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上半学期从九月开始到一月放假，一共五个月，期中期末考试各一次，月考四次，周考十二次。
张老师说，文理分完科就没有周考了。
文理分科，也就是将学生按照学科性质与内容分为两类，一类学习数理化生，朝着工程师科学家的方向培养，另一类学习政史地，朝着人文艺术的方向培养。
本来是在高一下半学期结束，我们才要做分科的选择的。
可为了有空闲时间去学习生物竞赛，我狠下心放弃了所有和文科相关的科目，成了所谓的“偏科生”。
历史地理和政治三门课统统变成了我的自习课，上课不听讲，下课不复习，考前突击一两晚，将成绩的标准设置为及格线。
在这样的策略下，对我来说最宝贵的东西——时间，逐渐变得充裕起来。
期末成绩发榜那天下了大雪，路上满满积了一层，操场的入口被体育老师锁住，从教室里的窗户望出去，茫茫一大片，白色深浅不一。
窗外静谧，班内吵闹。班里分为了好几个小圈子，有讨论成绩的，有讨论假期的，有扯闲话聊天气的，叽叽喳喳，吵得聒噪。
薛家豪和张夜筝这俩人都尤其爱说话。
薛家豪讲别人八卦时总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态，仿佛是在炫耀，就算是在说别人坏话，也像是在开玩笑，不至于惹人厌恶。
张夜筝谈论他人时，腔调里总带着一股子轻蔑，神情也更加夸张，听她讲一两句还好，听多了就会不舒服，心里挠挠的，总想怼她两句或者捂住耳朵。
窗外风雪停歇，只有压在枝头的积雪偶尔抖落，张夜筝风风火火闯进教室，脸上带着激动的潮红，像是一路奔波而来。
她顾不上坐好，边弯腰边扯凳子，呼着热气对我们说，“喂，你们猜我刚刚在西门长廊看见谁了！”
她探着脖子，两根手指欲盖弥彰地搭在嘟起来的嘴唇上，全身上下释放出一种无法被噤声的分享**。
“谁啊？”薛家豪是捧场王，眉飞色舞地回答着张夜筝。
“你们绝对绝对想不到，我的天啊，真是太出人意外了。”张夜筝兜着圈子，声音越来越尖。
任雪捂着嘴巴笑呵呵地说，“怎么，你撞见年兽了？”
任雪不经常参与八卦的讨论，但她总能语出惊人，冷不丁幽默一下。
张夜筝把胸往桌前挤，示意我们都靠近些，待我们四个人的脑袋几乎要连成一个十字时，她才神神秘秘开口，“我在西门看到林杨舟和常烟雨了。我的妈呀，他们俩被教导主任逮住了。”
薛家豪挑挑眉头，“就这？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林杨舟喜欢常烟雨。散了散了。”
他就要往后撤身，被张夜筝逮个正着，拉回桌前，“没说完呢，他俩和李主任本来都走在我前头，我跟在后头走得超级慢，他俩一直就离得很近。李主任见他俩走得太近，就从他俩中间穿进去说，你俩怎么走这么慢。林杨舟听了之后就停下来说他车子坏了，走不快，常烟雨也就跟着他停了下来。李主任往前走了一会儿，发现那两个人在后头，就回头看。你猜发生什么了！”
我想让她讲快些，不要总加些停顿吊人胃口，便故作着急，把脸上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一类都往一堆挤，“你快点讲吧，我哥马上来接我回家了，我得走了。”
张夜筝以为我赶时间，便接着说，“林杨舟突然就一把，就像这样，一把把常烟雨给拉住了。李主任转过头就看到他俩拉拉扯扯，隔着十来米大吼，让林杨舟松开。林杨舟就把车子往旁边一靠，就像这样，特别拽，一只手把常烟雨的手拉在手里，就说我不放。李主任没听清他说啥，只看见他没松手，就开始骂他，骂他不务正业，败坏学风，要通报批评，林杨舟就像这样，看了常烟雨一眼，任凭李主任怎么骂也没放手。”
林杨舟的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中游，不上不下。
他偏科偏得厉害，数学和生物不错，化学和物理却很差，语文不错，英语很差，政史地时好时坏，从成绩上看，在天才如林的附中，他不突出。
