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从餐厅里退出来的时候，看见丹尼手里正提着一个袋子，在朝着街的骑楼里，靠着墙抽烟。
他顿了一会，走过去，站在了丹尼的身边。
安迪瞥了一眼丹尼手里拿着的袋子，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开始摆在埃尔桌子上的玉米饼。
这让他有些害臊，他身体的动作僵住了，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系在脖子上的衣襟。
“……谢谢你刚刚帮我解围。”安迪对丹尼说。
丹尼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将嘴里的烟拿在手里，从嘴里吐出了一口白雾，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街道。
安迪顺着丹尼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一群在榕树下玩耍的孩子，他们正在用树枝往地上戳泥巴洞。
有泥点子溅到了一个小女孩的裙子上，小女孩跳了起来。
丹尼嗤笑一声。
“你喜欢小孩？”安迪看着丹尼，语气里有些难以置信。
“还可以，”丹尼想了想这个问题，“属于是，如果让我生，那我肯定不会生，但是如果让我养，我倒是非常乐意。”
安迪有些惊讶。
他本想就着这个话题多说几句，可惜他不太会说话，所以一时卡住了壳。
丹尼又把烟放进了嘴里。
在起伏的白雾中，安迪发现了丹尼鬓角处的一道伤疤。
皮肤虬结的纹路，在时间的抚摸中被逐渐展平，变成了一道雪白的刀光。
伤痕很旧了。
“你这个伤……是怎么来的？”安迪问。
“嗯？”丹尼被安迪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嘴里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安迪指了指丹尼的头发边缘。
“哦，你说这个，小时候被人拿水管打的，铁的那种，管壁很薄，边缘锋利，我跑得慢了点，就挨了这么一下。”
安迪听得直皱眉头：“你父母呢？”
丹尼的拿着烟的手一下就抬到了安迪的面前，烧了一半的烟冲着安迪的脸。
安迪吓了一跳。
香烟的味道很快就飘进了他的鼻腔里，他差点呛得咳嗽了起来。
“别提这茬——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丹尼一边笑一边说，他的眼角弧度没有跟着他的嘴角一起上扬，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凶。
安迪知道自己提错了话头，立刻闭嘴了。
倒是丹尼看到安迪被自己吓着了，主动开口找补。
“不过也没什么事，虽然我非常憎恨未曾谋面的父母，但是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当时被人打了之后，也得到了别人的帮助，伤很快好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安迪松了一口气，顺着丹尼的话说了下去：“这真是太好了。”
丹尼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不，谈不上太好，从那之后，我的脑子就不太正常。”
安迪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身边的朋友们，他们的脾气都不太好，但是多少还是能讲点道理，做事情挺稳当，有个别不太稳当，那也是在他们喝酒了以后的事儿了。但我吧……”
丹尼挠了挠头，他的头发很短，只留了薄薄的一寸。
他这样摸上去，感觉在弹一把绷得很紧的琴。
“我办事有点不着边际，随心所欲。”
丹尼说完了话。
安迪知道刚刚关于父母的话题算是彻底揭过去了。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安迪问。
丹尼不思考这种问题。
他反问安迪：“那你打算做什么？给奥兰多家打一辈子工？”
“我只是暂时来奥兰多家里办事，真正和我签合同的人是戴伦家。”
“哦，有什么区别——你打算给戴伦家打一辈子工？”
安迪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丹尼的表情扭曲了起来，嘴里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啊？”
“我上司人很好，待遇可以，职场氛围也不错。”
“……好吧，我没办法理解你。我身边的人，没有几个人追求这种安定的生活，大家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类型，没有人考虑过明天。就像现在，我只是，在给屋子里头，那位‘不吃玉米饼’的奥兰多先生打短工，这边的事儿一完，我跟着他回去，他结清我的工资，然后就一拍两散，这辈子都不见面啦。”
说到“不吃玉米饼”的时候，安迪心里涌现了一丁点笑意。
但是他听完了丹尼的话，又无端端地觉得沉重——
那是因为你没有父母，没有家庭，是个孤儿。
安迪心中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这太残忍了。
他在心里权衡利弊，思考着接下来的话。
埃尔把黄金开了出来，林客的设想实现了。
现在，埃尔不信任他也无所谓了，他完成了本次的任务。
虽然没有能超出预期地成为奥兰多家的管家，但是林客给他的酬劳也不会少。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安迪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某一种决心，他开口了。
“那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当同事？”
丹尼吓得手里的烟都掉在了地上。
他看着安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在他面前，把话说了下去。
