她无法思考,也不能呼吸。
她是不是表现得太不自然,太异常了?一个贵族家的大小姐,怎么会用勺子来吃鱼子酱?这是不是很低俗?伦科发现了吗?这是不是他的试探?
莱拉惴惴不安地抬起头看着伦科,发现伦科又舀了一勺鱼子酱放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她只觉得自己在耳鸣,头晕脑胀,伦科的每一个动作在莱拉的眼里都被慢放了无数倍,她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不让自己漏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
“我刚回家第一天,也和你一样,艾涯和林客都把鱼子酱放在手背上吃,只有我用勺子。”伦科吃完了鱼子酱,又用那条沾了水的热毛巾擦了擦手。
“是……是吗?”莱拉稍微冷静了一些,但是她的牙关还是在打着颤。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鱼子酱放在手背上吃,这真的会让食物更美味吗?”
“是……不会更美味的。”
“没错,”伦科粲然一笑,在莱拉的记忆中,她从未见伦科笑得如此灿烂过,“我今天突发奇想,想换个方式吃鱼子酱,发现的确是放在手背上更好吃一些。”
莱拉已经答不上话了。
“手背上有人体的汗水与油脂,它是咸的,可能还有灰尘与一些微生物——勺子上其实也有这些东西,只是锃光瓦亮的,看不太出来而已——它们和鱼子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非常自然。”
伦科陶醉地说着,他似乎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一道鱼子酱。
“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试一试,把它放在手背上吃。”
伦科真诚地向莱拉推荐着,仿佛整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比伦科更加真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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