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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虚袅之形

1

翌日,汝安“精心”打扮了一番后,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般走出了清安居小院的门,在路过的丫鬟仆役审视——甚至称得上嫌恶的目光中,缓步走到了凛夫人所在的韫心堂。

“小娘子总算舍得出来了,饿坏了吧,看这小脸都饿黄了不是?”

凛绽身旁站着的婆子一开头,周围三三两两戏谑的语声和笑声便跟着纷纷浮动起来,如同在晨光里打着旋的细小尘埃。

凛绽只轻轻向那最先出声的婆子瞥了一眼,四下里瞬间肃静下来,婆子和丫鬟们互相看看,都不再作声。

古朴的铜炉里,缕缕青烟悠悠上浮。

“汝安妹妹,近处来坐。”凛绽向汝安摆摆手,纤细的手指在晨光里泛着苍白。

汝安看了坐在上首的凛绽一眼,便缓缓走上前去,按她示意的坐到她对面。

短短几步路间,众人不禁屏息,暗想这小娘子虽其貌不扬,规矩却做得极好,不管是步幅长短,手的位置,下颌的角度,甚至坐时着座几许,都掌握得极好。

一时间,众人心中不禁打鼓,再考虑到将军对这位妹妹的态度,心下的嘀咕声不免更大了。

“说来惭愧,将军许多事都是不与我说的。”凛绽有些黯然地微垂着目光,而后又重新抬起,分外真诚地注视着汝安,“只知道你是将军的妹妹,却不知是亓氏族人,还是将军母家的亲眷?”

牧茧随汝安而来,汝安落座后便站在她不远处,见凛夫人暗暗要盘问的架势,不免有些担忧,怕她招架不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转念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免怪异好笑。

“回夫人,我既非亓氏族人,亦非兄长母家亲眷,我与兄长,自幼为邻,因长辈熟识,故私下里常玩在一处,久而久之,便以兄妹相称。”汝安据实以告,不卑不亢,只是言辞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淡漠和抽离。

站在周围的女使和婆子互相看了几眼,面露些许不快和怀疑,显然是听出了些门道。凛绽脸上的笑意亦僵了僵,而后不易察觉地恢复了原本恬静亲切的样子,“那汝安妹妹这次前来河中,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汝安花了很短的时间快速地回忆了一遍初到南林后近两载的时光。

那并非是什么打算后的结果,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择一隅单纯地生活而已。

拉回思绪后,她平静地看着对方回道:“未曾有过什么打算,我自少时便习惯了寄居和迁徙,只是想换个地方。”汝安无视众人脸上色彩的变幻,几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这对凛绽来说,实属天方夜谭般难以理解,什么叫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换个地方?中原人安土重迁,一个家族不知要耗费几代人的心血,才能够在一方站住脚跟,稳固势力,除非家主遭贬家族流放,被迫流亡他地,否则又有谁愿意离开熟悉的故地,前往未知之地从头开始,更何况一介弱质女流……凛绽实是震惊不已,一时之间全然忘了该继续说些什么。

过半晌,凛绽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嘴唇,勉强道:“妹妹还真是……蛮自在随性的……”

汝安垂首不语。

自在随性吗?

凛绽转念间想到,离开熟悉的故地,前往未知之地从头开始,这样的人她不是早就认识了一个吗?