他常是独来独往，不和人搭伴，神情冷淡却不回避和路过的人对上目光。
他是个混血，普通话说得却比栾迟好太多，应是从小在西安长大的缘故。
我们加了□□，却几乎没有聊过天，周末也一同在校内生物竞赛培训，却一点也不熟。
他的花边新闻非常多，多到我已经记不住他和几班的谁谁谁谈了恋爱，搞了暧昧，又有几班的谁谁谁为他伤心夜哭，等在八班门口痴痴递情书。
自从偶然撞见他对常烟雨的告白后，我对他与其他人的谣言只听不信。
直到今天听到张夜筝的目击，果不其然。
“你前几天不是说，林杨舟刚分手吗？”任雪问道。
张夜筝轻轻拍了拍手，模仿周老师一副考点讲了好多次怎么还要问的样子，“对啊，分手了，这不又回头去追常烟雨了。”
“他疯了吧。”我惊讶道，哪有在教导主任眼皮子底下，不是，顶着教导主任早恋的。
张夜筝肯定在添油加醋，“不可能吧，常烟雨就一直任凭他拉着，常烟雨干啥了。”
张夜筝瞪大了双眼，脖子以上都泛红，那是一个人讲故事到兴头上才会出现的激动神情，“常烟雨就和他紧紧拉着手！就像这样，紧紧，拉着。”
薛家豪插话道，“我的妈呀，天呐，知名情侣公开暴击李主任了。太猛了吧。李主任什么表情？”
“那当然是被气得脸色铁青，李主任走过来一脚踹倒了林杨舟的车，车架直接给踹断了。”
薛家豪听到这，腾得一下站了起来，“车架给踹断了？你真看清了？哪辆车？是死飞那辆吗？黑色的碳纤维架子？”
张夜筝面露难色，想了半天也难以确定，她肯定是没想过要去记车子的细节，“这我怎么知道。”
薛家豪惊讶道，“林杨舟那架子是日本转运回来的，一万多，李主任真给踹断了？林杨舟怕是下个学期都没饭吃了。”
张夜筝大叫道，“这么贵！一万多？”
薛家豪从抽屉里掏出他的手机，打开蜂窝网络，和张夜筝两个人一起搜索起了死飞车架子。
任雪向来对八卦没兴趣，她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发呆。
我拍她的肩膀，她眨巴眼睛看我，“你在发呆！”
她俏皮地笑，“我没有发呆，我在看叶子。”
只和任雪做了半年舍友的我算不上非常了解她，她内向，脾性透着些古怪，不好琢磨。
可在她说看叶子的瞬间，我很肯定她在撒谎。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女孩总是埋头在课本里，作业里，在制定计划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放空享受半刻悠闲，她的底色里有把上了膛的手枪，永远紧紧绷着。
她从没有埋怨过一张张重复的卷子或是繁重的课业，也没有担忧过付出后是否会面对一无所有的结果或是与我分享她所憧憬的未来，她的生活似乎被一粒粒小颗沙子填充的充实而丰满，每一秒钟沙子流下都被赋予了那一瞬间向下流的使命，都是规划里紧紧扣着的一环。她活在她所掌握着的生活和学习中。
她有她的世界，至今没有邀请我进入。
最重要的是，冬天里光秃秃的树枝上，哪里有叶子，就算有几根冥顽不灵的倔头子，有什么好看的。
在任雪撒谎思想跑毛儿的时间里，八卦缓慢传播，从我们小组传到隔壁组，传进整个班里，也许也传到了其他班。
一盏茶功夫，大家好像都在议论林杨舟和常烟雨长廊牵手一事。
栾迟大口喘着气，飞奔到门口一个急刹，他的匆促和其余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格格不入，他的寸发长长了不少，翘在额头上被风吹成一朵开了线的黑绒花。
他跨步到薛家豪桌前，弯腰撑在桌面上，上气不接下气地。
“你怎么了？”薛家豪问他。
“你，林杨舟，我，”栾迟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他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将那口气吸回胸腔里。
“别急别急，我们都知道了。”薛家豪拍打着他的背，一脸成竹在胸。
栾迟微微侧头，露出不解的样子，“知道了？”
