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这两只小的开始。
中间的军象很明显关注点都在对方的身上,但其余两只军象却很明显在观望,它们不参与战局,却盯着中央。
“嘿。”
李青琅主动走近其中一头军象,和小象不同,成年象身上的象皮纹又深又厚,皲裂的泥干在它的膝足之上,又被新的泥水覆盖。
那头军象同李青琅一样,都在围墙根下踱步绕圈,李青琅发声后,它便低头看了它一眼,黑豆般的眼睛直直地与李青琅对视。
这双青黑色的眼瞳传递出平和与友好,军象倒是先错开了眼神,而后甩了甩鼻子继续观看战局,似乎对李青琅毫不关心,而中间的两象战得正酣,随着一声低吼,象牙如砍伐倒塌的树木般发出裂响,一块白色飘忽落下,是象牙的碎屑。
那头象牙裂开了的军象退了退,几步便贴着墙根,低头示弱。
胜负已分,李青琅心一沉,知道接下来,就该轮到自己了,只是在方才的对视间,李青琅心里有了底,和驭狼驯狼类似,万物皆有灵,眼神笃定之人和眼神飘忽恐惧的恶徒罪犯,生灵的态度也自然不同。
休战的平静祥和没有持续多久,李青琅盯着那块尖利的象牙碎屑,不知在想些什么。
“象神!杀了他!”
“象神大人!处决至南人!”
那边的碧铃在李青琅和军象对视时悬起的心刚放回去没多久,又再次拎了起来。
“……有病吧这群臧西人。”
分明同青琅就没有多大的愁怨,却依然恨得要非得置他于死地一般,不知道的以为还那萨莉亚被李青琅杀了呢。
可见,从众之怒可以毫无缘由却声势骇人,所有不可见人的肮脏心思似乎借由众人之口说出便能成为正义的声讨。
碧铃眼尾气得发红,透过小窗担忧地看着李青琅,杨虔给他的那把小匕首被他攥得发热。
臧西人,和象这种生物一样,看似友善温和,实则易怒残虐,信仰慈悲,却铁腕铁血、铁足踏灵。
情形在某人从高墙外的人群中对准了军象投掷杂物后急转直下,他丢向的偏偏就是方才两象对峙时获胜的那头军象,它满腔的战意和对于这个新领地已经确认的领导权被挑衅,便抬起象鼻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尖锐带怒的嘶鸣。
李青琅离得近,几乎觉得那声不长的嘶吼炸响在他耳边,他重心一歪,向旁倒去,靠在了另一只军象的象足旁,那被激怒的军象抬头望着臧西百姓,环顾四周,臧西人们不敢直视,此刻隐在人群中的黄泉部探子便十分明显。
李青琅便和他们其中一人对视上,那人怔愣着,见李青琅皱了眉才恍然低头作避讳状,但显然为时已晚,下一刻,他的四周便拥上来一群“百姓”,硬生生将他往围观的人的后排挤。
“你这人!别挤我啊……别扯我!放开!放…唔……”
李青琅暗道不妙,前路不明而后路被截的感觉让人心慌,下一刻,一块被红布包着的石块扔到了李青琅身前,鲜艳的红色半空中划过一道痕迹,那胜利军象的视线便顺着那道弧线低头看向了李青琅,那抹刺目的红色让人看着就心下不安。
果然,一抬头,李青琅便见那头胜利军象正看着自己,它的身躯庞大,遮住了能从高墙上越进来的阳光,李青琅被它笼在阴影里,而那只比起它庞大身躯来说小如豆粒般的象眼中看不出喜怒。
下一瞬,李青琅还未反应过来,横向袭来的象鼻便将李青琅扫甩到另一边的围墙之上,就像清开身前挡路的石块一样容易。
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重重击打在腰侧!李青琅闷哼一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渺小的人也不过是象足下的蝼蚁。那军象对李青琅兴趣不大,见他如断线风筝般重击在墙面上后便摔进泥水中没了声息,便甩了甩短小的尾巴平息了怒意,继续安然踱步,卷起象鼻拂过自己的象牙。
欢呼声响起,臧西人高呼象神威名。
“青琅!”
