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秋后,枯荣木的叶子渐渐转黄。秋浔推测,枯荣木要开始枯萎期了。若按传说,再过万年,枯荣木便会彻底休眠,外表呈现枯死的状态,直到迎来新的生机。
不过,金黄的古树,确实给满目苍翠的沧溟秋景带来一抹别致的异色。
汝安的欣喜溢于言表,每日定绕着古树慢慢走个十几圈。
星气流转,汝安的身子渐渐重了,偶尔会吐得非常厉害,一连几日都无法进食和安睡。有时夜醒频繁,多梦盗汗,秋浔会彻夜守在她身边。汝安见秋浔总在榻边打瞌睡,便坚持让他躺在自己身边,这样至少不会因夜晚照顾她而难以休息。
同榻而卧,汝安被围拢在熟悉的气息里,总是更好安眠。秋浔白日事忙,汝安心知肚明,更不想他夜里过于劳累。
秋浔没有一日不关注山上的布防,山民需要兵器,需要存粮,要备一些汝安后面或许会用到的药,以及日常补身体的昂贵食物,要花钱的地方不胜枚举。
汝安一切安好时,秋浔会托付秀灵照顾她些时日,自己则闭关专心研制药物和香料。每制出一些冷香,便会托付山主派人送下山,辗转通过不同的渠道将其置换掉。幸而冷香有价无市,每制出一批,便可有相当丰厚的进账。
结束闭关后,秋浔照例会做好小屋的整理和自身的清洁,换上干净的衣物,再回到树屋见汝安。汝安知道他终日与毒为伍,会故意露出怀疑的目光,将秋浔的衣袖拢在自己面前仔细嗅闻,心里只是极为怀念他的味道。秋浔紧张,自己也抬起另一边衣袖,仔细分辨着。小小的把戏屡试不爽,汝安难得展颜,秋浔的心也为之一松。
汝安渐渐掌握了秋浔离开和返回的规律。在山里的日子,她养成了在屋里摆花的习惯,而秋浔回来的那日,她总会摆上几株萧草。
萧草开细碎白花,绿叶纤细如竹叶,点缀在屋宇里,令人神清气爽。
每次回来,秋浔亦会带回刚从山下采买来的新鲜吃食。这些时日,有北地商人途径此地,因此,汝安便从秋浔手中见到了一大块乳黄色的干酪。
汝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脑中只盘算着要如何下口,秋浔已经捏住她的手腕,为她诊脉,随后又自然地凑近她腹部细听。汝安早已习以为常,装作心思都在干酪上。
平常,秋浔也会带汝安在山中找平坦的地方散步,看山民渔猎、劳作。偶有佳节,山民喜爱在溪水边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秋浔怕汝安被烟熏到,便与她从树屋的窗口远观。
秋浔承诺,等汝安分娩后养好身体,便带她去看以前的族人在崖壁上建造的成片屋舍。崖壁陡峭,附着在崖壁上的屋舍以红木建造,日光覆于其上,金红交织,十分古朴典雅,下有潺潺流水,若能泛舟其上,从两山间穿过,更能直观感受那种巧夺天工之美。
汝安也在畅想,这山中还有好多她未涉足之地。将来,她要和山民一起渔猎,一起歌舞,一起守护这座山。
他们在一起讨论,孩子出生要取什么名字。
汝安说,不惧他渺小不显,只愿他坚韧质朴。
秋浔说,不如取一山间草木为名,静谧怡然,自带幽芳。
汝安说,怎么都好,反正也只是短暂的记号,将来若他自己要改,由他便是。
秋浔说,与生本身的重量相比,名与姓确实没有那么要紧。
转眼到了初夏,秋浔预料汝安该是到了要临盆的日子,却不知为何,真正的临盆日却比他估算的晚了近两个月。他只想着葱茏族或许与人不同,无暇深究。
