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倒在雪地里,散开的黑色落满了白色,身下的白色染成了红色,时间久了,连冰冷都沾上温热,温热也渐渐变得冰冷。
呼哧呼哧,耳畔有某种动物喘气声,脸颊传来湿漉漉的触感,她努力睁开眼睛。失败了。
“哈提,回来。”
那只喘着粗气的动物摇着尾巴跑回女人身边。
风雪模糊了声音,吹散了气息,明明就在身边,她们却像隔了很远很远。
女人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拉着胳膊把她背起:“米娅拿毯子来,她还活着——查克,让依扎去温些羊奶,你把床底的药箱子拿给我。”
“知道了阿娜——”几道稚嫩的童声穿过白茫茫的雪地,随着风转转悠悠飞到耳畔。
被唤作“阿娜”的女人背着她缓缓行进,咔喳咔喳踩在雪地里,每一步都稳当,女人的后背很踏实,伏在上面,飘飞的大雪就离她们很远了。
她恍惚从昏迷中醒来一瞬,只看见一只黑色的猎犬在前方探路,在雪白的地上格外醒目。
火炉里时而响起噼啪声,外头的风雪没有停歇,反而越下越大。
“看呐依扎,她醒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看向她,语调上扬,欢快,与北地的沉寂截然不同。
“真醒了诶,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活着,感谢雪山的仁慈。”男孩凑到她跟前,眼睛充满了好奇。
“得了吧阿萨瓦,那不是雪山的仁慈,那是阿娜的仁慈,是阿娜救了她。”另一个更壮实的男孩挤开阿萨瓦,故作老成地掐着下巴打量她。
“——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我敢打包票,坎巴沙没有她这样的长相。”打量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肯定自己的结论。
“查克快起开,压我袖子上了,我还要喊阿娜给她换药。”年纪最大的孩子——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拍开查克的肩膀,手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疼,依扎你手劲越来越大,都快赶上阿娜了……让康吉去不就好了,反正他也没事做。”查克揉揉肩膀挪挪位置,撇撇嘴道。
“别成天使唤他——”是最先说话的羊角辫小姑娘。
“……好,我去。”角落年纪最小最瘦弱的孩子说道,声音轻得像猫崽子。
小姑娘不赞同地看着他。
“没事的,米娅。”康吉避开米娅的视线,他低头走出暖烘烘的土房,仔细看脚步有些晃荡,可能是腿脚不好。
方才苏醒的人捂着脑袋,没长大的崽子们聚一团闹哄哄的,刚醒来耳朵在嗡鸣,他们这么一闹,她头更疼了。
“嘘,别吵了,她看起来不太舒服。”阿萨瓦说。
“快去找阿娜!”
“康吉已经去了。”
“他那双腿走得比老牦牛还慢……算了,还是我去吧。”依扎收好她那串铃铛手链,拢起外套跑了出去,原地留下一串叮当声。
依扎走了之后,土房里又安静下来,剩下的三个小孩傻兮兮盯着她,只能等大人回来。
这里只有一个大人,他们的“阿娜”。
她闭着眼睛休息,某一瞬间,身边小孩的呼吸声变重了,她心头一跳,睁开眼看向门外,把她从雪地里救起的女人推门进来。
“阿娜!”他们喊道。
他们的“阿娜”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依扎,还有那只叫哈提的猎犬。
阿娜在她跟前蹲下,取下羊皮帽子,抖下一身的雪,窸窸窣窣落了一层银铠。
她才发觉,那名女人的身影对她来说有些庞然,不夸张地说,她以为她看到了一头母熊,一堵墙,或者一块山石,让她有些许压迫感。
阿娜的动作却很轻柔。
阿娜给她换药,她不自觉地看向对方的手。阿娜的手比她的更大,像久经风雪磨砺的岩石,有一些细细密密的伤痕。
“你叫什么?”阿娜问道。
“……记不清了。”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她能感觉到她经历了很多事情,可记忆总像被刻意分割成一段一段装进不同的柜子,她没有钥匙,无从探究。
阿娜眉头一挑,也不纠结,直接拍板:“那就叫乌玛好了。”
她在这里歇下了,以“乌玛”的身份。
“乌——玛——快起来——雪停了——”
“乌玛——阿娜让我们带你出去转转——在土房里待久了脑袋会变笨——”
雪停了,天也亮堂了,一大早,查克的大嗓门拖着他风风火火闯进土房,声音在前边跑,人在后边追,矮小的土房里挤满了呼喊声。
紧随其后的是另外几个孩子,身后跟着一条黑色猎犬。
