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载?何以要这么长时间?”
“这疹子不同于蛇虫叮咬,那些都是主表,只要涂药几日便能好全。姑娘身上这些乃是由内而发,内毒不清,便无法连根拔起。”张太医说话慢条斯理,但却三言两语便能解释的清楚。栾若宁这症状好比中毒却又不是中毒,足以可见其人居心不良。
云清娆点头谢过,又差女使去领了药方子,这才领着栾若宁往偏厅走,一路上心事重重。栾若宁年纪虽小却已然惯会察言观色,如今她成了不知谁的眼中钉,便拉拉云清娆的衣袖,突兀道,“母亲,我小娘是不是也是被人害死的。”
云清娆惊讶这孩子的缜密心思,原本也不打算瞒她,只是当时情有蹊跷,她也不能枉顾人的清白,便道,“当时事发突然,我也是觉得有些可疑,只是没有证据,便多了些局限之处。不过我想,这未有几日连你也受了牵连,不得不怀疑许是同一人所为。唉,人人自有天命,平白无故的害人必不会好下场。”
栾若宁眼睛一转,已听得云清娆语气中饱含了多少无奈。得了云清娆的肯定,栾若宁已经确定亲娘的死是有人刻意为之,当下便攥紧了拳头道,“母亲,我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只相信事在人为。若我们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便不能告慰小娘的在天之灵。况且,恶人欲壑难填,若不就此打住将来必然后患无穷!”
云清娆被这小人儿一套一套的说辞逗得直笑,刮刮她的鼻头道,“你呀,跟谁学的这么多词儿?什么理都让你说去了。”
栾若宁也笑了笑,道,“小娘在时,已教我认字念成语了。还说,还说当年,母亲您也是这样教她习字的。”
云清娆一听,往事像历历在目,是有几分徒增伤心,便拍了拍栾若宁的头,道,“快走吧,一会外祖母要等急了。”
栾若宁陪着云清娆在云府已经住了三五日,吃了张太医的药方身上竟然真的大好,红痕处已经不再痛痒,只剩下些印子还没有消。云清娆这几日日日在太夫人床前服侍,江哥儿被老夫人抱了去,和五叔叔家的一对儿龙凤胎一处玩耍,都是襁褓中的孩童,放在一处软垫上乱爬,惹得人高兴。
这便没什么人顾得上栾若宁。在栾府时候,她身边有两个家生的小女使,比她小一岁,云清娆亲自起的名,叫凝珠和露枝。两个女娃娃本是双生,模样却不那么相像。仅因为年纪太小,便被留在了栾府,没跟着一块出来。
往常有凝珠和露枝一处陪着玩耍,日子本来也不那么难过。如今来了云府,人生地不熟不说,也没人陪着,整日便都在大园子里逛。不过这园子倒是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有假山,有水榭,池塘里还养了一群鸳鸯。
池里的鸳鸯似乎是新抱了窝的,一只大的后面跟着四五个小的。栾若宁蹲在梨树下的草地上看着,瞧这鸳鸯一家子,便又想起自己的亲娘。到底年岁小,怎会消解这忆念之苦?何况连日来怕被外人看去说三道四,人前更是时时忍着,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这会四下无人,更肆无忌惮的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倾盆而下,没一会儿便洇湿了袖口。
隔着一处水榭,栾若宁这样子被四个少年给看了去,也不是什么旁人,正是云府上的两兄弟,和苏府的两兄弟。他们四人年岁相仿,便在一处读书。今日苏氏差人来看望太夫人,苏家的两兄弟便也跟着来了云家的园子。
四个少年远远看到花园里梨树底下有个啜泣的女孩儿,便觉得奇怪。云家大郎名曰云和齐,乃是云弘鉴的长子。他年纪轻轻,今年刚十四岁,却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为人刚正。他熟悉家事,自然认得,便对另外三人道,“这好像是我那个姑母家的表妹。”
另有一个年纪小些的,是云家四郎,云弘鋆的长子。但瞧这小少爷穿金戴银,一身滚金边的月色穿云箭袖,腰系嵌金绑银的攒珠花宫绦,头上戴玉色镶红英珠片的抹额,模样瞧着怕是比王子皇孙还要神气三分。他向来瞧不上一些穷酸亲戚,也没看栾若宁一个正眼,便道,“又不是姑母亲生的,便和我们没什么实在亲戚,管她作甚?”