薛家豪和张夜筝对视一眼，两个人撇着嘴巴，点头道，“嗯，不仅知道了，我还亲眼看见了。”
栾迟举起双手，摊放在空中，随即转动右手，放在我的胳膊旁边，“那还不庆祝一下？”
张夜筝狐疑地看着我，我汗毛竖立，“我，我庆祝什么？”
栾迟喘着粗气，吞吞吐吐道，“你和林杨舟，”
张夜筝的眼神变成刀子几乎是要割了我的肉，她嘟嘟囔囔，侧头和薛家豪小声议论，“啊，黄宵和林杨舟怎么回事。”
我站起来，把栾迟的手掌推向一边，“栾迟，你别，你别瞎说啊，林杨舟这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要庆祝的。”
栾迟再次摊开双手疑惑道，“你也过了啊，你俩都过了啊。”
我猛地意识到栾迟在说另一件事，立刻问他，“我过了什么？”
栾迟喜悦道，“生物竞赛市一中集训的选拔啊。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我双脚不自觉离地，跳了起来，拉回栾迟停在半空中的手，绕着他庆祝。
薛家豪也站起来加入了我们，大喊道，“不愧是黄宵大帝，进了竞赛集训就是一只脚迈进省队了，没有清华北大，最少也有高考加分！”
薛家豪式的夸大祝词让我快乐翻倍，我连忙向栾迟确认，“骆老师说的？”
栾迟木讷地点头，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里缩了缩，“千真万确，我刚本来想去生物办公室说那件事的，还没说呢，骆老师就把选拔测试成绩给我看了。你的测试成绩贼高，很少有人一轮测试就考这么高。骆老师就，就让我回来先给你俩说一声。之后的市一中集训的事他会专门通知。”
我乐坏了，取舍之间果然会有所得失。
我庆幸自己没有放弃生物竞赛，而是选择早早放弃了文科的几门科目。
我为自己感到由衷地开心，从心底里升腾起来一股甜蜜。
在栾迟宣告喜讯之后，班里的嘈杂声不升反降，逐渐变得有些冰哇哇的，大家的目光向我聚集而来，“祝贺你啊，宵宵。”
我感到自己被人从背后抱住。
下意识地，我跳起来，踮起脚尖弓着背，倒向桌子，薛家豪和栾迟拔出手来扶我。
回头看，是月初站在我背后。
她张大双眼，被我的动静吓得不轻，“对，对不起，宵宵，吓到你了吧。”
担心月初多想，我急忙说，“你没事吧？我是不是撞到你了。”
如果说此时此刻的我是一只受了惊吓而瞳孔放大的猫，那月初就是一只受了委屈而惴惴不安的鹿，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着，露出不解，内疚，甚至还保留着事前恭祝我入选市一中集训的喜悦。
我从上到下打量她，怕自己莽撞的行为已经误伤到了她，她却隐忍不愿点明。
栾迟也靠去墙边，和月初站在一排，弯腰俯身查看她，小声地问，“你，有受伤吗？”
没想到月初迈走，凑向我旁边，回避着栾迟关心的姿态，在他们二人之间留出一大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将他孤零零地晾着，“你才没撞到我呢，我们今天回宿舍得要好好庆祝庆祝。”
栾迟埋着头，他的关心落在冰凉的地上，在意落空，散发出比窗外的冰雪还冷的寒意，视线朝着月初的方向瞟了瞟，我觉察到他的失望和尴尬，同时也为月初将他放置一边，视而不见而感到不悦。
在我就要一吐为快，替栾迟将心中的疑惑问个清楚时，薛家豪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压回座位上，他笑着问栾迟，“迟子，话说你去生物办公室本来是要去干啥？”
时钟里的秒针只走了几格，栾迟吸了吸气，疲惫地缓慢地抬起头，没能直截了当地回复薛家豪，先伸手摸在自己的后颈上，不自然地转了转，“哦，没什么。黄宵，之后一起去市一中集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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