碧铃几乎要掀起门闩钻进刑场,被杨虔一把拽了回来。
“冷静点!你这样闯进去,我们几个就都没法脱身了……这一下确实狠啊,若青琅真晕了过去,我们再等片刻便进刑场,假定他已死,带他出去,再让你的人接应。”
话虽这么说,但杨虔猜测,李青琅还清醒着。
闭着眼硬生生捱过后腰撞击传来的痛楚,李青琅觉得自己眼泪都被激出来了,他下意识想要撑地而起,双手却被束缚在身后,再想借腰腹之力坐起身,却半天缓不过来、使不上劲。
李青琅干脆半张脸浸在泥水里,等待这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痛楚过去。
只是,被绑在身后首当其冲的双手却逐渐恢复知觉,右手传来一阵阵麻,接着便是钻心的痛,痛得李青琅猛地一蜷,半埋进泥里的脸扭曲着表情。
见他一动,杨虔和碧铃才算松口气,碧铃这才掉下泪来,夏日里,白色的巡检司服制已经被汗浸透,碧铃却浑身发冷,把着门闩的手抖个不停。
这种麻木之后尖锐的疼痛李青琅已经说得上熟悉了,被绑在身后垫在墙上的右手必然是伤到了筋骨,他的左臂才刚好些,这又来……
轻轻一动,右手传来的尖锐疼痛叫李青琅在看不见背后情况下不敢再乱动,那痛感尖锐得像钻进脑仁里用细针扎一般,比起痛感,对于未知的猜测和恐惧才更吓人。
右手不会断了吧……李青琅用没那么疼的左手去循着镣铐的环摸右手,摸到完整的右手形状后才松了口气。
但是很明显,大拇指那片疼得最狠,连带着那半边的手腕都疼得发麻,李青琅用了点力气,用左手的指尖触到了右侧掌根处不自然的弯折。
那既然掌根断了……是不是就能把手尝试着从镣铐里抽出来了。
闷热的、带着臭气的圆形刑场墙根下,李青琅把手藏在自己和墙之间,不起眼地动作着,他疼得直抽气,一身的汗、半身的泥。他想了想,用左手抠挖了一大块泥团糊在右手腕子上,转动着镣铐,尽可能地避开伤处,试图借着湿润的泥能够减缓挣脱镣铐时的疼痛。
良久,杨虔看见李青琅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下来,他似乎脱力了般侧卧低喘着,担心他是疼晕了过去,杨虔也皱了眉,下一刻却见李青琅收回长腿,一挺身跪坐起来,左手上还戴着沉重的镣铐,但镣铐另一边却空空,青琅的右手竟恢复了自由!他脸色露出一丝带着轻松的蔑然,是驭狼少年将军的桀然傲气。
“这死小子!有点本事!”
硬压着欣慰而兴奋的语气,杨虔低声欢呼,拍了把碧铃汗湿的后背:“看看青琅要做什么,咱们看情况得帮上点忙了。”
李青琅试图转了转右手的手腕,还好,因为镣铐,手腕在撞击时反而得到了缓冲,算是能勉强正常活动,坐地上蓄力半天。眼见他没死,原本正在欢呼的臧西百姓再次愤怒着高呼,请求象神再次降罚于罪人。
李青琅左手攥着用短铁索连着的右侧镣铐,用左手撑地起身。
起身后闭眼忍过一阵眩晕,李青琅靠着墙根,单手擦了把脸上的泥水,他半睁着刚才浸在泥中的眼,眼睫上糊着泥,青黑色的眼瞳穿过土、泥、沙、水还有阳光,穿过闷热空气中飞扬的尘埃,环视了一圈那群臧西看客。
那寂然的眼神没有挑起人群的愤怒,反而叫他们犹豫着渐渐收了声,如暴雨般的声讨从声音渐小的一瞬便像掐了脖子的鸡一样迅速安静下来,人群中臧西百姓们互相看着彼此,似乎在疑惑为什么不喊了,但在李青琅含怒带讽的目光中,却没再有人敢于打破寂静,继续叫嚣。
有些人只有隐匿在人群里的时候,才能做个正义的勇士。
但有的人则不,当他独自一人,面对众人时,他依然敢于发声。
“什么象神降罚……它们只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象群而已,把人的私欲假借象神,你们真可笑。”
话音刚落,四周的人群像掐了脖子的鸡又被踩了脚,只爆发出愤怒的叫喊与羞怒的杀意。
李青琅没有回应,只紧攥着镣铐看着眼前的军象。
四周人群的呐喊让它烦躁,象无法听懂人的语言,它不会知晓这些人的聒噪是为了什么,只单纯知道李青琅同那些人是同类,而他们,在挑衅自己。
李青琅微微眯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青黑色的攻击性,果然胜利军象立刻就发出怒吼,其余三象靠到了刑场的一边。
果然如此。
