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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天光悄然溢满小屋时,秋浔自然而然地随之睁眼醒来。宿醉和彻夜倚桌而眠导致的身体僵硬,让他禁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小心地转动肩膀和手臂,舒缓筋骨,侧过身,见汝安仍在沉沉睡着,便自己走到院子里。
熟悉的草木香瞬间萦绕周身,远处的云雾和近处的湿气浑然融于一体,浸润着满目深浅不一的绿,一切都令人毛孔舒张,精神振奋。
沧溟,真是好久不见。
他的心中,许多隐隐的情绪在暗涌着。或许,他真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才是。不过转念想,一切已成过去,现如今实是没什么好哭的。
他先是到山上转了一圈。在林间穿梭时,露水一点点沾湿了他的衣服,但他步履不停,依次抵达了他最怀念的几个地方。山泉,古树,天池,还有荒芜的药田。转过一圈后,他前往了山主的住所,简单问过山里的情况后,便索要了些吃食,向木屋返程。
当年,他在遍地尸骸的沧溟山正无计可施之时,正赶上山主一家人,连同一些同乡一起流亡到此地。他们有足够的人手,能帮他收敛亡者的尸骸。而他,作为沧溟唯一的幸存者,自然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之人。
秋浔将山上的一应布防和险要处与他们坦诚交待清楚,并与山主约定好,沧溟山可以为真正的无家可归者打开大门,但对有意刺探之人,概不接纳。
他亦事先说明,沧溟山既有此劫,谁也不能保证这种劫难不会再次发生。将来若有危险,要随时做好弃山的准备。
汝安醒来时,见屋中只剩自己,周围隐隐残留着秋浔的香气。
这些日子,秋浔已经不熏香了,不过经年的习惯在先,他的身上早已洗不去这熏香的气息。
秋浔为了使香料易燃便携,便将香碾碎掺到火折子里。
初闻时,只觉得这香过于浓厚。北地的蚊虫不似南境恼人,熏香本用得不多,但秋浔无事时仍会点燃一点,在指尖把玩,让过去的习惯权化作了一点念想。受秋浔影响,汝安有时也会学着燃一点香,从鼻子不适,到嗅觉被驯化,最后只感到香气馥郁,几欲入骨。
以前倒是没想过,不过以后,汝安想到可以和秋浔学一学如何制这种香。
她来到院中,在空气里辨别着秋浔的味道。左右无事,便当玩游戏一样,循着气味找了起来。
她在山中绕着,走到一处山谷附近时,忽而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吸引了。那种感觉如同失去平衡般,想将她往地面上扯。
她克服着晕眩感,向山谷上面爬。那种奇怪的感觉来自山谷的背面。她预感强烈,急于一探究竟。
待终于爬到山谷顶端,只见其背面被一片云雾和水汽笼罩,隐隐地从下方传来隆隆声,还有雄浑的流水声。
当真是深不可测。
此时,汝安只感觉已经晕眩到极点,好像只要稍不留神,便能立时坠入这山谷之下。她连忙压低身体,蹲伏在地面上,试着克服这种天旋地转之感。
“汝安?”
秋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秋浔走在半路上,忽而好似闻到了汝安的气息。他不是很确定自己的这种感觉,但还是循着找了过去,没想到真的看到汝安倒在地上。
他赶紧上前将汝安扶起来。汝安晕头转向地就势倒在秋浔胸前,眼睛紧闭着,额上有一层细汗。
“汝安、汝安?”秋浔小声唤着,汝安轻轻摇头,暗示她现在说不出话。秋浔了然,直接打横将她抱起。
从这里到小屋距离不近,秋浔便调转方向,直接抱着汝安向古树的方向走。
汝安缩在熟悉的气息里,眉头舒展了。
等她睁眼恢复神志之时,晕眩感已如潮水退去,秋浔仍保持着半抱住她的姿势,坐在一块水边的圆石上。
“师父。”她闭了闭眼,无意识地抓紧了秋浔的手臂,确认自己不再晕眩后,从秋浔怀中直起身子,坐在了他旁边。
“你还好吧?怎么自己跑到山谷那边去了?那里常有瘴气,你现在身子特殊,下次不可乱走了。”秋浔叮嘱道。
是瘴气的缘故吗?