“乌玛,今天是个好天气,雪山说今天出门会有好运!”这是阿萨瓦。
“乌玛快起来,我带你去河岸边转转。”依娜抓着她的肩膀摇晃,铃铛手串在她耳边叮叮当当。
“乌玛起来嘛,快起来嘛。”米娅用自己的辫子戳她的脖子,声调越来越高,“乌——玛——起——来嘛——”
一声声乌玛在耳边盘旋,乌玛本人一把抓住被褥,闷头埋在里面不出来,大有一头闷死自己也不起来的架势。
“乌玛,起来吧,太阳暖烘烘的,很舒服。”有人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声音软糯。
“汪!”哈提附和着。
乌玛:“……”
这时阿娜走进来,哈提转悠着匍匐在她脚边。
“乌玛还没起?不舒服?”阿娜问。
赖在被褥里的家伙慢吞吞爬起来:“起了,现在起了。”
阿娜平时的表情非常平和,可在旁人眼里,总有一种压迫感聚拢在眉间,有个词叫不怒自威,形容很恰当。
“今天难得雪停,你跟他们出去转转吧,不要跑动扯到伤口。”阿娜说。
然后转头叮嘱几个小孩:“依扎,查克,别带他们走远了。”
“包在我身上。”查克第一个回道。
“没问题的,阿娜。”依扎说。
“阿娜,我们走了。”
“阿娜待会儿见。”
“阿娜……”
乌玛离开土房前,看到阿娜手里的斧子,停下脚步。
阿娜回头看她:“怎么了?”
“你要去哪?”
“打猎。雪刚停,鹿会出来找吃的。”
阿娜扔给哈提一块肉干,低头仔细擦去斧子上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斧刃很利落,可见经常被擦拭打磨。
“你跟他们出去当心点,鹿出来了,狼和熊也会跟着出来。这一片我清理过,难保不会有饿急眼的家伙跑出来。”
阿娜挎上一把硬弓,背上箭囊,又往手腕、腰间各缠上一把短刀,见她站着不动,问道:“你也想去打猎?”
阿娜的眼睛是蓝色的,很浅的蓝色,透着雪山的冰冷,当她审视一个人时,眼神里看起来毫无温度。
“想。”乌玛不偏不倚正对上那双冰川一样的眼睛。
她有预感不会停留太久,离开之前,她必须学会一些生存技能,比如捕猎。
阿娜绷着的神色收回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拍了拍斧柄,笑道:“行,伤好了我就带你去猎熊,那个最有意思。”
“乌玛快走啦!不走我们不等你了!”
“走吧,等急了他们又要叽叽喳喳。”阿娜挥手赶人,“哈提,我们走。”
……
“乌玛看,小花!”米娅从雪里刨出一株植物,顶端长着指甲盖大点的米白色小花,在雪地里不甚起眼。
“这朵给你。”她把小花送到了乌玛手上,“小花祝你早日康复。”
乌玛看着这朵小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扔了糟蹋心意,捏在手里怕碎了,放又找不到地方,只能捧在手心。
“谢谢。”
查克兴冲冲跑在最前头,发现后面几人都不动了,围成一圈不知道干什么,招呼又不见人过来,鼓着嘴巴又跑回去。
“……这朵是依扎的……还有康吉,阿萨瓦……”
“你们在看什么呢?”查克皱着两撇短眉毛,扒开几人,“花?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夏天到处都是,我以前在大巴扎见过更漂亮的呢。”
“它哪里不好看了,在雪地里长得那么好——喏,这朵是你的,拿好。”
查克盯着递到他跟前的小花,眉间纠结的模样如临大敌,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拢到手心里。
米娅把雪重新盖回去,看到乌玛疑惑的眼神,她狡黠一笑:“这可是我的宝藏,我特意种在这的,不藏好会被鹿连根刨起吃掉。”
“能藏住吗?”乌玛抬头张望一下四周,这里的路人不好走,对生活在山崖上的鹿群却不然。
米娅歪头思考一小会儿,她说:“藏不住就藏不住,被鹿吃掉再种就是了。”
“走吧,接下来去河边看看。”阿萨瓦说,“阿娜还交托我们一项任务呢。”
“我带路。”依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前头。
依扎是个好向导,不多时一行人就到了河边。乌玛看着眼前的“河”,有些难以置信,说它是“河”不太贴切,它看起来更像一条小溪流。
几人沿着溪流的上游走了一段。
他们告诉乌玛,这条河是不冻河,下游是居民聚集的地方,现在正值枯水期,水流不大,需要巡河防止某些动物尸体或者枯枝石块阻塞河道,影响下游正常用水。
巡河途中依扎捞了一把石子,在手里挑挑拣拣,米娅伏在乌玛耳边悄声密语。
她说依扎喜欢收集漂亮的石子做成首饰。
她还告诉乌玛,阿娜每捡一个孩子回家,依扎都会送对方一串石子手链,代表祝福。
“所以我也有吗?”乌玛问道。
“嗯哼,当然。”
“为什么?”