另两个少年装束相仿,正是苏府的大郎苏衍怀与三郎苏衍愉。小的那个精灵古怪,眼若桃花总是含着三分笑意,又是个话多的主。如此便去驳斥道,“这话说的。这妹妹既然被你姑母带了回来,必然是视若己出的。更何况再怎么讲名义上都是你表妹,如此薄待也不大好。瞧她身边无一人服侍,约摸也知道在你家过的拘谨。既然都是亲戚,不如去打声招呼嘛。”
云四郎没逞得到口舌之快,气的要跳脚,四人之中他最年幼,必不肯依,便道,“就你会说话!我肚子疼,要回去休息了,先走一步。”说罢便气哼哼的转身离去,身上的珠串也被带的叮呤咣啷撞到一处,好不热闹。
云大郎见状摇了摇头,道,“两位莫见怪,我这四弟被他母亲娇惯坏了。碍着不是亲生,我也不好多管教,让他养成这样个性子。”
苏三郎笑了笑,也不在意道,“反正他年纪小嘛。是不是亲生有如何,我大哥也不曾揍过我!可见是大哥仁厚!”说罢便将手搭在苏衍怀的肩膀上。
苏衍怀也笑,拍掉苏三的手,道,“那是因为你还算懂事。要是哪天你也犯了什么错处,为兄必然也要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话正说着,云府一个小厮来到三人跟前,弯腰拱手道,“大少爷,大爷传您去书房,说有事情要问您。”
云大郎浅浅应了一声,又转身苏家兄弟道,“你们先随便转转,父亲叫我,我大约去去就回。”
眼瞧着云家兄弟都走了,苏三郎忽然愣住,缓缓看向自己的兄长道,“呀,主人都走了,人家妹妹还在那儿垂泪,我们还要上去打个招呼吗?”
苏衍怀稍稍思索,沉吟道,“云氏的老夫人是咱们祖父的亲妹妹,那她便算是我们的表亲妹妹。既然瞧见了,那就去问候一声。万一是遇到什么难处,我们能去帮衬一下也是好的。”
那边栾若宁哭过之后便觉得好了很多,往日在栾府,人人都认得她,事事行为举止都有人盯着,也就不便露出自己的真性情。眼下好容易得了个机会,索性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完了实在觉得爽利不少。
她刚一站起身,面前便来了两个少年。其中一个似乎有些眼熟,对方却已经开了口,道,“宁儿妹妹,你怎么在树下哭了?”
栾若宁正疑惑对方怎么知道她的名字,脑子却已经想了起来为何而眼熟,当即指着苏衍怀道,“是你?你是前几日在街上牵人疯马的小厮!”
苏三郎听完便笑了,方才还看这小姑娘在哭鼻子,转眼竟然炮仗一般,说话倒是利索,便佯装怒意解释道,“你胡说什么?我们是文庄公苏府的少爷,这是我大哥!我大哥前几日在京中是抓了个小贼,因此还得了皇上的奖赏。在我们这般年纪的子弟中,可是头一份恩典!倒是你,是哪个院子的小丫鬟?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苏衍怀拉过弟弟,将他挡在自己身后,拱手一礼道,“原来那日冲撞的是你家的马车。多有得罪,还望妹妹包涵。我叫苏衍怀,祖父是文庄公,这是我堂弟苏衍愉,在族中行三,因此大家也多叫他苏三。衍愉性子是跳脱了些,但为人不坏的。他所言还请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见苏衍怀谦逊有礼,饶是诸多不满,栾若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看这苏三郎吊儿郎当嬉皮笑脸,虽然也年纪不大却像个登徒浪子,粉拳一握,勉强装着客气道,“我父亲是懿仁公,我叫栾若宁,家中行五。”
话音一落便被苏三郎接了话去,果然是个碎嘴的主儿。“哦,原来是五妹妹。我跟大哥方才途经此地,瞧你一人在此地暗自垂泪,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若是有人欺负你,尽管和我们说就是。”
栾若宁仰头瞧了苏三郎一眼,便觉得此人真是不学无术,竟然这样胡乱猜测,更何况如今又是在云府,哪里轮到他一个姓苏的来为她一个姓栾的出头。一开口,语气中便带了几分讥笑之意,道,“没有的事。云府中人人谦逊和善,也不会把我认作丫鬟,自然也没人欺负我。”
苏三郎也没想到栾若宁这样牙尖嘴利,不过看他年纪小,就摸着鼻尖笑了笑,道,“我想起来了,子润是你家大哥哥吧?大哥,你看子润虽然平时寡言少语,没想到有个这样能言善辩的妹妹。”
子润是栾允泽的字,听到大哥的名字,栾若宁自然也不得收敛了一些,试探问道,“你认识我家大哥哥?我家大哥哥素来温和,但也不是个闷葫芦,说不定是不愿跟你说话!”