“师父,山谷的那边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万丈悬崖。”
汝安沉思不语,回想着刚刚那种感觉。
“别瞎想了,抬头看。”秋浔伸出食指,向她示意一个方向。
汝安抬头,便见到了那株似乎伫立在那等待已久的古木。
古木高大,繁茂,孤然立于溪水边,慵懒地随风摇曳着枝叶。
“这是枯荣木,据说繁茂一万年后会枯萎一万年。”秋浔娓娓道来,“显然如今是它繁茂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真会有一万年,不过我有记忆以来,这棵树便是这个样子了。”
汝安专心听着。
原来是看着师父长大的树阿。
她对这棵树顿时充满了好感。
“以前这里的人都将此树看作山神,对其敬畏非常。这里更是被列为禁地,平常是不允许有人靠近的。”
“那我猜,师父一定是经常违背这项族规。”
秋浔轻叩汝安的额头。
“猜对了。”
其实最初,秋浔也不是有意要触犯族规的,不过是因为被族里的顽童欺凌,被迫躲到树上罢了。
因他父母早亡,无人庇佑,久而久之,族人也对他不管不问。他便也由着性子,常常与此树作伴,将族规什么的抛去九霄云外。
古树慈悲,无声地荫庇了他。
“师父,”汝安轻声提议道,“我们能不能住到树上去,就像我们路上见过有人搭建的树屋那样。”
秋浔故意皱眉看她,作出严肃的神态。
刚说完这里是禁地,他少时擅闯也就罢了,她竟还要住到树上去,真是青出于蓝的罪过呀。
过半晌,他严肃地回道。
“就这么办。”
说要盖树屋,山民是不可缺少的帮手。秋浔一对山主说出这一想法,当天下午,山民们便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
男人们撸起袖子围着古树开了工,女人们便聚到山主家里,热火朝天地准备晚宴。
这一日,算作正式为他们二人接风。
在山主家,汝安留意到一种特别的香气,后来得知是山主家自酿的山泉酒。
“这酒香吧!”山主夫人秀灵凑到她近旁,“这是我们打山泉水酿制的,清冽醇厚,幽香扑鼻,我给你倒一些?”
汝安慌忙摆手。
秀灵只当她客气,便不再说什么。
“夫人,”汝安反倒自己怯怯地开了口,“你可以教教我这酒是如何酿制的吗?”
“这有何难?”秀灵再次来了兴致。
待到日暮低垂时,男人们都陆陆续续到了山主家,这一次秋浔没有再推辞,而是一同入了席。女人们亦都挤到自己家人身边落座,汝安看准时机,迅速占住了秋浔旁边的位置。
秋浔很快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到他的目光,汝安回看过去,秋浔已经转过身,与山主说起什么来。
秀灵为大家倒酒,想来一会是要举杯的。
要倒给汝安的时候,秋浔立刻回身,以手遮住了汝安的杯子。
“她不能喝。”秋浔淡淡地说。
“恩公,这么好的日子,多少让汝安妹妹喝一点吧,白日里,她眼巴巴地望着酒缸许久呢。”
汝安的脸一瞬间红了,有些埋怨地看着秀灵。
秀灵本就有意逗趣,坦然地看着汝安一笑。
“她有身子了,不宜饮酒。”秋浔的语气仍淡淡的,好像只是说了什么寻常的话。
在座的一开始甚至没留意秋浔说了什么,慢慢回过味来,都不禁以十分暧昧的目光打量起秋浔和汝安。
秋浔只是笑着垂下目光,并不准备解释什么。
女人们先打破了寂静,有的道喜,有的急着表态,定要帮汝安安好胎,助她平安分娩。
汝安自是意外的,没有一一回应他们的热情,只顾着去看秋浔。
秋浔始终笑着,如同戴着面具和周围的目光作无声的对抗。
因着他二人的沉默,山民们默认将他们看作了一对,在他们眼中,反倒是师徒之名竟成了幌子。
秋浔再次饮多了酒,山主终于如愿以偿将秋浔留下住宿。秀灵将一间空屋整理出来,给他二人住。有他们的误解在先,汝安便没有提出要独自回小屋,而是一同留在此处,也好照应秋浔。
秋浔昨晚坐着睡了一夜,汝安今晚实在想让他睡个安稳觉,便想为他褪去外衫。
衣衫褪了一半,秋浔突然坐起身子,强睁开有些泛红的眼睛,看着汝安。
“休要……魅惑我……”说完他又倒了回去。
什么跟什么呀?