念及此,她不禁用更深刻的目光重新打量起汝安,试图透过那一块将面目模糊了的轻纱将眼前之人看得更清楚些。

“妹妹若不介意,不妨就住在府里,后面再慢作打算可好?”凛绽试探着问道。

汝安下意识看了一眼牧茧。

凛绽的话,倒是与前日牧茧对她说的话,有几分相似。

对一般人来说,女子在一个地方生息,总归是要在一个男子身边图谋一个位置。因为这世间,从不曾为一个单独的女子,留过位置。

而对汝安来说,自有意识以来,活着,无非是寻一个地方安稳度日。而又恰好,在每一段经历里,身边都有强大的男子做她的依靠。父亲离开了,她便好似顺理成章地跟着亓伯和亓珵去了惠安。对新的生活她并非全无期待,学习新的秩序规矩,摄入更优质的食物和知识,然后在人前穿起昂贵华丽的皮囊扮演一个身份高贵的人,日复一日,轮回不尽。她对自己说,这也没什么,只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罢了,即便生涩,也终有习惯的一天。可直到有一日,教规矩的师父用细细的教鞭第七十二次抽打她的手臂,可她仍然做不好连贯的祭礼动作后,她忽然就陷入一种茫然。有一瞬间,她好像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在做什么,就好像毫无预兆地跳进了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的身体……

逃到南林后,所有桎梏好像瞬间消失了,她的身边,有武力高强的牧茧,有无所不知的师父,有爱护她的兄长,她做着师父的小徒弟,被保护得好像重新变成了一个孩子,一只没有觉知的小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直到有一日,当她几乎以为这种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时,师父带着她,到了一个叫沧溟的地方……

在那段时间里,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长大了。

只有她和师父两个人。

她依然被保护和照料着。

但是她长大了。

她在生活。

沧溟。

他为何,一定要她回来?

这疑问,一遍遍冲撞着心口,在无尽的黑夜里,在夺目的天光里,在漫无边际的时间荒野里。

几成恨。

……

“汝安!”

肩上有些吃痛,汝安回过神,见牧茧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有些气若游丝,但还是强扯起一抹笑意。

“你没事吧?”

“我?”

汝安不解,却发现自己的手死死捂着胸口,连前襟都抓皱了。

“妹妹没事吧,这是怎么了?”凛绽亦担忧地看着她。

“回夫人,汝安这些日子常有些心口疼,夫人若无其他要事,请容我带汝安回去休息。”牧茧说着,要拉汝安起来。

凛绽若有深意在牧茧和汝安之间来回看了几眼。

汝安轻拍了拍牧茧握着她手臂的手,牧茧见汝安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便放松了力道。

“夫人刚刚的话我听到了,但我无意在此处久居。请夫人允许我离开。”汝安站起身,向着凛绽躬下身。牧茧见之连忙又扶住了她,但并未阻止她行礼。

“妹妹这是做什么?”凛绽急忙起身扶起她,心中却在盘算要如何留住她。

“妹妹莫要见怪,实是近来城中,多有些关于将军和妹妹的不好的流言。不是我不愿放妹妹离开,只是想过了这阵子,待流言不攻自破,妹妹届时要留要走,全凭你心意。”

所谓的流言,不过是说亓深在城外安置私宅,金屋藏娇云云。想来也是因为人本身足够干净,才会有这样的流言蜚语缠身。任哪个城中的高官富户没有些个红颜美眷,只不过有些人设一旦为众人所习惯,也就没人在意罢了。

“既如此,那便由夫人安排吧。”汝安无力地笑了笑。

汝安走后,姀儿忙凑到凛绽身边,“夫人,这小娘子着实不简单,还是将人先留在府里为好。”

“让你去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凛绽沉声问。

姀儿微皱着眉,凑得离凛绽更近了些,“奴婢托陆参将到惠安打探了一番,可都城里不管是和亓家有往来的相关人等或是专从事买卖消息之人都一概讳莫如深,不愿多加透露,想来是有人暗中指点过,不过陆参将自有手段,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亓家主君是当朝一品大员,早年遭贬,后因重得圣眷,亓氏一家遂得以重回惠安,这都是人尽皆知的,所以探听起来倒不难,只是关于将军的妹妹……听闻亓氏确有一女,乃阁老续弦之女,却非阁老亲生,回惠安没几年,便到了出嫁的年纪,由家中安排嫁去了外地。说来也巧,这位亓姑娘离开都城之后过了两年有余,我们便知道了这位妹妹的事情。”

凛绽皱着眉,抬眼看了姀儿一眼。

姀儿故作神秘地一笑:“就知道夫人想多了,若是陆参将探听的消息不错,那那位亓家姑娘就绝不可能是这位妹妹。先不说时间上有几年的出入,据传,那位亓家姑娘的姿容可比天人,凡男子见过的没有不犯相思病的,后来那亓姑娘远嫁,也是在都城惊起好一番震动呢。”

凛绽倒没有像姀儿那么暗自松气:“可探听过那位亓姑娘嫁与了何人?”

