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原来在县水管厂里是个小领导,但正赶上九十年代下岗潮,他很快就失业了。
失业之后,李英干脆破罐破摔,只偶尔出去打零工,肆无忌惮地拿家里的存款去喝酒抽烟赌博。王燕红求他好好过日子,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对待。她也曾还手过,但囿于身体素质天生的差异,让王燕红总是受伤的那一个。
于是后来王燕红就慢慢习惯了。
摔碎的啤酒瓶,无休止的争吵打骂,凄厉的哭声。
李耀成就是在这间几十平米的小院里长大的。
他倒是没怎么挨过打。因为被赋予的聪颖,他很快学会变得乖巧,在李英需要的时候及时端上酒杯,也学会在王燕红搂着自己哭、抽泣“妈为了你才忍着,你一定要出息”的时候,安静地点头答,“好”。
这个时代,离婚在县城里还是稀罕事。李英这两年在外晃悠很少回家,日子反而一点点好起来了。儿子学习成绩越来越好,也越来越懂事,不该结交的邻居也断了联系,日子更有盼头——当然,每次李英回来,对王燕红来说,都是一场不断重复的噩梦。
但没关系,只要再忍一忍……
此刻,凌逍轻松将摇椅踹倒。啪——啪——,左右开弓,粗糙瘦弱的手劲儿却极大。
李英两边脸立刻肿了老高,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你——!臭女人,你胆子肥了,敢打老子!”李英哎哟哟了一声,捂着腮帮子,愤怒中而隐约透着恐惧。
几个月没回来,她怎么变得突然敢动手了?
凌逍又狠狠赏了他一巴掌,半踩在摇椅上,慢慢逼近。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漠与蔑视,就像是看一只臭虫。她轻轻地揉了揉手腕,平静地俯视着李英。
“奇怪,刚刚你管我叫什么?”
李英吭哧吭哧半晌,想要动手,又缩了回去,口中骂骂咧咧不断,“疯女人,臭婆娘……”
“这几巴掌,是教你怎么好好说话。”凌逍伸手,那劲道带着风,呼啸而过,落在皮肤上掀起剧烈声响。
“我有名字,我叫王燕红。”
李英被打懵了。
凌逍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他几眼,很快起身,走到后屋中。
李英连滚带爬地起来,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害怕的后劲儿极大。不过此时,他仍以为这疯女人只是突然抽风,大概教训两下就好了。
李英下意识“呸”了一声,却见嘴里吐出了淡淡的血丝,连牙槽都有一点摇晃。
这是曾经他年轻力壮时才有的力量——不,或许不止。他为此在王燕红身上实施过很多次,也和别人炫耀过很多次。
在意识到自己唯一的依仗已变得不堪一击时,李英简直惊呆了。
有几只乌鸦飞过,盘旋在小院子四方上空,那嘎嘎的叫声实在惹人心烦,就像预示着腐烂的未来。李英转身,就看见儿子也微微愣在一边,手中还拿着喷壶,却没有丝毫动作。
“臭小子,不是说你妈求我回家吗?不是说她和原来一样吗?我操,她到底偷摸吃了什么玩意啊……壮x药吗?!”
“你等着看我笑话是吗!也不看这个家是谁撑着的,没个男人怎么办!”
“一会儿她出来,看老子不打死她!儿子……嗯,到时候帮着我点。”
李英酒劲被打醒了大半,紧接着汹涌愤怒袭来,权威被挑战、被破坏的耻辱,令他一时间看谁都不顺眼,“看什么看,小心我削了你那双瘆人的眼珠子!”