汝安无视了他诈尸般的行为,强给他扒了衣服,盖好被子。随后,又以打湿的布巾为他拭了面和手。
等到忙完,汝安才反应过来,这里只有一张塌,一床被。
不过,汝安本就不是行事拘谨的人。她爬到塌里侧,盖着秋浔脱下的外衫,睡去了。
次日醒来,身上盖着的外衫不见了,反而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天确是比最热的时候要凉了一些,想来南境也要入秋了。
她在被子里舒适地蠕动了一会,秋浔从外面进来。
她下意识闭眼装睡。
无声无息,时间如同纤细的丝线从她面上划过。
终于耐不住,她轻轻睁开一只眼睛。
秋浔像是感觉有趣似的正看着她,见她睁眼,霎时露出深而弯的笑靥。
“还装。”秋浔作势要敲她的头,她连忙坐起身子,顺便捂住额头。
“树屋要花几日才能完工,白日里你就在这与她们待在一处吧。”
“师父,”汝安突然记起了顶要紧的那件事,“你昨日,为何不解释?”
若是寻常的事,秋浔或许便打个哈哈揭过了,但这个却是绕不开的问题,“你我二人相伴来此,我是男子,你是女子,这本就是解释不清的事情。”
“但谎言一旦开始,便要在他们面前以这样的关系存在了……”汝安嗫嚅道。
“你还吃亏了不成?”秋浔佯装不满。
“哪有……只是好像我污了师父清白似的。”
秋浔只当她耍机灵,没有要与她计较。
接下来数日,男子们继续赶工造树屋,女子们亦聚到一处,大家想办法一起凑东西给新屋添置,忙得不亦乐乎。
偶尔闲下来,便会有妇人凑到她身边,给她传授经验。
亦有好奇心重的,试图打探她二人为何来此处隐居。
关于这个,秋浔事先押过题:“你便作出悲痛万分的样子,道一句‘说来话长’便罢。”
汝安演得绘声绘色。
后来她们也就不问了,只不过背后在传,她定是背着家里,与秋浔私奔逃出来的。
秀灵亦寻机来到汝安旁边,十分怜惜她的样子。秀灵比她大快十岁,已经自然地以姐姐自居了。
“你们这样出来,成亲了吗?”秀灵问。
汝安怔住。这题属实超纲了,师父没教阿!
