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滴大滴的眼泪簌簌地掉落,王女士双手拉着舒时叙的手,声音嘶哑的想要问点什么,却如鲠在喉一个字都挤不出。
她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女人,这辈子流过的血可能比流过的泪要多得多。
她从一家小小的服装店,做到了一个服装厂,甚至现在还做到了一整个共5层楼加起来有上百个店铺面的服装城大生意。她在白手起家的路上就基本上没有多少时间是顺坦的,生意上各种难事都被她来一个解决掉一个。
可生活上的问题,也是层出不穷。
这个年代,女主外,男主内,是罕见的,也是招闲话的。
在外,有人调侃她老公,说他连自己的老婆都比不过。可连她的丈夫都因为敬佩自己,直接承认道:“我认啊,因为我老婆比十个男人加起来都要能犀利。我自己才一支公,那我老婆肯定比我能干啊,有咩问题?”
在内,婆婆明里暗里都有提醒她生了两个女儿,要考虑生个儿子的事情。是二女儿三岁那一年,自己的父亲在大年三十掀了桌子,指着鼻子和对面吵架,她这辈子都没有听过父亲骂得如此这么的难听:“你说生了个儿子才好传宗接代,那你是不是现在当着我面,在骂我王兆启这辈子就这么个女儿了。所以是不是我坏事做多了,活该没有了儿子,没能传宗接代断子绝孙了?”
接着父亲怒指着自己的老公一同骂道:“如果再被我知道,你听着自己老母在损你老婆都不敢吭声。我就叫我女儿给你扫地出门,你两个女第二天就全部跟着改姓我王,我就有人给我传宗接代了。你自己有本事就出去再找个给你生到儿子为止的。”
对面没有一个敢吭声的,连王女士自己都觉得心情一下子都通畅了。
掀了桌子的王老爷子更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手抱起二女儿,另一个手牵着大女儿,朝王女士自己说了句:“走,我们去吃九大簋①,不和这帮拿沉香当烂柴烧②的傻佬一起吃年饭。”
可谁知道世事难料,当年那个掀桌子吵架中气十足的父亲,现在躺在病床上,在病痛的折磨下苟延残喘,瘦骨嶙峋,快要认不得自己,也认不得女儿们了,认不得所有人了……
他开始日复一日只会念叨“凤菱、凤菱、我要找凤菱”。王女士已经有预感到,父亲时日无多了,所以嘴里才会天天这么念叨着去世了这么多年的母亲。
“我母亲去世了四十多年了,你怎么……你怎么看到她了?”王女士不可置信的问出。
“她大概是一直都在你父亲身边。”舒时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话说直白点,“就是,我能看到这些一般人都看不见的。所以……我就是看见了,她大约30岁左右不到,扎着双花麻花辫,穿着比较旧式的衣服,还有布鞋,因为她整个都是湿漉漉的,还能闻到她身上有海水的味道,所以猜测是海里去世的。”
王女士咬着下唇悲伤的神情,她长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她去世那年,我才3岁。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了,我们连她一张照片都没能留下来。”
舒时叙没有打断,只是耐心的听着王女士讲述着她父亲在自己长大后才转述的故事:
“那一年,父亲听说了坐船出海,去别的地方好找钱。当时家里真的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所以他冒险带着全家一起坐了货船想出海去别的城市。结果那个船家因为贪心超载了货,又遇上了大暴风雨,船翻了,全部人都掉下了海。
“翻下海前,母亲把我塞给了父亲,因为她不会游泳,知道抱着我必死无疑,就把我塞父亲怀里。
“在临急关头,父亲用为数不多的行李里面找到了他们当年结婚的床单——对,就是他走失的时候都还披着的那条床单,我母亲当年是纺织厂里厉害的女工,上面的绣花都是用为数不多的物资蓄了好久,才凑够绣出来了的,是不是很精美?
“扯远了,总之我父亲把我和他捆紧了,等想再捆上母亲的时候,船已经彻底的翻了。我父亲是扒到了一块破板子,半游半漂回到了海岸。到后来,连我母亲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父亲在这里给母亲立了个坟后才离开的,可连个坟也是个空坟,只有一块碑。
“我父亲也因为阴影,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再坐船,也没敢再回故乡这里看海。没能救起自己的家人,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永远都觉得愧对我母亲。
“他就这么一个男人,干过苦力,干过累活,干过摊贩,经常同时干着3份工,干过所有我想想不到的脏活累活,拼了命的拉扯我长大。
他常常给我开玩笑,说他最大的家当一个是我,还有就是那一条绣花床单。
“他供我读书,告诉我读书是我的出路,他一点也不想让我不再回到以前的苦日子。
“我确实读好了书,也确实熬出了头。可他却熬透支了身体,才60不到的年纪,就开始有着一身治不完的病痛。一直到现在,快9个年头了,情况一年比一年差,越来越差……
“我从前忙着赚钱,忙着养孩子,总以为有钱了,孩子长大了,就有钱有时间去陪他。
“到现在我才明白,他可能不会等到我有钱有闲的时候才开始愿意让我去陪他,他根本就没有这么多时间等我了……”
“所以你才打算搬回来,让他在这个地方,重新好好的生活,看看能不能回忆起他自己的事情是吗?”