“只知是外地的远亲,再具体的就难以得知了。说来也怪,自那亓姑娘远嫁,都城里好像有意抹去过她的相关往事,说起时也只道那远嫁的亓家姑娘,连愿意告知她名字的人也是难寻一个。”

回到清安居,汝安坐在房前的台阶上,望着清透的天光,陷入缥缈的思绪中。

一边漫无目的地瞎想着,一边以手抚摸着右耳的耳坠子。

那耳坠里面,是离开沧溟时,秋浔送给她的一粒药丸,名曰无澜。

无波无澜,平安顺遂。寓意倒好。

若是她不知这药是什么功效,肯定会作此想。

可惜,她还记得在她临走前,秋浔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对她说:“汝安,务将此药收好,险则作毒,这世间无药可解;危则作药,可化解这世间所有的毒。”

她唇边浮起浅笑,取下耳坠,拿到鼻前嗅闻,顿时一股复杂奇异的味道传入鼻腔,不浓烈,却让人通体生异。

“真的有那么厉害吗?”汝安皱着眉,自言自语道。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师父,”汝安将手举高,望着自己的耳坠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芒,轻声道:“我终日闲来无事,该如何是好?”

其实自离开沧溟,回到随安居时,她已经开始终日被这种茫然笼罩了。

那离开沧溟之前,她都在做什么呢……

一片黑暗。

汝安及时止住思绪,以免自己再次陷入那种无措窒息的境地。自离开沧溟,这种情况发生的愈发频繁了。

算了算了,不想自己,想想旁人。那些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子,这个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汝安在院子里转起圈来,一会扣扣树皮,一会逗逗池子里的鱼。

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到院门口张望。

这牧茧说去张罗她的吃穿用度,怎的还没回呢?

到了门口,却看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一个意外的……小身影?

“芜儿?”汝安试探着叫了声。

小小的身影,从假山后露出圆圆的小脑袋,向她张望着,清澈的眼神中透露着好奇,仔细一看,他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小小的眉头还皱着,煞是有趣可爱。

汝安冲他摆了摆手。

小芜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又躲到假山后头去了。汝安装作找不到人的焦急样:“啊呀,小芜儿呢?跑哪去啦,怎么找不到人啦?”

正说着,小芜儿又嘻嘻地笑着从假山后冒出了头。

俩人就这样玩了好一会,直到听到有杂沓的脚步声朝着清安居来,小芜儿顿时一副害怕的样子,又躲到假山后面,暗自观察着。

汝安朝着来人看去,见一大群仆役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朝此处走来,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往院中搬。汝安愣愣地让开路,第一反应是牧茧在将军府面子已经这么大了?

随后便看到了在一行人最后说着话的亓深和牧茧。

“将军命人把你在南林的东西都搬过来了。”牧茧对发愣的汝安解释了一句,便跟着仆役到院子里归置去了。

亓深走到汝安面前,没忍住笑了一下,随后道:“若不见人了,便去洗把脸吧。”

汝安呆住了一瞬,随即想到脸上厚厚的一层树脂还没洗掉,果然愈发觉得不舒服了起来,而后也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下。

她正要进到院子里去,忽而想到亓芜还在附近躲着,便靠近假山叫了两声“芜儿”,待后者露出小脑袋,汝安亦露出甜甜的笑,“要来玩吗,好多小玩意儿!”