和狼群不同,象很少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在陌生象群中建立起协同合作的狩猎体系,因为个体力量足够强的时候,抢夺的优先级会大于合作。
所以,这群象还处于阶级排序的阶段,刚刚确立四象中统治地位的胜利者,此刻迎来了新来的挑战者。
李青琅先行动,他迅速近身,拉近了和那军象的距离。
出于对如天柱一般硕大有力象足的畏惧心理,人会下意识往远处跑,但象动作并不笨拙,两步即可缩短距离并给出致命一击,反而象足旁、象身下这种象看不见的地方,才是突破口。
李青琅的马尾已经被泥玷污,黏在后背上,原先绯色的衣服也看不出颜色,而且恰好是最好的伪装。
象足来回暴躁地走动,李青琅就紧紧跟在象的后腿外侧,象无法侧抬起腿,尽管军象恼怒地踩跺地面,泥水四溅反而成了李青琅最好的躲避。
不过,真是脏死了,而且太滑了。
军象原地打了几个圈,不间断地发出暴躁地象啼,而李青琅则是在等一个机会,他继续遛着军象,逐渐靠近围墙,在象和墙根最近的时候,他猛一蹬墙根,窜起老高,然后立刻向军象的方向甩出沉重的镣铐,人也跟着向军象扑过去!
不够高,勉强攀附到象的侧背部,而且他手上和象身上都有泥,很滑,如果摔下来,可能还得再来一次,有所防备的军象不见得会再靠近围墙。
尽管十指都牢牢抠进象皮,但是绷紧如鼓且湿滑的侧背还是无法久留,但是他这样大胆的尝试还是激起围观人群的阵阵惊呼。
“……连驭象师都不敢在军象被激怒时靠近……”
“居然蹬墙!”
“大不敬大不敬……象神会降罪的!”
这下,不止是碧铃,杨虔的后背也湿透了。
不比身手近乎没有、武功全然不会的碧铃,杨虔看得出来,李青琅的操作是可行的,而且,只有那头胜利军象的象背是值得冒险的,剩下的军象就算能够顺利攀爬到背上,反而更危险,太惹眼了,等于是主动将自己暴露在其他象的攻击范围内。
“青琅的手之前应该是摔着了,刚刚其实已经跳得够高了,得给他一个借力的点。”
杨虔想了想,看着碧铃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柄小巧匕首:
“这个就可以,但是咱们怎么给他呢……”
碧铃蹙眉低头想了想,有了主意。
只见他找杨虔索要回了那团青色的布料,那块青衣碎片是之前在刑区时,几人接头的信息:“等个机会,用这团青布包着匕首,从窗格里丢出去。”
可行!
这机会不难等,很快,场面恢复对峙,李青琅从象背上滑下来后又靠回墙角,他缩在另一头军象的身后,退后就是示弱,那头胜利军象示威般长嘶一声,又甩了甩大耳恢复踱步。
这当然不是围观群众乐意得见的,于是,安插在人群中的萨莉亚部下继续掀起战意和讨伐之声,这次,有更多的百姓自发加入了投掷行列,他们有的甚至面带兴奋的笑意,有位臧西女性,抱着自己年幼天真的孩子,给他递了块石头,笑着指了指那头胜利军象:
“往那里丢……对!真棒真棒。”
烦不胜烦的胜利军象恼怒地猛一撞击着围墙,引起一阵惊呼尖叫,它抬起头望向围墙外,臧西百姓又是一阵避讳地不敢直视、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一抹青色划过半空,直直丢在了李青琅的脚边。
李青琅本只是低头随意一瞥,却再也移不开眼了。
青蓝色,银色暗纹,残损的一角布仍能看出上面是绣的是桃花蕊。
是碧铃的衣服!
李青琅循着青色布团的轨迹往回追溯,和不远处甬道中攒动的两人透过隔窗对视上了。
杨虔冲他扬了扬下巴,歪嘴一笑。
碧铃眼神复杂,那双眼里带着担忧、带着思念、带着笑意,却又分明盛着满眼清泪,当他踮起脚尖穿过木门上隔窗遥望李青琅时,那泪就摇晃着、掉出了眼眶。
我话太多了,还没逃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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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逃出臧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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