“我们家那边的习俗与这不太一样。”汝安含糊着回了一句。
“哎,不管是哪里的习俗,不成亲怎么行呢?”秀灵拉住汝安的手,“女人一辈子,大多就这一次,不管多简陋,仪式还是要走一下的。”
汝安属实为难,这个得与师父商量好才行阿……
“你若认我这个姐姐,这事就交给我了。”秀灵已经信誓旦旦作了保证。
汝安半推半就,“夫人还是教我酿酒吧。”
不过几日,树屋宣告完工。男人们聚到山主家吃酒,女人们则把这些日子准备好的东西陆续布置进去。秀灵一脸神秘地拉着汝安,将她带进了刚完工的树屋里。
树屋不大,胜在精巧,五脏俱全。
东侧是床,宽敞些,给师父睡。
西侧是塌,小一些,她来睡。
汝安一边打量着,一边在心中盘算。
屋子中间,可以加一些纱帘,或者屏风。
像在临楚那几日一样……
这时,秀灵递给她一样东西。
一模一样的两个铜环,铜环正中以线串着一枚圆润的天然萤石,铜环上端打孔以粗麻绳拴着,另一端坠着小小的铜片。汝安稍加回想,好像在好几家山民家里见到过,山主家正屋的房檐上便悬着一对。
“我本想好好给你们布置一下的,不过想了想,一来你说过,你的家乡与我们这习俗不同,我确实不该擅做主张,二来,你二人隐居到此,且你如今……想来早已不在乎仪式这种虚妄之事了。”
秀灵说着,示意汝安看那成对之物。
“我们是从更南边的地方到此的,在我们家乡那边,新婚夫妇要亲手在家中挂起合欢铃,用你们的话来说,便是寓意夫妻安好,琴瑟合鸣。”
安好。合鸣。
无风同安,有风合鸣。
“还有这个,这是你自己酿的酒,我为你拿来了。你虽然不能喝,但是不妨让恩公尝尝你的手艺。”
秀灵交代完,便连同其他帮忙的人一块离开了。
这一夜,明面上是新屋落成,实则是众人送二人的新婚礼。尽管这礼不甚明显,至少在氛围上将涟漪掀了起来,对所有人来说,心里都有轻飘飘的喜悦感,这一点,汝安不难感知。
众人离开后,汝安试着将心绪沉静下来,更仔细地打量树屋内部。
她燃起桌上的烛火,火光顷刻间圈出方寸的温热和昏黄,将沉沉暮色推到稍远处。透窗看出去,天幕仍是灰蓝色,日落处还有淡紫色的晚霞。
秋风夜来,是如水的凉意。
汝安系好风铃后,就势倚在窗边,晚霞的余光落在她面上,如别致的妆粉。
先是树屋木楼梯的声音,而后是小屋门的开启声,有人进到屋中,来到榻边落座。
一起一伏的呼吸,如此寻常,与晚风一起搅在耳边。
“看什么呢?”仍是那么不经意。
“看太阳落山……”汝安喃喃地回答,身子却没有转向问话的人。
“这是……”
身后的声音连同气息一下子靠近,汝安只感到右耳瞬间充血。
她连忙向右转身,将右侧脸隐到暗处。
无奈秋浔的衣袖总是划过她撑着窗棂的手,香气亦随之浮动不定。
她想分散自己的注意,“秀灵姐说,是他们家乡那边的习俗,新屋辟邪用的。”
“辟邪……”秋浔慢慢重复着,无意义地点着头。
汝安心虚。
“看着好看,就挂上了。”
微风拂过,风铃随之摇晃起来,下面垂挂的铜片轻轻彼此碰撞着,寥寥三两声,清悦却不刺耳。
“这东西上还要刻字的。”秋浔摩挲着其中一枚铜片。
“刻字?”
“是啊。”秋浔神色严肃,看着不像说谎,“秀娘子没和你说吗?”
汝安坦诚地摇摇头,“那该刻什么呢?”
“这你都不知道吗?”
“……”汝安只好摇头。
“要刻,”秋浔抬起食指,“诸、邪、退、散。”
“……”
“哈哈哈。”秋浔先没忍住,笑出声来。
难道?
汝安心惊,他不会知道这风铃的含义吧?
“师父,你还没喝过我酿的酒吧。”汝安慌忙离开窗边,走到餐桌边给秋浔倒酒,心里混乱,顺手倒了两杯。
桌上已提前摆上了诸多小食,有肉脯、蜜饯、干果、水果之类的,小食下面垫着茅草编的垫子,余出的茅草尖向外戳着,看着簇新蓬松的样子。
秋浔在桌边落座,“自来沧溟,这酒就没停……你怎么倒了两杯阿?”