亓芜愣是眨巴着大眼睛被哄进去了。

待仆役们将箱子打开,汝安随即意识到,何止是在南林的东西,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是之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还有一些做好的成衣和日常所需之物。

“本来还想着怎么到府里讨一些,没想到将军都提前安排好了。”牧茧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更多的是心里有点泛酸。

汝安像是安抚般地轻抚了他的手臂两下,她虽没想那么多,也知道牧茧帮她在此处周旋,有诸多不便和不易。

牧茧低头快速地看了她一眼,眉目瞬间舒展。

那边,亓深发现了进到院中的亓芜,便一把将他捞到怀里,刮了一下他的鼻尖。

“小家伙,你怎么在这?”亓深不常回府,但只要回来,定会见见亓芜,视他如亲子般亲近。

小家伙咯咯地笑,软声叫着“父亲”。

偌大的府邸,人们各怀鬼胎,稚子玲珑心,将一切看得清透。

虽然他说不清,道不明。

亓深放下他后,他便球儿似的一咕噜拱到汝安腿边。

汝安心下温软,揉了揉他圆圆的后脑勺,而后随手从箱子里捞出了一物便向他递去。

“要玩儿吗?”

巴掌大的血珀蟠龙在阳光照射下散发着摄人的光芒,精雕细刻的纹路将蟠龙狰狞的面貌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大龙!”汝安指着掌中物,装作惊讶的样子哄着小家伙。

牧茧欲言又止。

亓深只是微微笑着。

亓芜的小脸因兴奋而更加红润,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几乎放出光来。

2

“近期恰逢南境钟礼之节,从西面和北面诸多小国来此借道的使节和客商一时间骤增,城内会热闹一阵子,若在府中无聊,不妨叫牧茧陪你到城中转转。”

亓深留下这句话,便带着亓芜离开了。按照他的习惯,若是回府,定是要到凛绽那里知会一声的。尤其是近期会有面向各国使节的招待筵席,一应事宜还需凛绽看顾。

听亓深这样说,汝安一时间有些蠢蠢欲动。左右无事,何不借机打发打发时光呢?

简单用过午饭,汝安便戴上轻纱长及膝部的帷帽迫不及待地拉着牧茧逃到府外,在市坊间转悠起来。一边走,牧茧一边给她讲着和这座城池有关的事。河中城所辖区域虽属长原,但在地理上大半已深入南境,物候南北各半,西北侧还与西兀厥隔山而邻。这里长期是兵锋所指,几十年前,百越铁骑动辄便要来此地践踏一番,饱食了长原的尊严后,再大摇大摆地打道回府。更有西兀厥暗中虎视眈眈,一直暗中筹谋想吞下这块肥肉,只是受百越威慑,才不敢轻举妄动,但少不了时而在北边村落和孤镇里抢掠一番。

羸弱多年,长原大国威严早已不在,无非仰百越鼻息罢了。

汝安听着听着,便陷入沉默,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装有无澜的那枚耳坠。

“不过,最近十余年的河中城已经太平多了,城中资源富足,民众安乐富庶,不同的血液在此交融,不同的面孔在此安居,将这座城池染上不一样的繁荣色彩,比之都城惠安,怕是也不至太过逊色,你说呢?”

牧茧说着,看向汝安。

汝安亦回看过去,微微笑了。

提起惠安,汝安一时间倒是有些想不起那里的样子了。汝安定睛看着眼前的街道和房屋,试图与记忆中的惠安进行对照,不过一时间也没有什么结论。

她摇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

“兄长说的,好玩儿的东西,都在哪里?”

“城中长期以来形成了不同群落的聚集区,除了本土人以外,南边的,西边的,更北边的,看你想去哪里?”

“那我们,先去南边的看看?”