分娩前一日夜里,汝安开始经历阵痛,一轮又一轮,如同车轮碾压脊骨。秋浔没有接生的经验,只想赶快叫来山里的妇人们。汝安却只是紧紧抓着他,眼睛都不再睁开,只是紧皱着眉,不住摇头。她自己知晓,还不到时候。现在的她,只需要确认他在身边,仅是如此,便可让她与疼痛对抗。
挨到天亮,汝安感到阵痛更加强烈和频繁,她终于抬起苍白的面孔对秋浔点点头,秋浔便飞也似地跑到山主家。
妇人们争相赶来,各司其职,秋浔等在门外,反倒成了最手足无措的那个。
隔着窗扇,汝安断续的试图纾解痛苦的呼吸声以及夹杂着哭腔的低喊声不间断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妇人们此起彼伏的语声——指挥,鼓舞,预测,彼此重叠碰撞,织成轰然的滚雷和骤雨。秋浔扶着窗扇侧耳细听,从那些混乱交织的话语里,一声又一声微弱的“师父”依稀可辨。
锥心之痛,也不过如此。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无能和挫败。
秋浔飞奔到木屋,从数不清的药瓶里翻找,但一个又一个名气震天的毒药数过去,却没有一个能缓解汝安现在遭受的痛苦。
回顾此生,他从未觉得像此刻这样,愧为医,愧为师,愧为……
眼泪从面颊上流淌下来,他只顾慌乱抹去。最后,他终于明白自己什么有用的药都没有,一怒之下,将所有眼前之物挥落在地。
他颓然至极,忽而想到汝安还在等他。
秋浔仓皇跑回树屋,恰听到初临人世的婴孩一声清脆的哭音。妇人们打开门宣告喜讯,他怔了片刻却直接绕过她们,直接扑倒到汝安面前。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秋浔却管不了那么多,他将脸埋在汝安的掌心,已然泣不成声。
周围的妇人们纷纷掩面低笑。
汝安虚脱,一动不想动,只好静静看着秋浔在众人面前梨花带雨的样子。
日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落在她和秋浔身上,将秋浔的侧脸映照得苍白到近乎透明。
她很想像平常秋浔取笑她那样,也说几句打趣的话。
她不是好好的吗?
这么大个人,就知道哭。
可是无奈太累了,不想说话,只好静静地笑。
这男人,哪来这么多眼泪呢?
“秋浔。”她轻唤道。
秋浔哭得昏天黑地,闻声终于抬起头,乍看到日光,只感到眼睛刺痛。
汝安抬起手,擦去他睫上缀着的泪水。
“丢人。”她只好这样说。
2
“师父——”
树屋的一天,每每以清晨时分,汝安睡眼朦胧地唤醒秋浔为开始。
小茞总是最先醒来,发出咿呀的声音释放自己“饿了”的信号,汝安迷糊着喂了奶后,便会叫秋浔来善后。
秋浔也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汝安一声令下,他便会从床上翻身起来照看小茞,汝安便闭着眼睛,再爬到秋浔床上补眠。
山里有新生命诞生,是所有山民心中的喜事。知道他二人手忙脚乱,秀灵便自觉揽下了为他们准备餐食的任务。于是每日辰时,秀灵来送饭,汝安会在那之前起身梳洗。秀灵打趣,恩公怕是这世间仅有的愿意带孩子的男人,汝安真是好福气。
有时,汝安睡迷糊了,根本忘了叫秋浔。秋浔也会习惯性地起身来到她身边,为她整理好衣襟,顺便擦去小茞嘴边的奶痕。
望着汝安恬静的睡颜,秋浔心里总有些浮动。有一日,他在汝安睡着时俯下身慢慢靠近了她,汝安却似察觉了什么,悄悄睁开了眼睛。
目光相对,汝安眼中是柔和的涟漪,秋浔却显得有些许窘迫。
“哎呀,好像尿了。”汝安扯秋浔的袖子。
秋浔回过神,“哦!我来我来!”