汝安羞赧,“师父,这酒我都没尝过,闻闻总行吧,就当陪过师父了。”
秋浔用眼神剜她,唇边却是毫不遮掩的笑意,一口饮了杯中酒。
他故意不说话,闭上眼咂么着,吊着汝安的心。
汝安见他不作声,忍不住凑近自己那杯嗅了嗅气息,该是不错的……
“还凑合。”秋浔突然来了一句。
未等汝安回过神,秋浔已经顺走了她的那杯,一并饮下肚。
山泉酒属烈酒,不该喝这么急的。
“今日怕是又要醉,都怪你……”秋浔扶着额。
“师父,我还是去给您泡点茶吧。”汝安作势要离开。
秋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按回了座位上。
他没有睁眼,顺势给她把起脉来。烛火的光投射在他面上,将他纤长浓密的睫毛筛落出两片微微颤动的阴影。
汝安借着夜色昏暗,偷偷看他的脸,偷但却仔细。
师父生着一张美人的脸,这她早就是知道的。来南林之前,在她心里,生得最美的人自然是亓深。亓深骨相立体,瞳色清浅,总是踏着夜色而来,在她心里如同月下的神祇。
亓深离开后,她后知后觉,亓珵也是极好看的。不过与亓深的温和相对,亓珵的美中总透着阴狠。白日里,他以风流和温润示人,入夜后,才会露出最真实的样子,像红着眼的鬼,老想问人要债似的……
来到南林后,她遇到了师父、牧茧。
汝安自视幸运,身边总是能遇到好看的人,真怕自己就着美色,饭都会忍不住多吃几碗。
不过美则美矣,倒是未想过会深交。毕竟她能看出,秋浔看似总不正经地调笑,实则总在兀自审视她,思量着什么。
关心是真,善意是真,隔着的那层东西也是真。
所以,她便也留了点心思,反向地观察着他,也会不自觉地留心亓深和他的对话。
她从未想过,特殊的关注,稍不留神,便会失了分寸。
“你阿……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愣神……”秋浔懒懒地开口,像是半梦半醒,一双眼睛随着话语开启,却是如炬般澄明。
汝安刚本就在看秋浔,他忽然睁眼,刚好与她四目相对。
汝安没有移开目光,怕显得心虚。
“怎么这样看我?”秋浔忍不住笑,眼角也随之微弯,“要吃人吗?”
这人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带正经的。
汝安突然泄了气,正要抽回手时,秋浔却施了力,不放她。
汝安疑惑地看过去。
秋浔仍笑着,却垂了眼,用空着的那只手,到盘子里揪出一根茅草。
白茅草,山间田野,最是常见。可食,可入药,可制器物,可苫屋宇。
秋浔却用它,在汝安的手腕上,绕一圈,打了一个结。
“辟邪的。”他淡淡地说。
手腕上被茅草边缘剐蹭的触感忽然就鲜明起来。
而后,在汝安诧异的目光里,秋浔离开桌子,倒到床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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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沧溟的日子好像就这样算作开始了。
秋浔为汝安在山上画了一个安全的路线和范围,让她无事时散散步,此外的地方,一律禁止她靠近。而他自己,将他们最初几日居住的木屋当做专门做药和制香的地方,也不允许汝安靠近。
若有山民身体不适,便会寻秋浔来给瞧瞧。其他时间,他则和往常一样,制药,制香,还有研究做些什么吃食,给汝安补身体。
