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什卡的傍晚最好看。太阳往雪山后面沉时,把云染成金的,雪山顶上像落了层熔金,溪流里的水也跟着晃,碎光一闪一闪的。苏湄和江亦风会坐在溪边核对数据,他教她认冰缝的标记,她教他说刚学会的藏语,偶尔碰掉笔,两人都弯腰去捡,指尖撞在一起,就像溪里的石子碰了碰,软乎乎的。
那天下午的风没个由头就刮起来了,跟着雪就落了——先是细雪粒,打在脸上沙沙地疼,没半个钟头就铺天盖地,把草坡、帐篷、远处的冰川都糊成一片白,连经幡都被雪压得沉了,哗啦啦的响也闷了半截。
队员们正七手八脚往帐篷里搬仪器,江亦风的卫星电话突然在雪地里“嗡”地振了。他接电话时背对着人,苏湄只看见他肩膀僵了僵,指尖在听筒上滑了一下,像是要挂,又没挂。挂了电话转过身时,他脸比外面的雪还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尾却不是泛红,是透着点慌,像被雪迷了眼。
“是林屿森。”他没等苏湄问,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刮走,“他……出事了,在医院。我得回去。”
苏湄手里的仪器箱“哐当”砸在雪地上。林屿森这名字,她只在江亦风喝醉的夜里听过一次,含糊着,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人喘不过气。她没问“出了什么事”,也没问“你俩不是分了吗”,只觉得雪粒打在脸上,突然就疼得钻心。
“这天气走不了。”老周拄着铁锹从新井那边过来,鞋上沾着泥,往山下望了望,眉头皱成个疙瘩,“路早被雪封了,贡布大叔的牦牛都不敢往坡下走。”
“我得走。”江亦风重复了一句,声音还是轻的,却带着股犟劲,手插进冲锋衣口袋里,指节攥得发白,“他一个人在医院,没人陪。”
“那我呢?”苏湄突然开口,声音比风还冷,“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融雪季刚过,冰缝还没测完,老周年纪大了,队员们大半是新人——你说走就走?”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林屿森是江亦风心里的坎,她早该明白的。可话一出口就收不住,像被雪激疯了的野物,只想往疼处撞:“是因为他是林屿森,所以不管不顾都要走?那我呢?我在这儿算什么?”
江亦风被她问得一愣,眼里的慌更重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他不是会吵的人,像山涧里的清泉,再急也只会绕着石头流,不会撞。
“苏湄。”老周拉了拉她的胳膊,“少说两句。”
苏湄甩开他的手,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嚎啕,是无声地淌,落在雪地上,砸出小坑。她不是真要吵,是怕——怕这雪封了山,江亦风一走就回不来;怕林屿森在他心里占得太满,他转头就忘了岗什卡的经幡,忘了她;怕自己真像被丢在雪地里的仪器箱,孤零零的,没人管。
“我帮你收拾东西。”她抹了把脸,转身往帐篷走,脚步重得踩碎了地上的冰。
帐篷里静悄悄的,队员们都识趣地往另一边挪了挪。苏湄蹲在他的背包旁,把他的厚袜子、冻伤膏往里塞,手却抖得厉害——都是他平时总忘带的,她记了这么久,好像记了个笑话。
江亦风蹲在对面,没拦她,也没说话,手里捏着张照片,是去年在海城海边拍的,他跟苏湄站在浪里,笑得一脸傻气。他看了会儿,把照片塞回苏湄手里,又从口袋里摸出本藏语手册,是他之前记的笔记,上面有他画的小记号,哪个词对应冰川的哪个部位,写得清清楚楚。
“这个你拿着。”他把手册递过来,指尖碰了碰苏湄的手,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声音低得像叹息,“苏湄,我不是……我只是不能不管他。”
苏湄没接手册,也没看他。雪下了一夜,她就蹲了一夜,直到天放晴,阳光把雪照得晃眼,亮得人不敢睁眼。
江亦风跟着贡布大叔往山下走时,穿了件藏青色的队服,在白花花的雪地里格外显眼。他走了两步,回头往营地望了望。
苏湄正站在帐篷门口,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像团没扎好的毛线。她手里捏着那本藏语手册,没挥手,也没笑,就那么站着。
江亦风抿了抿嘴,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转身钻进了雪坡后面。藏青色的影子很快被雪埋得只剩个小点,最后连小点也没了。
老周走过来,往苏湄手里塞了个热乎的青稞饼,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他不是那没良心的孩子。”
苏湄咬了口饼,没尝出味。雪后的岗什卡静得很,雪被太阳晒得滋滋响,一点点往下淌水。经幡又开始哗啦啦地响了,这次响得亮堂,却像在笑她傻。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边角硌着手心。风把雪沫子吹到她脸上,凉丝丝的。她想,等雪化了,他会不会回来?回来的话,是一个人,还是带着林屿森?