弄完小茞,看他重新安静地玩起自己的手指头,两人都松一口气。
汝安的手无意识地放到秋浔掌心里。
她看着小茞自娱自乐的样子,露出淡淡的笑容。秋浔的目光从小茞身上移到她的面庞上,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指尖。
汝安仍笑着,没有看他,任指缝渐渐相合。
秋浔倾身向汝安凑近,汝安再次察觉,有些失笑地用目光示意身边,“孩子在这呢。”
偶尔夜深人静时,秋浔会想到亓深,想到小茞是汝安和亓深的孩子。每当这时,他难免心里酸涩,但也会自我安慰道,那一晚发生的事,或许并非常人所理解的含义。
更偶尔的时候,他会想到阿秋,想到曾经短暂存在过的那个未成形的孩子,而他一直欠她一声抱歉。转念想,斯人已远在天边,自己又何须耿耿于怀。
在他心中,真正不停作祟的忧虑从不是过往,而是当下。
自他返回沧溟,百越各方势力的刺探从未间断。兵器、火器、粮食,他以一己之力一点点加固着沧溟山,但他二人进入沧溟山之事,传到有些人耳里,也无非是时间问题。若符烎要来寻他,沧溟山的悲剧极有可能重演。
每念及此,他便坐立难安。
沧溟山遍地尸骸的场景犹在眼前。
听闻当年,符烎做下那般伤天害理之事后,已受过多州弹劾,后被削职。多年来他敛起锋芒,隐居深山,不问世事,但秋浔知道,他决不会安于现状。
在秋浔心里,此局无解。
最坏的结果,便是符烎真的再次席卷而来,秋浔或许只能靠揭露汝安的身份,来保她一命。若到那时,汝安便会像此前所有入百越王庭的贺兰氏那样,旦夕祸福,生死难测,甚至沦落到连死都是奢望……
而那也是他万万不想见的。
可现如今,再说后悔也是无意义,只能寄希望于符烎不要太早知道他们在此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着小茞,从会翻身,到会爬,会站,会走。山中的妇人,都喜欢围绕在小茞身边,逗他笑,教他说话。白日里,秋浔便有更多时间带汝安到山里,侍弄药田,捉虫采花。秋浔亦兑现了诺言,一叶轻舟,与汝安赏过峭壁上鳞次栉比的红木屋。
天气转暖,将晚时,秋浔会带汝安一起泡天池纳凉。秋浔重拾熏香的习惯,在屋子里,或是山中漫步时,不过他现在选择了一种更温和的花香,掺了芍药和谖草,不似过去常用的香气浓厚。
仅着中衣,踏着沁凉入池,水面之下却是温暖宜人。二人并肩而坐,脚底是圆润的石子,面前是铺展开的淡紫苍穹,薄云舒卷,飞鸟长鸣。
山民知秋浔喜欢此处,所以渐渐都不再来此地。
于是乎,这里总是秋浔和汝安二人,独享万籁俱寂。他们东拉西扯,总像有说不完的话,从晚霞漫天,直到星月璀璨,再慵懒起身,漫步回家。
与寻常夫妻,早已一般无二。
秋浔想过,这样的相伴,纵使短暂,也足以聊慰余生。
“师父,”汝安其实近日一直犹豫着,仿佛有所察觉,“你近来,好像有些不一样。”
心有忧思,如何能看不出来。
“哪里不一样?”秋浔将汝安额上的碎发捋到两边,露出她白皙饱满的额头。手上做着这样的事,心里就难免想要亲昵。
汝安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红着脸遮住了额头。
尽管知道葱茏族在情感的表达上,与寻常人有一些不同,不过看她这个样子,秋浔仍旧难免心思浮动。
“汝安,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秋浔的眼中无比认真。
“嗯”汝安点头。
“你……喜欢过亓深吗?”他终于问了出来。
“嗯。”汝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
“嗯?”挫败。
好在年纪摆在这里,他在心里安抚自己,淡定,淡定。
汝安没有理会秋浔混乱不堪的脑内活动,接着说道:“在葱茏人里,我见到亓深兄长那样的人,是没有理由不喜欢的。”
秋浔观察着汝安的神情,虽在说着喜欢一个人的事,却是平静无澜,像在说他人的事一般。
她说,她见到亓深那样的人,是没有理由不喜欢的。
在葱茏人里。
像是可以理解,却又难以把握。
“这样说不知道是不是合适?”汝安瞄着秋浔的脸,像在征求他的同意。
秋浔点头,示意她直言。
“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说,葱茏族在满月夜,那方面的感觉……还是很强的……”在昏暗的暮色里,汝安的脸好像更红了,“所以,我有时候觉得,兄长真的很厉害,也很了不起。”
听到这里,秋浔是真的很想怒而离去了。
但汝安接着说:“他克制了自己的**,心里只想着带尽可能多的人回到故土,他心里的使命和责任,我永远无法企及。”
秋浔恍然,刚刚误解了汝安的意思。
“好了,不说这个了。”他揉了揉汝安的头发,“听得心里不舒服。”
汝安却因为秋浔的话露出笑意。
她望着远处的群山、雾霭,万千草木,长空落日,眼中含着晚霞的余辉,心里柔情满溢。
“师父,”她看向秋浔,“若不问前尘,我现在心里,是你。”
汝安的话,如一阵清风拂过秋浔的心坎。
他终于笑了起来,微微俯下身,轻轻吻住了她。
原本只是情之所至的蜻蜓点水,可两人好像都克制了太久,呼吸之间,已是唇齿交融。
天幕似在头上飞旋。
汝安身体有些发软,险些向水里滑。秋浔借着水中浮力,掐着她的腰稍稍一提,便将她带到怀里。
好在不是满月之夜,否则汝安血脉使然,如何经得住这般磋磨。
秋浔自是十二分的难过。汝安分娩后至今,身体仍旧虚弱。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依依不舍地拉开距离。
直至繁星隐现,秋浔才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待换好衣衫,秋浔坚持要背汝安回家。汝安突发奇想,“师父,我想要一物。”
汝安很少提这样的要求,秋浔不免有些期待,“什么?”