汝安白日里无事做,便翻看秋浔从山里荒宅中收拾出来的各种书籍,或是被秀灵拉着到女人的圈子里去,看大家做各种伙计,从洗衣煮饭,到耕种渔猎,她能帮一把手的,便尽力而为,不会的,便花心思学习,一副要长长久久过日子的模样。
最初她是客,时日长了,也就没人再这么觉得。
只是在汝安心里,好像总有什么悬而未决。
一日,秀灵给了新鲜的野味,汝安拿在手里,突发奇想,便散步去了木屋,想接秋浔一起回家。到了离木屋还有段距离的地方,便开始有奇异的香气往鼻子里钻。
她想过,师父此前不让她靠近这里,许是怕这里有什么会伤到她,遂长了心眼,拿出帕子遮住了口鼻。
“师父!”她站在院门外朝里面喊。
秋浔耳尖,闻声立马从里面钻出来,见到汝安,下意识蹙起了眉。
“先回去!”他对汝安招手。
“我来接你!”汝安不明就里,向他扬了扬手里的野味。
“先回去,我很快回!”秋浔坚持,仍对她摆手。
汝安有些失落,不过见秋浔亦用布巾遮着口鼻,想来是在做什么毒药,便乖乖离开了。
回到树屋,汝安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棂上。腹中空空,无奈心绪有些低落,也就不觉得有多饿,只想着如何打发时间。
风铃时而发出清音。汝安无意识抬眸瞧着,忽而想到上面的铜片上还未刻字,便专心想了起来。
到山民家里做客时,汝安有意识观察过他们在铜片上刻的字。不过,大多是“百年欢好”“白首不离”之类的,实在过于露骨。
自家的,还是寻常的吉祥话比较合适。
竹苞松茂。
日月悠长。
容与清流。
俯仰悠游。
都还不错。
汝安在心中想了几个,想等秋浔回来再定。忽而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下意识便跑去开门。门打开,却见是秀灵走了上来。
“恩公刚来打招呼,说是让我帮忙送点吃的过来,他要去清洗一番再回,让你不用等他。”
汝安接下吃食,“清洗一番?”
“恩公最近许是在做什么特别的药,怕让你沾上,你放宽心等着便是了。”说完,秀灵便离开了。
汝安抱着吃食,仍觉得心里闷堵,索性翻出一件秋浔的衣服,出门去寻他。
汝安在天池处见到了正泡在池里的秋浔。
她悄悄从秋浔身后靠近,遮住了他的眼睛。
秋浔事先便听到脚步声,加上她的气息,所以没有被吓到,只是轻拍她手背,“都要做母亲的人了。”
汝安收回手,坐在了天池边,手背上湿湿的,风一吹有凉意。
她犹豫了一瞬,将左手放在秋浔的左肩上。
“怎么,没有师父,你饭也不会吃了?”秋浔知道她的心意,转而打趣。
“师父,你今日在制毒吗?”
“是香,不是毒。不过,香里确实有毒,所以不让你靠近。”
汝安有些奇怪,“什么香,为何还要加毒进去啊?”
“此香有镇痛醒神之效,是取毒中的镇静效用,使用前设法将真正有毒的部分去了即可。”
“为何突然想到要制这香呢?”
秋浔叹息,还能为什么?
“这山里虽物产丰富,但有些东西还是要从外面获得,我总归要想办法,好到外面置换东西。”
“可是,我们就不能制些别的东西来换银钱吗?这毒不会对师父有什么损害吧?”
“你这丫头,”秋浔用水淋汝安的脸,“小看我。我是谁?会有毒能伤得了我?”
汝安笑着躲闪,“我说错了,师父自是百毒不侵。”
几番玩闹,竟不觉已然华月初上,今日是满月。
“师父,再不出来真的要着凉了。”汝安催促。
秋浔好像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似的,“……你先回,我再等一下。”
汝安狐疑地看着秋浔,秋浔却将脸微微扭向另一侧。
“师父,衣服我给你带来了,就在这。”
“好,好。”仍侧着身。
“师父。”汝安不依不饶。
“又怎么了?”