二人安步当车,倒也行动便捷,不出小半日,已将城里有意思的地方逛了个七七八八。临近日暮十分,汝安终于觉得有些疲惫了,二人遂决定打道回府。

汝安看着头上从临街房屋中延伸出来的遮雨棚,家家的几乎连在一起,几乎将街道两侧遮了个严严实实,忽而想到在惠安,好像并没有这样的风俗。

想着想着,不觉放慢了脚步。

忽而,从街边一栋房屋中飘散出的丝丝缕缕香气顺着帷帽的缝隙钻入汝安的鼻腔,瞬间在她全身激起一阵战栗。

她不由分说地向那扇门里扑进去,直奔香气的源头——一尊仿古式博雅香炉,袅袅烟气从炉中升起,细弱哀婉,好像将要散尽了。

汝安瞬间湿了眼眶。

“冷香,是冷香……”她喃喃道。

正要出来告知来客店铺要打烊了的伙计被汝安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弄得没了主意,待听清她一遍遍念叨着“冷香、冷香”,便知是为这香气吸引而来,连忙叫来了掌柜。

这里,是城中知名的铺子——润心堂。

要说清这铺子是干什么的,倒实属不易。明面上,贩卖女孩家喜爱的胭脂水粉、香膏玉露,还出售产量稀少的特制香料,更有镇宅摆件、稀缺药材、符纸香囊,掌柜兼做看相算命、排忧养心,小伙计擅长自制养颜药水,还能帮夫人小姐看看肌肤方面的病症,堪称药到病除。更有传闻,掌柜与一些别国客商常有联系,专门倒卖些异国的稀罕玩意,还能做情报买卖。

神乎其神,真假难辨。不过对此时的汝安来讲,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她心绪激动地抓住掌柜的袖子,颤声问道:“这……可是冷香?”

掌柜含笑打量着汝安,揣摩着来者的目的:“姑娘说得不错,这正是冷香,不过此物稀罕,整座河中城也寻不出第二家拿得出此香料者,且此物是早年我随客商前往南境所得,售价高昂,亦只得少许,故留下自用,不知姑娘是从何处知晓此香?”

汝安唇边笑容凄恻。

“掌柜,此香可有提前于清水中浸过三日许再晾干使用吗?”

掌柜闻之心惊:“姑娘竟知晓此香的用法?莫非……”掌柜压低了声音,“姑娘亦知晓此香的制法吗?”

汝安默然,没有回答。

掌柜抱拳躬身,态度极其谦卑,“姑娘有所不知,早年我在南境时,亦是经由他人之手才得到此香,后来哪怕竭尽所能也没弄清究竟是何等高人制出此香。眼见余下的也马上要用完了,实在忧心不已。我常年受头痛所苦,唯有闻此香方可缓解。若姑娘有此香制法,我林某愿出高价求购。”

汝安望着炉中青烟消弭,仿佛万物都跟着归于冷寂。她没有回答掌柜的请求,只是踉跄着离去了。掌柜和伙计下意识要追上去,刚到门口,便被一柄出鞘的森然利刃拦于身前。

直到回到房中,牧茧将水打好,唤她沐浴时,她整个人还是木然的。

牧茧将帷帽从汝安头上取下,见汝安脸上仍有清晰的泪痕。刚在润心堂里的那一幕,牧茧亦全程在旁,不过却并不明白汝安为何突然失控,还对那里使用的香料如此执迷。

不过,他记得,那里的掌柜有提到,那香料是从南境所得……

莫非……

牧茧将疑虑按下,以浸透了温水的布巾轻轻擦拭汝安的面部,“洗个澡,早些休息吧。”

牧茧温柔的声音将汝安从混沌中唤醒,她的眼中像是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灯火,而后渐渐热烈。她看向牧茧:“阿茧,帮我想想办法,我想制冷香。”

听她开口说话,牧茧总算松了一口气,“好,你想要怎么做,我都帮你。”

汝安略作沉思:“我需要……”

“需要什么?”

“需要钱。”

“……”

“可能是不少的钱,因为需要买很多药材,我该到哪里去弄来这些钱呢?”