“我们能不能,在水边搭一座秋千架,可以坐三个人那种。”
“这有何难?”
“可以面朝着青山绿水荡秋千,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开心。”汝安兀自笑起来。
那日夜里,在他们准备入睡前,山主夫妇登门。
山主直言,有人闯山,险些动起兵戈,问下来得知,说是恩公的友人。
亓深和牧茧。
秀灵知道几人要谈事,连忙抱起小茞,“小茞乖,今晚和秀姨睡。”
小茞离开前,一直用眼睛看着汝安,没有哭,也没有闹。
最近些时候,汝安和秋浔发现小茞头上有两处凸起,似有物要顶出。血脉纯正的葱茏族更可能生角,为了保护他,他们已经在考虑是否趁着角未长大变硬,便早早褪掉。
秋浔对山主说,让他们明日天亮再上山。
他想过这样一天会来,所以暗作决定,当它来时,他绝不能犹豫。
汝安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说什么,亦没有问任何问题,她只是在等秋浔告诉她他的决定。
秋浔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掌起灯,又烧了些香料在香炉里。半明半昧的光亮里,青烟袅袅上浮,香气幽微,人的神思也松弛了些。
随后,秋浔半蹲在汝安面前,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
“汝安。”他吞咽着,仍是难以开口。
“你说,我在听。”汝安静静地回道。
“我想了很久很久,无奈此局太大,牵涉太多,我始终没有找到完美的解法。”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汝安的头发。
“为今之计,只有你回去,我和小茞留在这里。没有小茞,你就像之前一样生活在南林,河中城那位不会容不下你,亓深也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你回去了,百越的牛鬼蛇神也就不能侵损你身。”
汝安将双手放在秋浔衣襟处,好像不这样触摸,眼前的人就要马上消失不见。
她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你让我离开,你们却留在这?”
“自我们回到沧溟,我每日都在担惊受怕。这座山看似严防死守,但若有人有组织地攻上来,所有山上的人都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你回去吧。你回去,让我心安。你回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相对好一点的结果。”
三言两语,好像已经花光了秋浔所有的力气。
这座山确实死过一次,但它就算死千千万万次又何妨,只要你不在此地。
“我之前一直以为,葱茏族理智冷血,亓深是如此,你亦是如此。但事实不是那样的。葱茏族要远比人更能共情,更慈悲。有些看似决绝的选择,只是为了族群更长久的生存,为了整个族群,能在这人间炼狱里熬出一个结果。
我会一直守在这里,护小茞平安。在我能确保他安全无虞之前,我绝不会离开此地。”
秋浔重新振作起来,他只想多看看汝安的面庞,看看她总像是含着水的眼睛。
汝安想说些什么,但只觉思虑混沌,无力困乏。
是香。
芍药和谖草。
便是这些日子,她一直嗅着的香气,所以丝毫没有设防。
但今日的香,好像还有什么不一样。
芍药和谖草。
将离和忘忧。
“师父,你要做什么……”汝安下意识抓紧了秋浔的手臂。
秋浔却神色如常,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他温柔地抚摸汝安的脸颊,“师父不做什么,师父只是想,你走之前,能否给师父留下什么东西,做个念想。”
留下什么……
汝安神思已经十分浑浊,努力绞尽脑汁。
她慢慢取下颈上佩戴的白玉如意。
想了想,又取下头上的檀木簪,木簪末端缀着数朵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通花。
“好,那便是此二物。”秋浔将两样东西收入掌心,“白玉如意,是你母亲留下的,所以我们将它留给小茞可好?”