李耀成不语,走上前慢慢扶起摇椅。在李英的骂骂咧咧声中,他蹲下身慢慢捡起玻璃渣收拾。
慢慢暗淡的夕阳,逆光的阴影中,他微微偏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后屋的窄门,和门后那道消失的身影。
很快,凌逍从后屋中施施然走出,瘦弱的身影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她手里拿着一张空白草稿纸和黑笔——是从李耀成的桌子上拿的。
她冲李耀成扬了扬:“借我用一下,笔很快还你。”
李英酒劲再次上头,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却见凌逍单手拎起角落的小石桌,大约百十来斤。
李英:……
色厉内荏,嘴里骂骂咧咧,却下意识地往边上躲了躲,一副生怕凌逍忽然抡起石桌的模样。
凌逍冷笑,一脚踹开他,自顾自坐在摇椅上,又把小石桌摆在面前,开始当面写字。
“女方:王燕,身份证号……”
“男方:李英,身份证号:……”
“男女双方于x年结婚,婚后生育李耀成一子。现由于男方酗酒、家暴、赌博,夫妻感情破裂,无和好可能,现自愿离婚……”
凌逍连腹稿都没打,转瞬就开始流利地拟离婚协议。在李英的目瞪口呆、暴跳如雷的怒喊中,她不由皱眉。
“闭嘴,熏到我了。”
然后真的站起来,轻松抡了一圈石桌,风声呼啸,虎虎生威。
放下,继续写。
李英:……
凌逍写着写着,忽然看向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少年。他照旧安安静静的,似乎将李英带回来、打算借此伤害母亲的人并不是他。
他是如此的狡猾,又如此的冷漠,他似乎没有任何作为普通人的感情,因为此刻,系统仍在实时更新着悔意值——0。
系统震惊地叫起来:【凌逍,任务只有半个月了,你很快离开这个世界啊!而且不是说要送李耀成进监狱吗?离不离婚,又有什么意义?】
凌逍:【算我多管闲事吧,无关任务,也无关时间。】
【我只是想要结束,从源头上结束。并不是每一个家庭都必须维持完整的。崩塌也好……我要摧毁这个禁锢了太多人的厄舍府啊。】
唯独在此时此刻,凌逍放下了任务。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在这个残忍、扭曲的少年杀人犯身上,将“无法被宽恕的罪恶”与“家庭”两件事情区分开来。因为至少在这一刻,他的身份,是杀人犯,是这个家庭的儿子,但更只是——“李耀成”这个人而已。
她对李耀成道:“我知道你将他带回来的意图。不过没关系,正好我要快速解决掉这件事。”
“我是一定要离婚的,哪怕很快这具身体就会死去,也必须立刻离婚。如果死的话,我希望以王燕红这个独立的身份死去。”
“她曾经做过很多错事,伤害过别人,也被别人伤害。万事有因有果,这一些终将会有结果。可是至少从此刻开始,她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只是自己。”
凌逍一口气说了很多,见李耀成只是点头,能隐见细微的不以为意,她倒也不在乎。他的确心理年龄与智商都远远十三岁以上,但某些事情,也许只能未来经历生活的某一刻,才会彻底明白。
那是生命在漫漫时光中,赋予每个人的重量。
因此,凌逍只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耐心询问李耀成。
“法律规定,未成年人需要家长的监护……我想问你,二选一,你选跟谁?”
李耀成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凌逍,那目光中又有一丝浅浅的不可置信。大概是从来没有过类似经历,他对于凌逍果断而平静谈论离婚的决定,显得有些陌生茫然。
李耀成没有回答。
笔尖慢慢划在纸上,凌逍摇摇头:“你想想,最好在这份协议拟完之前。你有你的选择,但我,在你的母亲身份外,也有独立选择的权利。”
随后她在李英的暴怒中,继续快速拟定。
“财产分割:婚内房子、存款……一切归女方所有……”
酒,赌博是李英的命根子,但这命根子有个前提——钱。最近几年,钱用的都是曾经的存款,还有王燕红自己赚的,至于李英赚的,家里是从来没见过一个子儿。
凌逍一拍脑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起身又把李英啪啪按在地上,就像是过年杀猪的姿势。
她上下摸了两下,在李英的哀嚎打滚中摸出一个存折。
看了看,冷笑,食指夹着存折拍了拍他的脸:“小子,拿我的吃喝嫖赌,自己赚的却偷留着了?拿来吧你!!”