汝安说着,站起身,向摆着那一排新奇物件的博古架走去,心想这里的好些东西应该能置换出好价钱。

似乎是看出了汝安的想法,牧茧急忙起身将汝安拉回床榻边,使她坐下,“钱的事,你无需忧心,将军有给您留下足够的用度。”

若她将这些将军不知耗费多少心力为她搞来的小玩意都卖了换钱,他定是要落个连坐的军法处置不可。

汝安皱起眉,有些犹豫地说:“我之前倒是没想那么多,可今日凛夫人问起,我才意识到,我一直让兄长为我的吃穿用度买单,甚至我来河中这件事本身,或许都是不恰当的……”

“好了,”牧茧佯作强硬地打断,“用我的钱,就这么定了。”

汝安定定地看着牧茧,实则是在内心搜刮看是否有一丝抵触或为难。

然而没有。

汝安释然地笑起来,如此心安理得:“好呀!”

“……”

牧茧无奈地摇摇头,没想到她用起自己的钱会这么痛快,他重新凝视她,回想她的那声“好呀”,如同咀嚼着一层薄脆的甜。

不过,这滑不溜秋的样子怎么和记忆里的某人这么像?

“说吧,要买什么药材?”

“我想想,上等沉香太过昂贵,还是以栈香做底……我需要的药材我现在写给你,你一定要记得从不同的药材铺子和商贩那里购入,莫让人知晓了药方。”

随后汝安便坐在桌案前提笔写了起来。

牧茧本来心里甜丝丝的,可走到汝安身后瞄了一眼她写的东西,心顿时凉了半截儿。

除了盛行于南境权贵阶层的明玑、翠羽等名香,亦有西域、南洋等地盛产的药香两用的材料,诸如鸡舌香、安息香、微木等,更有数不清的名贵药材,在他的视野里打着旋,转来转去,好像卷着他的钱袋忽地飞远了。

我的钱……

牧茧几欲仰天长啸,最后却只柔声在汝安身后唤着她的名字。

汝安回头,见牧茧脸色苍白,额上还渗出些冷汗,不禁愕然。

“阿茧,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有一点虚弱呀,不如我再给你开点药你买来滋补一下……”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3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日子便一天天这样过下来。

白日里,牧茧出门采买药材,汝安则在小院里鼓捣药材。药材被她分作两部分,能做冷香用的便立刻拆检晾晒碾碎浸泡,其余的她单独存放起来。

牧茧问,为何要收起来一部分,汝安便告诉他,为了混淆视听,她特意在药材里加了一些并不需要的药材,以免被有心人发现。

“我不是说你。”汝安讪笑着补充道。

牧茧面无表情,他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只是心疼地摸了摸钱袋。

制出的第一批冷香,汝安便让牧茧送去给润心堂的掌柜,掌柜的答复是“有五分像”,但不仅将送来的香料尽数收下,还赠与了与药材价格相当的银钱,以及一些店里的胭脂和香露做谢礼。

汝安得到答复后,便继续深居简出,一心钻研改进香料,此外并不特意与府里的人打交道,即便凛夫人邀她外出游玩,她亦一概推拒掉。

不过,凛夫人还是会不定期到她的小院坐坐,与她说说闲话。初闻她懂些医术,凛绽吃惊之余亦显得钦羡不已,汝安自觉惭愧,只说是曾有幸帮一位名医打过下手,略通少许,现居于此地,侍弄些药材打发时间,还能置换些银钱。

“汝安妹妹若有需要,尽可与我和将军说,何须自己赚钱?”

汝安摇头:“那日凛夫人问我来河中有何打算,我便意识到,我本不该在这里打扰,待流言平息,我便会尽快离开,到时候或许也会用到。”

“妹妹误会了。”凛绽没想过汝安会这么直接道破,“我从未觉得妹妹有何打扰,只怪自己不知道妹妹来到此处,本应早点接妹妹到府中才是……”

汝安摇头打断。

她凝视着凛绽的双眼,目光清透,却泛着一点点疏离的寒气。

“凛夫人疑心我与兄长有私情,想借机嫁入将军府为妾。我的回答是:从未。”

汝安与亓深之间,远非私情之类的情感,可对于更细致的解释,汝安对于凛绽能否理解感到没有自信,于是也就就此打住。

凛绽闻之敛下双眸,“妹妹可知,将军平常多久回来一次?”