汝安看着秋浔寻常的神色,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这枚簪子,我知道是牧茧送给你的,就算很对不起那小子,我也收下了。”
秋浔的话越来越奇怪,汝安几乎理解不了。
看着汝安散开的长发,秋浔到橱柜翻找了一番,而后取回一枚木簪。
“作为交换,师父用这个给你簪头发,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也无妨。”他轻轻为汝安挽好头发,再以手中的木簪簪上。
他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耳坠,为汝安戴上,这才是他真正要给她的东西。
“汝安,这是无澜,务将此药收好,险则作毒,这世间无药可解;危则作药,可化解这世间所有的毒。”
到此时,汝安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向一旁轻轻一歪。秋浔就势让她平躺在床上。
汝安仅剩最后一丝神智,紧紧地抓着秋浔的袖子。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汝安,相信师父。”秋浔轻吻汝安的指尖,“等见到亓深,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我们之间的事,无需知会他人。”
他抚摸着她的额头,捋着她的发丝,纾解着最后的贪恋。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将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吧,从今往后,你我生息两处,各自安好。若天意使然,自有再会之期,若非天意,勿要执念。”
汝安却似突然受到刺痛一般,眼泪再次涌出,“师父……我可以不走吗?我会和兄长说……说我想留在这……”
她的反应似在秋浔预料之中,但他的神情依旧淡然,“汝安,有些事你已知晓,你留在此地,灾祸定起。师父会守好与你的约定,守护好小茞。”他的声音也不禁哽咽,“……师父与你说的,都记住了吗?若他人问起,你要如何回答?”
汝安说不出话,也不想回答他,只是轻轻摇头。
待汝安闭上双眼,秋浔拿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准备离去。
“师父的故人,” 汝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就在原来的地方……山谷的背面,师父的故人,葱茏溯源……”
傻汝安,都这个时候,还在记挂他的故人。
秋浔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汝安支起上半身,努力扬起嘴角,好像要让他记得她笑的样子。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诗还未完,她再也无力继续,慢慢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秋浔想到他每次回来时,桌上瓶里总是插着新折的萧草,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高大的身躯颤抖着,有如玉山将崩。
3
秋浔带着木盒和汝安的木簪,孤身回到了天池边。
这咒术是他早年用半吊子热情学来的,与此前遇到的无心咒属同宗秘法,都是从东南方州郡传入百越王庭的封锁心念之术。
以物寓心,以血封心,将离驱魄,忘忧藏魂。
顺利的话,他们二人会将两人之间的感情,尽数忘却。
不知能否成功,只好勉力一试。
秋浔将身体浸没在池水里。明明是同样的池水,到了后半夜,竟冷得彻骨。他拿起发簪,用力刺向手腕,划开一道血痕。
血很快浸透了发簪,随后一滴滴流入了池水,原本青白色的池水里渐渐晕染开层层暗红。
再然后,应该要把血染后的发簪封锁在木盒中,再将木盒藏到永远不会触碰之处。可秋浔身体发软,神思也倦怠,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水里,看孤月冷寂,星汉喧明。
天将白时,山主来找,见秋浔坐在血池里,不禁大惊。将他强行拖出后,发现他只有手腕上的伤,遂给他简单止血包扎。
“恩公,你这是?”
秋浔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如覆冰霜。
“按照您的吩咐,山下的人已经来了,目前正在树屋里,恩公究竟有何打算?”
“他们……会带她离开……”秋浔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山主恍然,“难不成,是汝安姑娘的娘家人找来了?”