“因为阿娜捡回来的孩子,最后都会变成家人,为家人祝福很稀松平常吧。”
“你们都是阿娜捡回来的?”乌玛惊讶。
“是啊,阿娜很厉害,能养活我们。我们被扔到雪山脚下,是阿娜把我们捡回去。她还给我们吃的,给我们温暖的房子住。”阿萨瓦接话。
“阿萨瓦你又偷听别人讲话!”
“我没有偷听,是你说话太大声了。”阿萨瓦辩解道。
“什么说什么?我听到你们说阿娜了。”一旁扔石子打水漂的查克回头,嘴里嘀嘀咕咕,“说悄悄话不带我……”
依扎还在河边挑石子,乌玛看了一会转开视线,看向坐在石头上喘气的康吉。
“需要多歇会儿吗?”乌玛问。行程有些赶,康吉似乎腿脚不便。
“不,不用。”康吉连忙摇头拒绝。
乌玛不答,皱眉看他。
“多歇一会儿吧。”乌玛劝他。他嘴唇比身为病患的她还要白,生怕下一秒他就要晕过去了。
“不!我不需要——”
康吉的声音陡然拔高,惹得前面嬉闹的几人纷纷回头看他,他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未吐出来的音节被卡回喉咙里,憋得涨红了脸。
“康吉,乌玛,你们怎么了?”米娅问道,余下几人目光也在乌玛跟康吉间巡睃,冒着相同的疑问。
乌玛定定看了康吉一会,视线在对方微微颤抖的嘴唇上停留片刻,她说:“没事。”
她抬头对米娅说:“米娅,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后背的伤口,好像裂开了,我感觉到有血流出来。”
米娅闻言跑到她身后。
“呀,真的裂开了,刚刚还没事,怎么突然就裂开了。”
其他人围拢过来,只见后背的绷带洇红了一小块。
“我没事,不是很严重。等会走慢点,等等我。”乌玛说。
几人的行程慢下来,等回到土房中,阿娜已经在等他们了。
“吃的在桌上,吃完收拾仓库。”
趴在门口的哈提见他们回来,非常热情地迎上来,围着他们绕圈,最后扑向康吉。
哈提是猎犬,力道一点都不小,瘦小的康吉直接被它压到身子底下,像披了一件厚毛毯子。
“康吉?”
“乌玛没事的,哈提跟康吉是好朋友,不会伤害他的。”
“这样啊,我不知道。”乌玛收回手。
话题绕到康吉和哈提身上,其他人兴致勃勃同乌玛讲起以前的故事。
“康吉跟哈提关系可好了,哈提还是小狗的时候康吉就开始照顾它了,所以哈提平时除了阿娜最粘的就是康吉。”
“那时候哈提被咬断了腿抢不上食物,被狗群遗弃在大巴扎,康吉卖羊毛时路过捡了它,还央求阿娜治好它。”
“听阿娜说,野兽也会救助受伤的同伴,可如果拖累了族群,时间久了也会被抛弃。哈提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没有康吉,哈提长不到这么大。”
乌玛看着背对她的康吉,没有说话。
“……包扎好了。”阿娜放下剪子,打断她的神游。
土房里安静得很,乌玛有些不适应,阿娜把其他人都赶去干活了,房子里只剩她们两人。
阿娜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瞥她:“出门遇到事儿了?看你心不在焉的。”
“跟康吉有关?别看我,你掩饰的功夫不到家。”
“康吉的腿……”
“治不好了。”阿娜直戳了当地说。
瞥见她眼底的神色,阿娜问她:“同情他?”