汝安不语。

“将军军务繁忙,若是每月能回来一次,我的心中便已极为欢喜了。”她眉目娟秀,却透漏着哀戚,“但你可知,自你来府中以后,将军多久回来一次?”

汝安自然知道,因为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亓深。很多时候是深夜里,亓深翻墙踏月而来,与她在月下共度一两个时辰便离开了。但因为时常要送东西来,所以白日里便是隔三差五地来,给她带些时兴的糕点或新鲜的小玩意。她房中的博古架早就放不下了,便摆在桌案上、窗沿上、水池边、树下,小芜儿亦时而来玩耍,有时候损坏了什么,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因为过几日,还会有新的东西填补进来。

见汝安沉默不语,凛绽凄然一笑:“现在妹妹,懂我的意思了?”

汝安怎会不懂,可她缓缓摇头。

女人之间的排异感,是不讲道理的。很多时候并非不理解,只是说服不了自己罢了。

“凛夫人,若是如你所说,即便有一日我离开此处,也是无法让你放下疑心的对吗?”

凛绽冷冷地凝视着她。

“有时候我想,要么干脆让将军将你纳入府算了,我的心虽冷了,却也放下了。”

亓深不与女子亲近,凛绽是知道的,纵是再喜欢,可他的执念难破。

若将汝安拉入这苦海,便不再是凛绽一人独苦。若有一日,亓深犯禁,那么她也可借此令他屈服于自己。

“可是我不愿。”汝安决绝地回道。

“既如此,”凛绽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汝安的神色,“我见你与牧副将之间并非没有情谊,若你愿嫁与他,我便可放你离府。”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意于捅破了窗户纸。可汝安没想到,过几日,凛绽又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的小院里,与她闲话家常。想来,也是日子无聊得紧吧。

关于凛绽的提议,汝安实是用心地想了一想。

倒也……并非不可。

只是,嫁娶之事不是小事,她并不确定牧茧的意思。

待牧茧从外面归来,取下身上的药材,便见汝安伏案沉思的模样。

“怎么了?”牧茧到她身边,低声询问。

“阿茧,我有一事与你商议。”

“你说。”

“待有一日,我离开了将军府,那时你是与我一道,还是回到军营去?”

牧茧愣住,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他何曾不是思虑过千次万次。

“若你需要我,我便一直护卫你,你去哪,我便去哪。”

汝安微微皱眉:“阿茧,我不需要你一直护卫我,我需要你想想你究竟想要哪种生活?是做回一个将士,一生戎马,还是与我一样,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普通人。”

牧茧看着汝安晶亮的双眸,陷入激荡的恍惚中,他突然意识到,他接下来的回答对他,对眼前之人,都非常重要。

“我……”牧茧迟疑了一下,将汝安的手紧握在自己掌心,“我想与你一起……”

“这是你心甘情愿,发自内心的回答吗?”汝安追问。

“当然,我这一生,自遇到你之后,便注定要永远、永远与你牵扯到一起。”牧茧觉得触到了核心,他更紧地握住了汝安的手。

“那好,”汝安稍稍动了动身体,垂眸思虑了一下措辞,毕竟对她接下来要做的提议,她也并没有太多自信:“凛夫人日前来找过我,说若我愿意嫁与你,她便同意让我们离府。所以……”

“我愿意!”牧茧抢过话头,激动得轻轻颤抖起来。

见牧茧神色赤诚,欢喜难掩,平常总显得苍白的面庞竟泛起一丝潮红,汝安迟疑了。

她确认了牧茧对她的情谊,却再难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她微微笑了笑,重新凝视牧茧:“总之,我们要先谋划一下,离开将军府后,要在哪里落脚。后面,我想再到百越去看看,路上可能需要不少银钱,我准备先通过制香积攒一些。”