江亦风的影子彻底没在雪坡后时,苏湄才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风卷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她却没觉得冷,心里那点乱麻似的情绪反倒被这阵寒风吹得清明了些。
其实早该想明白的。从海城火车站他把背包塞给她,说“帮我扛着,去青海拍雪山”时,她就该知道,这趟路本就没什么“顺路”可言。他是国家地理协会的编辑,见惯了山川湖海,怎么会缺个扛装备的?不过是那时刚被父母逼着和林屿森分了手,心里空得慌,又被催着相亲,才急急忙忙在网上捞了她这个“网友”,想找个由头躲开家里,顺便——顺便找个人陪他去西安演场戏,骗骗他爸妈。
火车过兰州那晚,他喝了两罐啤酒,靠着车窗跟她说了林屿森。说他们在大学图书馆认识,说林屿森笑起来眼角有颗痣,说他爸妈把林屿森堵在楼下骂时,他躲在楼道里不敢出声。“我是gay,”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窗外的星子,“苏湄,对不起,之前没跟你说。”
她那时正啃着面包,听了这话,面包渣掉在衣襟上都没察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空落落的,却又奇奇怪怪地松了口气——原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是这个缘故。可即便知道了,第二天醒来看见他蹲在过道里帮她擦鞋上的泥,阳光落在他发梢上,她还是没出息地动了心。
后来辗转各地,从兰州到西宁,再搭皮卡往岗什卡走。他教她认冰川的纹理,教她调相机参数,在戈壁滩上捡了块好看的石头,洗干净了塞给她。有天夜里在皮卡后座,他突然凑过来吻她,她没躲,任由他抱着。那天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车斗上,他的心跳得比车轮声还急,她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有个角落,还住着林屿森。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爱从来不是藏着掖着的。喜欢就是喜欢,哪怕知道他心里有别人,哪怕知道他自己都理不清对她的情绪,她还是想跟着他来岗什卡,想陪他站在雪山下,想看看他镜头里的世界。
这几天队员们见她蔫着,都没敢叫她干活,老周更是总往她手里塞热乎的青稞饼。可她不能总这样。同伴走了,江亦风也走了,岗什卡的冰缝还等着测,老周的背又驼了些,她要是垮了,这摊子谁来接?
雪又下起来了,不是之前的细雪沫子,是成团的雪片,往人脸上扑。队员们缩着脖子往帐篷里躲,王磊正蹲在灶边翻找冻硬的青稞饼,见苏湄还站在雪地里,探出头喊:“苏湄!进来烤烤火!雪籽儿落进脖子里冰得慌!”
苏湄没动,脚像钉在雪地里。陈书礼走了,江亦风也走了,营地突然空了大半,连王磊唱跑**歌的声音都显得稀稀拉拉。她低头看手里的藏语手册,江亦风的字迹力透纸背,“冰缝”两个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像在指往某个方向,可他自己却先顺着另一条路走了。
“在想啥?”老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烟草味。他手里捏着根未点燃的烟,往雪地里戳了戳,“脸都冻白了,进去吧。”
苏湄跟着他进了帐篷。灶膛里的火燃得旺,映得帐篷壁暖烘烘的。王磊把烤热的青稞饼往她手里塞,自己又蹲回灶边添柴,没敢多问——江亦风走时那光景,谁都看在眼里。
老周在她对面的折叠凳上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书礼走是家里有事,没办法。亦风……他心里有坎,林屿森那孩子,他放不下。”
苏湄咬着青稞饼,没接话。饼渣掉在衣襟上,她也没捡。
“你是不是也在想,要不要走?”老周突然问,眼睛往帐篷外瞟了瞟,雪片打在帆布上,“沙沙”响,“这阵子苦了你了。刚来那天冻得打喷嚏,学藏语学得半夜还在翻本子,队里的事你也没少扛——你本不该在这儿遭这份罪的。”
苏湄的心猛地一揪。她确实想过。海城的浪是暖的,修冲浪板时能听见海风哼歌,不用蹲在雪地里啃冻饼,不用对着冰缝怕得手心冒汗。可念头刚冒出来,就看见帐篷角那摞没整理完的采样袋,看见黑板上陈书礼写的“扎西德勒”。
“老周,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啥。
“我知道你咋想。”老周摆摆手,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星子“噼啪”跳,“我本来想留你,队里现在缺人,融雪季的冰缝数据得赶紧测,不然开春牧民往山坳里赶羊,危险。”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可这儿确实太苦了。雪一封山,连口热汤都未必能顿顿喝上,队员们走的走、散的散,我这把老骨头也快扛不住了——你要是想走,就趁这两天。贡布大叔说后天可能有暴雪,再不走,路就真断了。”
他没说“你别走”,也没说“队里需要你”,只把话摊开了说,像把选择权轻轻放在她手里。
岗什卡今天吃啥?流口水:)
【王磊揉青稞面时,总把面团揉得“哼哧哼哧”喘。他从面袋里舀粉,雪山融水“哗啦啦”往里跳,指尖一搅,粉就黏成了团,在木盆里滚来滚去,像只刚从草坡滚下来的毛团羊。
“得给它按按筋骨。”他捏着面团往案板上摔,“啪”一声,面团就势摊开,又被他拢回来,反复揉得筋道。撒点干面粉,擀面杖一压,面团就乖乖变扁,边缘翘起来,像咧着嘴笑。
贴进烧热的平底锅时,饼子“滋啦”叫了声,很快鼓出小泡,像藏袍上的布扣。翻面时金黄的边粘了点焦,王磊用铲子敲敲:“急啥?等会儿给你刷酥油。”
出锅时饼子烫得直冒白汽,酥油一刷,油星子在表面跳,咬一口,外脆里软,青稞的香混着酥油暖,连阿古拉都蹲在灶边,眼睛跟着饼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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