乌玛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起码在我们这里很常见。”阿娜放下手中的药箱,从柜子里取了一小壶烈酒,“喝吗?暖和暖和。”
乌玛摇摇头。
“雪山脚下有座宫殿,宫殿里住着一个王,王统治着这片土地,王年轻时还算贤明,但现在老了,眼睛耳朵都装不进底下人的苦难了。”
阿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所以落在子民身上的枷锁越来越重,一部分人不堪压迫,集结起来反抗。”
“可惜没成功,白白送了命。”
“王很生气,杀了造反的人,再把他们后代的腿通通折断,瘸了腿的人没了反抗能力,一辈子只能老老实实干活。”
“折断的腿,就是王给他们套上的笼头,让他们安分做一头合格的牲畜。”阿娜咽下烈酒,面无表情。
“康吉是里面最小的孩子,捡到他时,他的腿差点全烂了,高烧烧了很久,我忙活三天勉强给他捡回一条命。”
这是阿娜第一次跟她讲雪山下的事情,乌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由阿娜继续讲下去。
“我有个妹妹,比我小很多。”阿娜突然谈起了她妹妹。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也是反抗者的后代。妹妹背着他逃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追兵,只有成片的山林,没人能找到他们。”
阿娜瞟了她一眼:“你不用同情他们,那是他们的选择。”
“康吉也是,是他选择活下来,选择不被人看轻地活着。你越是同情他,他才越是可怜。”
“雪山是仁慈的,也是残忍的,它怀抱顽强的生灵,也会带走怯懦的人,这是雪山的法则。”
“康吉会活下来的。”
乌玛抿了抿嘴,指尖划过腹部的绷带,嘴唇微微开合,有些干涩:“那为什么独独照顾我?”
“因为你的伤能痊愈,只需要一时的照顾,康吉的腿治不好,没人能照顾他一辈子。”
“……”见乌玛陷入沉思之中,阿娜没有打扰她,阿娜正要掀开帘子走出去,乌玛叫住她。
“等等,还有一件事。”
阿娜站定,回身看她。
“我在河岸边发现了熊的脚印,但我没看见熊,不确定脚印是之前留下的,还是最近出现的。”
阿娜有些诧异,冲她点点头:“好,我明天去河岸巡查,你跟依扎说不用去那了。”
那天晚上,因为雪停了,显得很静谧。
乌玛睡不着,她看着从缝隙里透出来的月光,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很平静,没什么苦恼事,记忆零零碎碎的,也没有执念。
可就是睡不着啊。
“呼呼——”风声大了,乌玛翻身看向门口,有人开门出去了。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阿萨瓦的床铺空了,其他人都还在安睡,目光在阿娜的身上停顿了一下,她犹豫片刻,跟着出门。
推开门,乌玛眯了眯眼,月光很亮,映在雪地里像渡上一层银。
抬头看向月亮,乌玛总觉得,黑夜其实是一块黑布遮挡住天空,而月亮就是黑布上破的洞。光穿过洞口,把光明撒向人间。
什么声音?乌玛听到了些很细微的声音,有人在低声祷告。
她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巨石上坐着一个小孩,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轻声念诵,月光抚过他脸颊,像一位看不见的长辈在抚慰他。
是阿萨瓦。
乌玛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注意阿娜出现在她的身后,乌玛被吓得后退两步,差点撞到墙,阿娜伸手护住她的后脑,让她不要出声。
“你去睡吧,这里我看着。”
乌玛回头看了一眼阿萨瓦,对阿娜点点头,转身回屋里。