“无妨,我亦有些积蓄,找时间我都取来,交给你保管。落脚处我来安排。你想去百越,我便规划一条最安全的路线。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阿茧,我……有很多与寻常女子不同的地方。”

“那是自然,你与她们都不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汝安迟疑着该如何与牧茧说明。

牧茧亦察觉到什么,他半跪在汝安身前,耐心地等她。

“阿茧,你可知,兄长他为何不与女子亲近?”

牧茧心里有了隐隐的预感。

“我并不知晓内情,只听秋浔说过,将军体质特殊,若行此事,恐有折损。”

汝安垂眸道:“我与他是一样的。”

牧茧随之陷入沉默。

“无妨。”过半晌,他说。

汝安抬眸看他。

“无妨。”他凝视她的眼眸又说了一次,“你若不能,我定克己。”

汝安淡淡地笑了。

她的心里温热,满是感激,却还有一丝怆然。

“等我们准备好,便成亲,然后离开此处。”

这个决定,他们暂时当作秘密,没有与任何人提起。平日里,还是该采药采药,该制香制香。偶尔小芜儿来找汝安玩,她便放下手上的一切,专心陪他,直到他累了,或是府上的奶娘来找,她再重新投入自己的事情。

她没有告诉牧茧,除了制香外,她还在试着制作无澜。

可惜,在不损坏药丸的情况下,只靠嗅闻,能猜出的药材太少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试着利用那些仅有的药材,做了一次又一次。

她每次只做很少的药量,自己试,自己解,慢慢修正完善,全做打发时间罢了。

她怎会奢望能制出师父做出的奇毒呢?

此外,牧茧不在的时间里,她会在小院里,燃一点点冷香。

没有浸过清水的原香会令人上瘾,还有一定的毒性,所以汝安每次只燃一点点,燃过后,余香很快便能被风吹散,何况院子里本来就在制香,旁人根本闻不出来。

只这一点点,便能将她从黑暗的深渊边缘拉回,所以于她而言,已是不可或缺。

只是考虑到小芜儿偶尔会来,所以定要确保使用的量在最小程度,不至于危害到他人。

初次闻到冷香,自是在沧溟。那段时间,身体承受巨大痛楚,久久难愈,秋浔便以此法为她缓解痛苦。

久而久之,她也就大致了解了冷香是如何制成的。

没想到如今,她竟在通过制香来积攒银钱,若是让师父知道了,定会气急败坏的吧。

是日,凛绽到军中,与亓深一起宴请诸国使节,并做阅兵供宾客观赏。

牧茧照旧外出,现在他的任务除了采买药材以外,还包括为小芜儿寻来孩子玩的小玩意,要么就是到山上捉几只蝴蝶和甲虫带回,还有寻觅合适的落脚点供他们离府后短暂停留。

而汝安照旧留在自己的小院中,侍弄药物,打发时间。

变故发生在凛绽离府一个时辰后。

先是一个眼熟的丫鬟送了晌午的饭食来,汝安用过后感觉有异,便赶紧服下一粒自己此前制成的劣质“无澜”。片刻后,汝安便觉神思恍惚起来,但还能自己行走,只是明显变得虚弱无力,视野也渐渐模糊。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什么毒,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误食了什么药草,毕竟院子里各种药委实不少,而她终日便是与药为伍。

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咽下一粒劣质“无澜”,心下还在盘算着如何将这药再改进一下,便随手取下耳坠嗅闻起来。

一伙人突然破门而入,将她往门外拖。

慌乱间,耳坠便掉在了地上。

最近在看花间派的词,有少许引用。

其一是温庭筠的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金缕旧,梦中归,都是在不同的词里借用。

金缕旧,借指离别已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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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虚袅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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