“你肯定不会是因为害羞才让我先回去的对吧?”汝安看着秋浔被水浸湿后变得半透明的中衣。
“羞个鬼!”秋浔作势起身要对汝安扬水。
这下汝安终于笑着逃开了。
“别跑,慢慢走。”秋浔在她身后喊着提醒。
晚饭后,秋浔催促汝安早睡,偏汝安精神得很。他们一床一榻,相对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师父。”
“嗯?”
“你终于回家了。”
“是啊。”秋浔的回答总是慢半拍,像是昏昏欲睡的样子。
“你高兴吗?”
秋浔轻笑,“高兴。”
“嘻嘻。”
“傻得很。”
汝安笑着转到向窗的那一侧。窗开着,天际有光晕,却看不到月亮。汝安又翻过来,见秋浔那侧的窗子关着,心里顿时空荡荡的。
“师父。”
“嗯?”这次慢了两拍。
“你可以将窗子打开吗?”
秋浔静默了一会,“大晚上不好好睡觉,开窗作甚?”
“师父……我想看月亮。”
“……”
“师父……”
秋浔翻了个身,面向了里侧。
汝安的心念沉淀下来。
过半晌,她平静如水地说:“师父是怕我在满月夜看到月亮,然后会对师父做什么吗?”汝安终于问出了心中最疑惑之处。
秋浔在黑暗里睁开眼睛,看来是不能继续装傻了。
不知是为哪种心绪所驱使,他起身将窗打开,“过来。”
秋浔的语气虽不重,确是非常严肃的。汝安有些迟疑,怕自己的话激怒了他。
秋浔见汝安不动,索性下床径直来到她身边,将她打横抱起,又回身放到了自己床上。
他心里五味杂陈的,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究竟是要证明什么。
汝安一时间也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秋浔,遂倚在窗边,装作看月亮的样子。
过半晌,还是秋浔先笑了。
“好看吗?”
汝安也忍不住笑,“好看。”
从这个位置根本也看不到月亮。
不过,汝安终于能回身与秋浔面对着面,她有预感,是可以说话的时候了。
“师父。”
“嗯?”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关于你那个故人……”汝安将目光垂了下去。
秋浔的唇边仍噙着笑,看着汝安在自己面前低下头的样子。
或许确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于是,秋浔将自己之前与阿秋相识的故事简单复述了一遍。
汝安听得入了迷,直接倚到了窗沿上。甚至在秋浔讲完以后,她还久久难以回神。
“怎么,还没听够?”秋浔学她的样子,也斜靠在窗边。
“这么说……师父与那故人……还真是……”汝安不知如何评说,自己的心里还七上八下的,没落安稳。
“都过去了。”秋浔却淡淡来了一句。
嘴上说都过去了了,心里还不是念念不忘。
“这么说,师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咯。”汝安忍不住嘲讽。
秋浔不满,敲汝安的额头。
“师父,你等我一下。”汝安爬下了床,开门走了出去。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披戴着夜晚的凉风席卷回来,一下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
“师父,我刚刚去看了一会月亮,现在,你看着我。”
秋浔下意识往后躲,却被汝安扯住了衣袖。
“看着我!”汝安微微嗔怒。
秋浔怕汝安真的动气,遂乖乖坐稳,看着汝安的眼睛。
她的眼中刚含过月光,显得澄澈润泽。
过半晌,汝安闭上了眼睛。
正当秋浔疑惑之际,汝安重新睁开了眼睛。
秋浔没有设防,几乎一瞬间就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
在他神智倾颓的一瞬间,汝安停止了她刚刚在做的事。秋浔的眼前重新浮现出汝安的面容。
“你刚刚……”秋浔困惑不解。
“师父,这应该就是你所谓的……”汝安在纠结用什么词来形容。
最后她皱着眉不情不愿地说:“魅惑。”
秋浔以手扶额,试图缓解刚刚的混沌感。
“师父,我是想说,这种能力,对于施加者而言,是可以控制的。”
“就比如说,”汝安踌躇着,“你说的阿秋,她对你使用了这种能力……或许她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很喜欢你。”
秋浔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喜欢……就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吗?”秋浔有些别扭地问。
汝安也在思索着,“现在的我离那个族群实在太遥远了,就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而言……”
汝安想起了亓深身中十三幻梦那夜。
“可能对于葱茏族而言,采用那样的方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表达,并不带有过多的,我们理解的人的感情。”
秋浔在心里品着她说的话。
“那你和亓深之间呢?”印象里,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他们之间的事。
汝安看着秋浔的眼睛。
秋浔接着问道:“亓深对你,也使用了那样的能力吗?”