第二天清晨,阿娜就出发了,他们几个小孩子留在土房看羊。
羊圈底下垫了枯草,四周拦了松木皮儿,头顶盖了盖儿,为了让羊能挨过寒冬,羊圈还挨着暖房。
暖房是专门发酵肥料的小屋,冬天暖乎乎的,到了春天,发酵成的肥料埋在地里,草会长得更茂盛,不用赶着羊到处跑。
“天暖了把它们赶出来晒晒太阳,不然会生虫病,虫会把羊毛啃秃。”米娅拉着没放过羊的乌玛走出羊圈。
“这样有用吗?”乌玛问。
“虫病轻就有点用。”阿萨瓦回头,把最后一只小羊羔赶出去,“太严重的要泡药水。”
他们走到屋前的巨石上,阿萨瓦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快来,坐这。”
乌玛想到昨晚的事情,有些怔愣,此时阿萨瓦的表情毫无异样,好像昨晚月下祈祷的人不是他一样。她总觉得那时的他情绪很低落。
“乌玛别愣着了,快上来,我拉你。”依扎伸出手。
“别拉她,乌玛背后有伤,等会又裂开。”米娅伸手拦住依扎,她左右张望,看看有没有小一点的石头,可以拿来垫脚。
她眼睛忽地一亮,正要去搬。
查克把不太乖顺的头羊拴起来,朝他们这边走来,看到米娅在忙活,小跑过来帮着一起搬,依扎和阿萨瓦注意到这边,也跳下去帮忙。
康吉也想上前,被查克挤开。
“人够了,别添乱。”
康吉不说话,跟着乌玛站在一旁。
“成了,上来吧。”
乌玛踩着简易石阶上去,同几个小孩挤在巨石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晒着太阳,很暖和。
“冬天快过去了吧?”
“早着呢,还要等一两个月吧。”
“哦。”
“怎么了查克,干嘛问这种问题?”米娅问。
查克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漫无目的地在巨石上敲敲打打,短眉毛纠结在一起,阿萨瓦用手臂撞了他一下:“到底怎么了?说啊。”
“昨天我帮阿娜磨斧子,看到她手冻裂开了。”
“我去熬些羊油给她擦擦。”依扎起身,仗着个子高,一下子跳下巨石。
“阿娜出门不都带手套吗?”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乌玛疑问。
“有时候打猎要摘手套。”
乌玛不理解。
“鹿住在山崖上,悬崖峭壁几乎没有人能落脚的地方,能踩的地方就这么宽——”米娅捏着食指大拇指给她比划了一下。
“顶多能放个脚趾头。”
查克接话:“不想掉下去只能趴在石壁上,用斧子卡在缝里。斧柄沾了雪水很滑,戴手套抓不稳,很容易栽下悬崖。”
“而且碰上又干又冷的时候,戴手套也不顶用。”康吉说,“我去看看药箱,上次的草药还没有剩。”
他扶着石头下去了。
少了两人,岩石上暖乎乎的“包围圈”缺了个口,乌玛缩到中间,其他人给她让了让地,让她待得舒服些。
正午太阳烈,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乌玛抱着膝盖睡着了,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身上又沉又热,差点闷出汗来。
她挣动一下,从皮袄里探出头来,正好看见米娅冲她招手。
“乌玛你醒啦!阿娜抓了鱼回来,来看看吗?”
“我就来。”
乌玛低头看向手里的皮袄,大小不一,想起每人只有两件皮袄,弄脏了小孩们就没有换的了,她小心翼翼抱起这几件衣服,顺着石阶下了巨石。
乌玛走过来,阿娜正在教依扎剃鱼鳞。
“让我也试试!”米娅看得跃跃欲试,噌一下站起来,想自己动手,被阿娜按了回去。
“你太小,手掌抓不住鱼,让依扎来。”
米娅失落地蹲回去。
依扎第一次处理鱼的鳞片,刮得鱼鳞到处飞,鱼皮坑坑洼洼的,鱼鳞和血水溅到脸上,看着好不狼狈。
她虽然很紧张,却不见初次屠宰活物的害怕和不忍。很多人第一次做这些事都有点畏缩,可依扎半点不怵。
米娅也不怕,她盯着依扎手上动作,难掩好奇。
“乌玛。”
“嗯?”乌玛又走神了,她问,“怎么了阿娜?”