王女士擦了擦鼻涕,缓缓点了点头:“我小女儿都在外面读书了,不常回家,工作的事情现在基本大女儿能接手了,所以我们才决定搬回来给老人家养老。其实也是因为另一方面是听说这边的医院有心脏专科比较厉害的专家。
“阿兹海默症我们是知道没办法的,但是起码不要让他心脏太难受了。可没想到,刚搬回来,就有这么一出。他是昨晚半夜醒来,披着床单就出门了。有时候我们也纳闷,你说他糊涂,他还记得拿上的宝贝床单,你说他清醒,他又完全迷路了。
“我们早上7点才发现他不见了,也马上去报警了。有些路段是没有摄像头的,那边的派出所警察也还在排查,就接到医院的电话了。本来以为他走不远的,结果没想到他都居然走到这里来了……”
王女士甚至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夸一句老爷子还算是“老当益壮”的。她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舒时叙的手背,真诚地说道:“谢谢你,真的。我们做生意的,见多不怪,我信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舒时叙看着王女士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本可以拒绝见你的,但是我要转达你一个消息。”
王女士看着眼前清丽随和的姑娘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情,不由得坐直了一下腰,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是怎么了……”
“你母亲本要我传达给你父亲,但我知道他的状态,是不可能听明白我说什么的,所以我才决定要见他的家属,转达给他的家属。
你母亲想告诉你们:哥哥被渔民救了,还活着。”
王女士觉得有道霹雳狠狠地扎进了自己脑袋,贯穿了她的脑袋,通过神经脉络的连贯,冲撞进了她的心脏,她心脏像是被那道闪电狠狠的捏住了心脏和气管。她一时半会没能思考,也没能呼吸,仿佛心跳都因为震撼漏跳了两节拍。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哥哥被渔民救了,还活着。应该是你母亲看到的。”
这个事情,是她和父亲之间的秘密。
这个世界上本已经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可现在第三个人出现了。
年仅8岁的哥哥当年也在货船上,翻船前,他是父亲牵着的,母亲抱着自己。
而后来,母亲把自己给父亲的时候,父亲为了拿床单捆上了更为年幼的女儿,松开了牵着儿子的手。
翻船的一瞬间,无论是老婆还是儿子,父亲都没能牵着,就这么迷失在茫茫大海里面了。
母亲还能有个空坟。
可儿子因为不成年,还是意外横死的,按照习俗幼子横死是不可以有墓的。
这也是父亲不愿意回来给母亲扫墓的缘故——看到了空坟,他会惦记起那个连一个坟都没有的孩子。
“她有没有说,哥哥在哪里?”王女士忍着哭腔,努力组织语言。
“她没说,她只说了这句。”舒时叙摇了摇头,像是想做出一些解释安慰对方,“虽然我不太懂那个世界的具体规则,但我猜,他们不能随便说一些影响我们这个世界的事情。她大概率已经尽力表达她可以表达的事情了。”
舒时叙停止了一下话,觉得还是有必要表达一下子自己的立场,又补充道:“我只是传达。无论您做什么抉择,我都不会干涉的,毕竟这个是您们自己的家事……”
“妈妈……妈妈啊妈妈……”王女士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她一声又一声喊着:“谢谢妈妈,谢谢妈妈,我会找到哥哥的……我会的……我要带哥哥见爸爸……”
“不好意思刚刚有点事……我……这又怎么了?怎么又哭起来了?”端着水开门进来的谢警官一开门就看到王女士又开始大哭起来,而且边哭边喊着:“谢谢你啊舒小姐,谢谢你啊……”
舒时叙则一手拍着王女士的背安慰着,她略显得不好意思的朝着拿着水看呆了的谢警员,晃了晃手中的空纸巾袋,说道:“不好意思,谢警官,需要您再出去拿多一包纸巾了。”
作者注
①九大簋:珠江三角洲一带盛行的一种传统盛宴的总称,此处意思并不是真的去吃传统盛宴,仅表示为去外面吃好的。
②拿沉香当烂柴烧:珠江三角洲一带多半用于比喻对方有眼无珠,不识货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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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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