很快,一张纸的简单离婚协议快速拟完。凌逍看了又看,任凭李英无能狂吠,扭头问李耀成:
“想好了吗?想好我把抚养权那里补上,让你爸签字,我们赶紧去民政局离婚。”
李耀成沉默很久,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许久许久,直到忽然一股暖风吹过,吹响树梢,夹杂着乌鸦的哀鸣,他才小声说:
“妈妈,我希望和你一起生活。”
他垂下头,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脸。
凌逍点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补上了一行“抚养权归女方”。她拍拍手,满意地检查下,对李英道:“签字,然后去民政局。不去的话,就凭你做的那些事,等着进局子吧。”
酒劲已经半醒了,余下的是彻底的愤怒。
汩汩血液涌上头,李英想起这个曾经属于他、只会忍耐哭泣的妻子,又现在看着一副平静的,独立的女人。恐惧之下,有一种不真实感袭来,只剩下腥臭血液堆积起来的——
疯狂。
尤其是在向来乖巧的儿子,竟然抛弃了父亲之后。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在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冲动下,李英双目暴起。下意识中,他绕开了能够举起石桌的凌逍,选择了食物链里面底层的弱者——以在他认定的顺序上。
血液涌动,亟待发泄,掺杂了酒意。李英趁着凌逍低头检查文件的时候,颤抖地抄起半碎的酒瓶,冲着清瘦、安静的儿子走去。
李耀成正怔怔地立在原地,凝视着凌逍,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他不经意抬眸时,只能看到几乎彻底暗淡的夕阳中,比自己高大强健许多的身影,就像是袭来的怪物,快速靠近。
落在巨大的阴影,将自己完全笼罩住,令人产生动物本能的恐惧。
玻璃尖锐的刺,反射着亮光,直勾勾地冲着自己的头袭来。
差距巨大的身影,尖锐的凶器。
啊,就像和那一天,6月28日……
一模一样。
只是,此时此刻,反过来了而已。
在毫无防备的那一刻,就像是最疯狂残忍的命运,忽然降临在全然不曾察觉的蚂蚁身上。李耀成丝毫无法移动,一种从未察觉过、体验过的冷意与颤抖,忽然从脚底袭来,一直涌入向来冷静的头脑。
与此同时,还伴随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本能地呐喊——
啪。
玻璃碎停在了离脖颈仅有几毫米的地方。擦过皮肤,留下了丝丝血迹。
凌逍紧紧捏住李英的手腕,折断,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惨叫声中,凌逍拿出手机:“喂,梁警官?嗯……事发突然……你来我家一趟……”
【悔意值检测中……】
“对,重大凶杀案。我的丈夫,刚刚想要动手杀了我儿子……唔,就算不是杀人也至少是故意伤害,总之让你们队长一起来。”
【悔意值检测中……】
李耀成似乎是吓傻了,又似乎不是。他只是机械地摸着脖颈的小小伤口,盯着那细微的、鲜红的,似曾相识的血。
此时此刻,夕阳落下,整个小院也随之陷入黑暗之中,唯独一点亮光落在了凌逍的身边。她站在小树旁,披着浅浅一层光晕,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突发情况。
她没有哭泣,没有忍耐,也没有搂着儿子喃喃碎语,服从于命运,又构建出新的可悲命运。
她很奇怪,但是他想,他不讨厌这种奇怪而日常的每一天。
只可惜,或许她来得太晚了。
那双从来无波无澜的黑色眼眸,落入了零星的一点薄薄的亮,但很快,又快速消散。
如果那一天……这个陌生的母亲也在那里的话,是否也会挡在程小樱的面前,捏碎自己的手腕呢?
【悔意值检测为:0。】
警笛呼啸,伴随着夏日最后一丝落日余晖,一同落入这间小院。李耀成闭上双眼,那一瞬间的茫然后,他再度恢复了原原本本的平静。
他对凌逍道:“妈妈,你会后悔吗?”
凌逍注意到方才一瞬间悔意值忽然开始疯狂检测,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系统只说是故障。
因此,她只是略有奇怪:“后悔和错误的人结婚吗?还是后悔让人渣去应该有的地方?你指的是什么?”
李耀成垂眸,不答。
“没什么……因为,我也不会后悔的。”
因为他做的事情是理所应当的,也终于令他永永远远获得了唯一陪伴,消除了一切阻碍。
更何况,命运的馈赠是巧妙的。在世人眼里,在法律规定中,无知年幼的少年,从不需要为所谓的罪恶而受到处罚,尽管他实际上已不属于这个范围……但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
他想起刚刚惊险一瞬间,陌生的动摇。
那一刻,他想要本能地呐喊什么呢?
是“救命”吗?
而他忽然开始感受到的一丝丝的重量,那么轻飘飘,又那么沉重,到底又是什么呢?是所谓的“生命”吗?
不,大概只是错觉吧。
【悔意值检测为:1。】
一定只是这样而已。
争取再三四章结束这个世界。
最近每章其实都很长的啊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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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少年犯(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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