“你试试。”
米娅接过她手上的衣服,乌玛后知后觉拿着刀,学着依扎用刀背刮鱼鳞。阿娜静静看着她自己摸索,没有出声指点。
乌玛不得要领,索性直接用刀尖把整张鱼皮剔下来,起初握刀还有些生疏,划拉两下动作流畅起来。
以前好像做过这些事。
“做得不错,剩下的依扎继续。”看了一眼,阿娜就喊停了,把活儿重新分配给依扎。
“乌玛叫查克他们把羊赶回羊圈——米娅,看着点灶火。”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传来查克的笑声,乌玛走近一看,一只小羊羔侧躺在地上,四条腿乱蹬,底下似乎压着一个人。
“……康吉?”乌玛踹了一脚羊后腿,羊翻身站起来跑了。
康吉满脸憋红地爬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
“早说你搬不动了。”小羊羔没跑远,查克拽着它羊角往羊圈里拖,路过康吉他扁扁嘴,有些嫌弃。
几只落单的羊被阿萨瓦拿杆子赶回羊圈,他路过康吉的时候也没说什么,倒是和乌玛打了个招呼。
康吉低着头,还在拍打衣角,脸上还带着些许窘迫。
“走吧。”乌玛招呼他一声也转身走了,走得不快,康吉勉强能跟在她身后。
“这鱼这么肥!”查克看清依扎手里的鱼惊叹。他抱起羊羔往羊圈里一扔,火急火燎凑到鱼前,眼神放光。
“估计这条鱼被冻傻了,从湖游到河里,刚好被阿娜逮到,便宜了我们。”
乌玛看向阿娜,阿娜点头:“那确实是熊爪印,但我没碰到熊。你们最近都小心点,别往上游跑了,熊很狡猾,会跟到家里来。”
“熊?”
旁边的几人听到米娅的惊叫,都纷纷好奇地伸出脑袋:“什么熊?”
“你们上次巡河,乌玛发现了熊脚印。”
“乌玛好厉害!我们都没发现。”几个小孩叽叽喳喳,表情不一,或惊讶,或庆幸,或后怕,或懊恼,只有依扎沉默不语。
“熊都危险,尤其是饿狠了的熊。”阿娜提醒道,“我没逮到它,你们就待在家。”
一条鱼不够七个人分的,虽然米娅他们是小孩,可正在长身体,吃得不比乌玛少。
每人围着大锅,各分了点鱼肉,就着鱼汤吃了些馕。
乌玛喝了口鱼汤,坐在原地眯起了眼睛。她这几天胃口都不太好,现在看起来行动自如,但有她自己知道,脑袋的刺痛仍未消散。
耳边笑笑闹闹的声音越来越轻,后面默契地一起消失。
几个小孩除了啃馕,嘴巴没再张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在同伴间不停流转,嘴巴是闭上了,眼神倒是“聊”得起劲。
直到最后一人吃完,所有人才散了,各人收拾自己的碗,依扎抢先端起石锅里,阿娜看着她离开,没有说话。
晚饭过后,太阳彻底落山了,乌玛打了个寒颤,决定不再在外边游荡。
“阿娜,明天让我跟你一起打猎吧……”不远处有人在争吵,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争吵。
“再等等吧依扎。”阿娜的声音很平静。
“等不了,阿娜你看,你的手都裂了那么多口子,手套里都是血,有我帮你轻松些。”
“不行。”
“阿娜,让我帮你吧。”
“你还帮不上忙。”
乌玛无意偷听,搓了搓手,把脑袋缩进绒毛大衣,左右看看辨认一下方向,朝着温暖的土房走去。
她走后——
“我帮不上忙谁帮得上?乌玛?昨天我听到了,你答应乌玛一起打猎也不同意带上我。”
“你和乌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依扎……”
另一边。
乌玛揉了揉脸颊,探进衣服摸摸身上的绷带,刚刚一连好几个喷嚏,差点给她伤口又崩裂了。
可能回来的时候遭风寒了。这么想着,她往炉子边凑近了些,只是屁股没曾坐热,就被米娅扯着袖子拉回来。
“别挨炉子那么近,待会儿燎到衣服。”
“可是它好暖和,太阳一样暖和。”
“那也不能靠太近。”
乌玛看着她不说话,脑袋埋在毛绒绒的领子上,只用一双缀着火光的眸子盯她,直到米娅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坐远些,我给炉子加把火,这样总行了吧。”米娅拾了些干柴往炉子里塞,用火钳拨了拨,火烧得更旺了。
米娅一边嘟囔着“到底谁才是小孩子”一边走开,她身后,乌玛裹着大衣把自己团成球,心满意足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阿娜,母亲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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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过往篇·“阿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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