“虽然，我也没有办法理解你和你的朋友这种……不太有所谓的生活，但是戴伦家真的还不错，如果没有任务的话，上班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固定和死板，每周三天的休息时间肯定是能保证的，如果要加班，会有三倍，甚至四倍的加班费。还有额外的津贴，节日的时候也有礼物。你的能力很好，脑子转得快，胆子也大——我不是说你应该如何如何做，也不是说你一定要有什么用，没有指责你浪费人生的意思。但总之就是……你考虑一下呢？”
安迪的这段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他已经想了很久，最后他撑不住了，才停顿了一点。
真把这段话说完后，安迪愣住了，丹尼也愣住了。
地上的香烟燃到了头，渗出了最后一点白雾，飘在了两个人的中间，门外的小孩嘻嘻哈哈的跑远了。
欢笑与脚步都远去了的时候，丹尼才眨了眨眼睛，率先回过了神。
“……我还真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丹尼眨了眨眼睛。
他的发型很凶，鬓角上的伤让他看起来很不好惹，但是表情实在是太傻了。
安迪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
“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是——恕我冒昧，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朝我抛出橄榄枝……我的意思是，戴伦家没这么缺人吧？”
安迪还没来得及回答为什么，别墅的门就“轰”的一声打开了。
丹尼立刻站到了离安迪四步远的地方，装作他们不熟的样子。
埃尔从门里走了出来，他看着站在屋前的安迪，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还没有去办我交给你的任务？”
安迪低下了头，立刻去做事了。
在转身的时候，他还不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丹尼。
这一次丹尼没有再看他，而是盯着从门里走出来的埃尔。
丹尼手里提着装着玉米饼的袋子，安迪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将袋子往身后藏了藏。
最后这一幕给了安迪很深的印象。
他见丹尼扯起了一边嘴角，眼角弧度没有跟着上扬。
“尊贵的先生，你要出发去矿山了吗？”丹尼问。
埃尔一听丹尼怪声怪气的语调就觉得烦。
他冲丹尼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去准备车辆。
丹尼退下照办了。
埃尔站在门前，深呼吸了两口气，在脑海里背诵起了自己等一会要讲的话。
今天是最后一天，他不能出一点错——他也不会出什么错的。
丹尼坐在驾驶位上，将车停到了埃尔面前。
埃尔坐上了后排，车一路往矿山开去。
一路上，埃尔一直都在调整着自己手腕上的表带，显得有些紧张。
“先生，您不多看看这儿的风景吗？这可是您留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了。”丹尼说。
“有什么好看的？这片土地，从快一千年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了。”
“它是哪样呢？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在这之前，全没有听说过这里的故事。”
“有什么好说的？丛林，野兽，数不尽的黄金和稀有矿石？还是从来没能发展起来的工业和街头混混？”
埃尔不乐意继续和丹尼说话了。
他端坐在座位上，想着今天的收尾工作，和明天返程的计划。
丹尼也不再接话，他将埃尔送到了矿场。
一下车，飞扬的尘土就糊了埃尔一脸。
它们落在了埃尔的头发上，又被发胶黏住，像被苍蝇贴黏住的蝇虫。
矿区里的人们都在等着了，他们乌央乌央的，身上都是灰土。
只要埃尔对他得到的东西满意了，将开采出来的黄金全部带走之后，在这里辛苦劳作的人们，就可以回家了。
他们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然后等待着秋天即将成熟的浆果。
矿山被挖了一个大坑洞出来，形成了一个陡峭的盆地。
没有草木生长，全是锋利的黑色岩石。
在坑洞的边缘，工程师架起了一个小平台，只容许一人通过的铁制阶梯架在旁边。
在开采阶段，这里是用来观测矿坑情况的。
现在，埃尔要站到上面去发言，简陋的话筒和广播都放好了。
埃尔走了上去，正午的太阳照在他的眼前。
虽然面对着人群，但他的脑袋里想的全是工程负责人交给他的成果。
他看到了无数的黄金，看到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看到了高昂的利润，看到了名利场上觥筹交错的酒杯，看到了香槟酒浅色的酒液。
他听到了山呼海啸的鼓掌，听到了众人的欢呼，听到了拍卖场上的一锤定音，听到了戴伦家对他的祝贺。
他感觉好极了，出发前的紧张全不见了。
他现在站在天上，正对着地上的人讲话！
埃尔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兴高采烈。
以至于他忽略了一旁楼梯处传来了细微脚步声，也没有看到，在他下面的人，正在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仿佛就在一瞬间，很快，快极了，简直是一眨眼的事——埃尔没有反应过来，丹尼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丹尼嘴里叼着一个玉米饼，脸上还带着埃尔最讨厌的、阴阳怪气的笑容。
金黄色的玉米饼在太阳下反着光，丹尼的表情落在黑暗里，鬓角处一处伤疤白得吓人。
埃尔想训斥丹尼，就算有汇报的情况，也得等他讲完话之后再说。
还没等他开口，下一秒，埃尔就感觉自己被用力地往后推去。
那是一股很大的力。
他手上的手表被平台凸出来的一道钢条刮断了，裂成了两半。
他的身体翻过了低矮的、铁焊的栏杆。
在一呼一吸之间，埃尔掉到了坑底。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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