秋浔无意解释,只是沉默不语。
“恩公,你就这么让他们把人带走么,小茞还那么小……恩公,你一句话,我们所有人就算拼死也会把人给留下来。”
听山主提到小茞,秋浔露出哀戚的表情,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让他们走吧。”
他将手中已经风干的木簪,收入到木盒里,再用锁将木盒锁住。
“恩公,若你决定了,我一会去送他们一程吧。”
秋浔本人并不打算露面,听到山主这样安排,认为也好。
“若他们问起,就说我有事,已经下山了。等他们离开,你再来此处找我。”
汝安醒来时,一时间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睁开眼,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淡色的眼瞳里满是忧心。
汝安缓缓起身,环顾四周,简陋的屋室里,有淡淡的余香。
未及深想,亓深已将她揽入怀里。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无需说。
他只是想感受她的气息,她的不告而别,销声匿迹,再到失而复得。
牧茧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人。
汝安的思绪仍混沌,但终于想起了眼前之人。
亓深,是她的兄长。
“你……喜欢过亓深吗?”记忆里有人这样问她。
“嗯。”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兄长。”汝安眼含着泪,也拥住了亓深。
感觉到汝安的回应,亓深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轻轻揉着她的头发。
“兄长带你回家。”
来到树屋外,山主正等着,准备送他们到山下。
“汝安姑娘,珍重。”山主双手抱拳。
汝安脑子里仍混乱着,一时间没有想起眼前之人是谁,所以也就没有回应。
“敢问阁下,秋浔现在何处?”亓深问道。
山主皱眉,但仍正色回道:“恩公有事在身,已经离山了。”
秋浔,离山了。
汝安在心里反刍着这几个字。
师父的故人,就在原来的地方……
她恍惚记起,自己好像对他说过,他的故人,还在故地,所以师父,不舍昼夜,急于奔赴……
她环顾四周。
“汝安,想不想去南境看看?”
星空下,他笑靥远胜繁花,眸若含星。
沧溟山,是师父的故土。
师父的故人,仍在原处。
可她呢,她生长在长原,也注定要回到长原。
生息两处,各自安好。
若无天意,勿要执念。
汝安最后一次望向头顶的天空,沧溟山的天空,林木繁茂,挺拔的树干直指苍穹,却好似要将天幕戳破割裂,徒留下残缺和阴霾。
3.5
这梦太长,如同在无止境的深渊屏息潜游,到最后,逼得人胸闷窒息,如同濒死。
所以,阿玘不知道是梦终于结束了,还是自己实在承受不了这份重量,只好强迫自己醒来。
眼前,是暗沉的寝殿。低劣的沉香气息在空气里积压着,幽暗的室内,无灯无光,只有从外面透进来的惨淡的光线。重重繁复的帷幔,画屏,无序的层叠,引人晕眩。
闭上眼,错乱的记忆瞬间扑面而来……
你喜欢过亓深吗?
我现在心里,是你。
面孔交叠,错开,换过了一张又一张脸。
是我吗?
这一次,我会陪着你。
头痛欲裂,心口也似被利刃戳穿。
陡然间,喉咙腥甜,下一瞬,阿玘俯身,吐出大滩鲜血。
距离离开沧溟山已过了数日。
秋浔仍是断断续续地醒来,再重新陷入昏迷。这一回睁开眼,却不同于以往的浑噩,只感到心痛欲裂,五内俱焚。
所有被封锁的,压制的,好像都一时间解开了束缚。
再回顾眼前,唯有颠簸昏暗的车厢。
他掀开窗帘,向外张望,冬日微凉的空气钻入鼻腔,更多的还是阴冷和湿气,不过好在能让他呼吸稍畅快了些。
“休息得如何毒王大人?”跟车步行的宵行卫对他已不似最初那般充满敌意和防备,一路走来,反倒开始有心情和他闲聊。
“这一趟下来,兄弟们属实乏得紧,若大人重新成为王爷身边的红人,可不要忘了小的们一路照拂的情意。”
秋浔不理会宵行卫,只是倾身向来路张望着,眼圈一点点泛红。
若他已经想起来了,那她呢……
想来,是他们放火焚山,却无意破坏了他藏起的木盒。
又或许,只是他自己,因连日的奔波和低劣的迷药而无意识地想起了一切。
他轻轻抚摸手腕,那里有一道明显凸起的疤痕。此前,他一直想不起这伤疤是何时留下的,虽然愈合了许久,每当抚摸时,却总有鲜明的痛感。
可当他想制些药膏,将伤疤淡去时,却又一次次故意拖延着没有这样做。
原是这样,原来如此。
原本除去这段记忆,是为了汝安不至于太过痛苦,但秘法要求,要去除记忆,必须要同时对两个人施行咒术。
天知道,他有多不愿忘记这一切。
一时间,他甚至还有些感谢符烎。若没有他,或许穷尽一生,他也不会再想起这些。
只是他心中诚心祈求。
汝安……阿玘……
若你永远不会想起这些往事,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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