这下连苏衍怀都被逗笑了,道,“我们家这老三啊,在书院里头除了我就最爱跟着你家大哥了。原想着是该有些交情,经你这么一说我才豁然开朗,原来是人家没看上你啊,衍愉。”
苏三郎立刻叉腰扮了个鬼脸,道,“大哥!怎么连你也胡说起来。我又不嫁给子润,要他跟我看对眼干什么?我们明明是性格互补,自然投缘一些!”
栾若宁被苏三郎扮鬼脸的样子逗笑了起来,饶是脸上还挂着泪珠,却也笑得眉眼弯弯,两靥各自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越发衬的人儿标致可爱。苏衍怀自怀中掏出一方绣帕,上面花团锦簇,只是看得出帕子已经微微旧了一些,绣品已经有些脱线。
“见妹妹笑了出来,我们也就安心了。这帕子是我母亲绣的,她如今虽已不在人世,但我每每看见这方帕子,便能想起她,再感到心痛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今日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妹妹也能如此。”
苏衍怀用双手将帕子托着,栾若宁年纪虽小,但到底是女孩儿,怕她觉得唐突,便躬身远远站着,只将双手捧到她面前。栾若宁瞧着这帕子,又听说是苏衍怀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人世,便生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又不好意思拿着,只好推脱,迟迟没有动作。
“啊,那这是你母亲的遗物了?怎么好被我拿去?”
苏衍怀笑了笑,弯腰累得慌,便将帕子塞进她手里,道,“母亲留给我的念想多得很,这帕子若能给妹妹带来勇气,那便不失为它的价值。”
栾若宁捏着小小帕子,这会又想起自己的亲娘。白彤雯在时也做一些针黹女工的活儿,只是做的不好。一次,白彤雯给云清娆绣了个平安符,本是一对鸳鸯,绣出来却成了一对胖野鸭,惹得栾若宁大笑不止。
又想到这般前事,栾若宁又有些伤感,扬起笑脸谢过苏衍怀,又道,“不瞒苏大哥哥、苏三哥哥。我方才在此处看见池中鸳鸯一家,便是想起了我生母。她如今也不在人世了,所以我很难过。”
苏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也不想竟然又勾起这小娃娃的伤心之事。苏衍怀略一沉吟,道,“其实妹妹你千万不要自怨自艾。我瞧云大娘子待你十分不错,京中也盛传云大娘子为人高尚。有嫡母如此,你今后只当勤勉自持,自也能得一贤名。不像我,我母亲死后,父亲并没有再娶,也不愿意让妾室抚养我,我就只能这样长大,与家中弟妹也多不亲厚。虽时常羡慕他人,不过我知道虽然我母亲不在身边,但或许在某处默默看着我。”
苏三郎鲜少看大哥这幅样子,表情也严肃起来,大伯家的事情他略知一二,但毕竟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旁人多不敢过多议论置喙。所以他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会只能默不作声拍了拍苏衍怀的肩膀,半晌之后见没人开口,又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他向来不喜欢这般沉默,一拍脑袋道。
“我又想起来了!今日出门之前我听我家下人们说给云府的小姐带了些专治红疹子的药膏,是我家祖传的清凉油,涂上立刻就好,原来说的是你啊?你回去之后可千万仔细涂抹,一日三餐那样一顿不落的涂,我保证不出五日就好了个利索——哎,哎!下次有空你也来我家玩儿啊!”这边话音未落,苏衍怀大约也觉得这个弟弟聒噪地有些丢人,便和栾若宁相视一眼,略带歉意的把这苏三给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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