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厢,嵇葵宁已乘马车到了济生堂。这个时辰,刘盘夫妇原早该闭门,只是二人定了每月初二通铺盘点,故虽吹熄了檐外迎客的两盏灯笼,屋内却仍是亮堂堂的。嵇葵宁与那跟兔作别,右臂弯曲作衣桁置放氅衣,右手仍紧按伤口,不便掀卷门帘,便在门外唤了声:
“刘大哥……”
刘盘听见声音,觉着奇怪,走到门口掀开竹帘,瞧见嵇葵宁独自立在檐下,又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不禁目瞪舌挢,忙起开将她让至屋内坐下,待问明缘由,自己与妻子柳娘二人免不得慌乱一通。
因敷药须得脱下衣袖,刘盘为男子不便在侧,便自顾躲去了后院,半日不敢吱声。柳娘仔细检视了伤口,加之嵇葵宁原也精于医道,确定箭上并未用毒,便敷上了些金疮药,又以纱布紧紧缠绕数圈,方将衣服重新穿好。
嵇葵宁将那件红氅披在身上,刚要道谢,却见柳娘风风火火转身进了后院。片刻,只闻遮挡后院的那块土褐色葛布后传来几声男人的哀嚎,声音凄厉如百鬼夜哭,令人后脑发麻,不等她去瞧,柳娘便又掀了布帘走进来,手上掂着刘盘的一只耳朵,跌脚怒道:
“都是你闲得发慌,非要阿葵去看什么戏!这下戏没看成,还险些伤了性命。幸而现下人好好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看你如何交代!”
刘盘身量较柳娘高半头,此刻疼得满面通红,眼角含泪,只得弯着腰喏喏辩道:“我原是好心好意弄了这戏票来,只想她图个新鲜有趣,哪又能占卜神通,料到这等要命的事……疼疼疼,你,你先松开!”
柳娘嘴上仍不饶人,“要不是你给的戏票,阿葵能受伤么!还说不是你的错,我看你是近来皮又痒了……”说着,非但没有放开刘盘,手上旋旋一拧,反揪得更紧。
嵇葵宁见状,忙上前劝道:“柳娘,今夜之事原是意外,谁也不曾料见,并非刘大哥之过。若真要归咎,也该是那暗里放箭之人才是。”她说的是实话。虽心上仍有些许不爽,但她从未将此事与刘盘扯上关联。虽个他为人有些小气势利,但戏票一事上却是诚意待她,她心内明白。
这般相劝云云,柳娘终是平息下来,刘盘在旁抚摩着涨红的耳朵,口中小声碎碎嘀咕些什么。因天色甚晚,嵇葵宁便与刘盘夫妇告别,出门家去了。
城郭同乡野原相距不远,途径一条榆林小道。时值初夏,树冠阴阴茂密,只余月光两三点似疏雨洒落,沁凉如许,珊珊可爱。先时皆是酉时左右便收拾回家,天还是亮的,只此际独自穿行,前后不接人烟,嵇葵宁心上砰砰跳得疾促,仍觉紧张。
耳畔虫鸣如织,间或夹杂几声乌啼,她脚下踩过干燥结块的泥土,生出踏实的脆响。可走着走着,她似乎听到了别的声音,登时定住脚步,抬头四下张望,却见四野空静无人,并无异状,兴或是心内太过警敏,一时听错了。
可再迈步前行,那声响却更为清晰,一起一合,甚有节律。她猛地抬头去瞧,忽见前方乍现一团明灭不定的火光,影影绰绰形如鬼魅,又伴着窸窣如蚁嗜的声响,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忽想着平日好奇翻看的聊斋异事,长发女鬼、千年老妖,呼吸不禁更为惶急,头皮亦有些麻了。
嵇葵宁左右探看,忙寻了棵一抱粗的榆树,缩了裙角躲于其后,屏住呼吸,偷眼去瞧那鬼火。片时,只见那影子遽然膨胀,竟渐化作八尺高的人形,拄着把羊角灯缓步走近,火光穿透薄壁映亮了他的面容,此刻细细瞧来,却似有几分眼熟,倒像是……
“哥!”
嵇葵宁像只野兔般自树后拔出,惊喜地唤道。
这回被吓到的反不是她,而是嵇槐序了。本好生在路上走着,心游神思,冷不防身周蓦地窜出个人头,身披红氅,声若鸣镝,惊得他手上灯火颤晃,以为见鬼了。拿灯照看,见着是妹妹,方才的惊惧之色转瞬消失,代之以担忧喜色,笑道:
“你可唬了哥哥一跳,害我竟将今日所温之书俱忘光了,一字未余。你说说,当如何赔偿?”说着,缓步走近,将灯挑至她跟前,又自衣袖中探手,拉她出来。
嵇葵宁伸出右手,抓住他的,抬头,眼睛泛着促狭的亮光,一本正经道:“那便将哥哥今日所温之书全部丢掉,就当不曾阅过,这样便不会忘了。”
嵇槐序闻言,不禁笑出声来,声音清澈似渟渟泉泠,“照你这么说,只需丢尽四书五经,便可坐拥满腹经纶,听来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现下只缺银钱购书了。”
拉着她往回走,一面走,一面问道:“平日总是酉时左右还家,今日怎到这般晚?可是有遇着什么难解之事么?”