汝安略作思索,轻轻点了点头。
果然。
“但我自认为,如果两个葱茏人,心智可彼此相当,那么这种能力便等同于不存在。”汝安娥眉紧蹙,仍在苦苦思索的样子。
心智可彼此相当……
看来并不相当。
秋浔顺着她的话说:“也就是说,你觉得你在亓深面前,是能够不受他使用的能力控制的?”
汝安苦恼地挠了挠头,“……要付出相当的努力才行。”
秋浔苦笑,“那假如,你并不愿意被对方控制,但你的能力又达不到摆脱控制的水平,那会如何呢?”
汝安被秋浔的话,一瞬间拉回到那个晚上。
“师父,”汝安微微笑着,“你说,小白兔被老虎捉住了,即将被吃掉,它又能如何呢?”
秋浔哑口无言。
汝安娓娓道来,“从小到大,我都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直到兄长告诉我,我是葱茏族,然后我才慢慢明白,那些让我想不通的事情究竟是为什么……
“师父,或许就像你说的,我可以理解和复制人的情感,但我无法共情。就好像,在你们的世界里,人与人的分离,是那么艰难又痛苦的一件事,可对留着葱茏血液的我来说,所有的难过都是身边的人投射到我心里的,我的心就像一面镜子,容纳并呈现着它所感知的一切,而当身边的人都不再难过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从小到大,从我心里萌生到长大再到足以支撑我的唯有一个信念,就是离开和迁徙。
“我说不清楚自己想去哪,我只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于是我便会前行。
“直到……
汝安停了下来,发觉秋浔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直到什么?”秋浔追问。
“直到,”汝安笑了笑,“我的心告诉我可以停下来了。”
那一夜,好像是两人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深谈。汝安知道了藏在秋浔心底的是什么,秋浔亦明白了,所谓的葱茏族操控人心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汝安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的,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卧榻上。
眼还未睁时,便闻耳边叮铃作响。原来是秋浔,早早醒来后便在摆弄那几个铜片。
秋浔半侧着身,面庞的一半覆着晨光,一面隐于暗影,刀削般的侧面剪影如峰峦迭起,美不胜收。
汝安眯着眼欣赏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师父你在刻字了吗?”
秋浔见她睡眼惺忪,隔着窗来揉她的头发。
“不是昨晚你说要刻字,还跟我念了一大堆什么日月悠长什么的。”
“我们还没定好要刻什么呢!师父你不要胡来啊!”汝安捂着自己的头。
“就那个!”秋浔拿起刻刀,已经上手了。
“哪个?”汝安亦拿起另一个,双手合拢护住了另一个铜片。
“就……顺颂时宜吧。”
顺颂时宜……倒也是好的。
汝安不再争了,“那我刻……”
“你刻顺颂。”秋浔替她决定。
“好。”
秋浔先完成后,立在旁边等她。
汝安抓紧完成,然后急着抓起秋浔那片来看。
只乍一看便能看出,“你没刻‘时宜’啊……”
当那两个字在她眼中显现时,秋浔以食指和中指指尖轻击铜制圆环,两面风铃相击发出叮铃一声。
秋安。
没癫成,等下一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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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容与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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