嵇葵宁道:“没什么,只是今日济生堂的掌柜送了我一张戏票,我去看戏,方才散场,哥哥不必担心。”
嵇槐序点点头。二人一路闲叙说笑,倒也不觉时光漫漫。待还家去,见着母亲崔秋自是又解释一通,又用了些粥米小菜。因着天色甚晚,她次日还需进城义诊,崔秋也不多言,催她盥栉过就紧些回屋休息。只是她将将屋去时,只听崔秋又唤住她,问了声:
“这红氅倒不像是你的衣物,还是何日做了这件,我又忘了?”
嵇葵宁心内稍惊,转过身,朝她笑了笑道:“这衣服确不是我的,只是夏日杨絮甚多,我便问济生堂的掌柜娘子借了这件,遮隔一二。”
崔秋闻言,转身进室内寻出件芰荷色撒花刻丝披风,递与她,嘱她归还氅衣时,记得谢过人家。嵇葵宁接过披风,一时不禁又想起那个名唤沈未的小旦来,思及今日之险峻同那副冷漠不可一世的模样,只觉要她谢他乃是下辈子都不可能之事,心内冷笑,忿忿然回屋去了。
只是虽说不会言谢,但这氅子原是她问班主借来的,用以遮掩伤口,理应归还。故三日后,她将衣服净过水,洗去其上沾染的血迹,于日下晾干,便携了一同入城,先行至城南芥子园,想将氅衣还给戏园子。可问过方知,这衣服竟非戏园的戏服,而是那小旦的私服,却逢这日没他的戏档,不愿托管照看,只与她指了个方位,叫她去怜音居亲自交付给沈未。她再要辩问,那跟兔却踅身一溜烟钻进戏楼去了。
嵇葵宁无法,心下只想将这氅衣随意丢了任人铰了完事,哪又会生得这番麻烦。可虽内里憋屈郁闷,脚下却仍是依着那跟兔所指,往城西踱去。
是日午前,灰云藏金,不是个烈日。但无风无雨,空气燥得令人心生烦闷,途中所见行人多是无精打采,只经过一座寺庙时,为其内甜腻香火所引,见个中求神拜佛者皆扬眉瞬目,仿似明日便蒙天赐,享太庙,只觉玄妙。
约莫走了两刻,拐过巷角,打听到怜音居就在前面不远处,她便加快脚步前去。只是眼见书有“怜音居”的匾额赫然高悬,她却并未立时登门。左右检视片刻,寻了对过一根粗壮漆红的檐柱,藏身其后,微微皱眉凝视。
原来她到得不巧,已有人先一步造访。
只见一匹赤红色的骏马正悠闲地甩着尾巴,鬃毛被天光映得黑亮。它的眼睛杏核般浑圆,正百无聊赖地盯着檐下三两条人影,多时不见人来,便又嚏了嚏鼻子,垂下脑袋。
“不知陈大人涉足贱地,沈未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宽恕。”
沈未今日不上戏,素面清装,着一袭藕荷色纱衫偏襟直裰,发上束高椎髻,只一支缥碧玉簪点妆,语出恭敬,敛衽朝身前一人俯首跪下。章苍见状,屈膝同跪于其侧。
受礼之人约么已过不惑之年,显见的非富即贵,见沈未施礼,却并不紧着谦扶。他两手叠于身后,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身下二人,面色却是蔼然,皮笑肉不笑道:
“听闻前些时日芥子园有贼人生事,颇不大太平,魏首辅生恐公子受惊,又忧思公子安危,特意派我来送些安神滋补的药材来,慰问公子安好。”
说着,身侧不大显眼的侍从上前,手上托了只精致的木匣,交到章苍手中。因着未得起身的命令,他仍是跪着收下的。沈未闻言抬起头,两手揖于胸前,再低首:“多谢首辅大人好意,沈未幸无大碍,今日劳烦陈大人走一趟……”
话未毕,只听陈立升温言细语地打断道:“公子若无事,最好。”他转过身,背对着沈未二人,却又扯了个看似不相干的话茬:“我跟随首辅多年,看尽多少楼起楼塌,人事湮灭,亦从中悟得许多道理。有些道理无甚用处,但有些却有用得紧,干系死生性命。公子可知,这最有用的一条是为何?”
沈未目光澹澹,双睫低垂,思虑片刻后,答:“沈未愚笨,向来只喜浸淫戏作,不懂官场人情,还望大人明示。”
陈立升闻言,复又转过身来,盯着沈未,双目好似被渔童持木桨搅浑的水塘,意味复杂难辨。
“乃循规蹈矩,在其位,便只谋其事。公子若致志精研戏道,而心不外乎他者,想必将来亦能大请大受,世享雍容富贵。反之……”
他言语至此忽顿住,走上前,幅阔衣摆将沈未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中,扬手便甩了个巴掌出去。那声音清脆响亮,惊得檐下一窝筑了巢的燕子奋力打翅,唧啾鸣叫个不停。只是它们大多羽翼未丰,无论如何也飞不离檐下,稍有不慎,离巢便被摔死。
章苍的脸上登时多了一记酡红色的掌印,唇角被打出血来,却半句不敢多言,只俯下身子,将头紧紧贴在冰凉的石砖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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