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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霜见

陈立升掴掌后,慢条斯理地自夹袖中取出一方佛头青的巾帕,仔细擦拭掌心,面色平易,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接着道:

“人若是聪明过头,神思荡漾,便容易失了分寸节制,好好的婉竹也不免瘿肿樛屈,终是遭摧折。你身边的人,如不能护你周全,便是坏了自己的规矩。今日略施惩戒,给他个教训,你当不会介意吧。”

沈未闻言,垂于直裰侧缝的手指不觉微微蜷起,却又似千钧铅铁坠于指骨,两相缠斗一番,终是轻颤着放下。再抬起头,唇角却平添三分笑意,不是像濯过春风的桃花般秾丽,而是如投石入水惊起的最后三皱涟漪,似尽未尽,余韵悠长。

“陈大人言重了。大人今日登足贱地,不吝赐教,沈未感激不尽,岂有介怀之意。此后定当牢记大人教诲,韬养心性,不敢逾矩,还望大人回去转禀首辅大人,有劳挂心了。”

陈立升点点头,似觉满意,这才弯腰将沈未自地上扶起,有些歉疚般笑道:“看我这记性,竟忘了公子还跪着,真是老糊涂了,公子勿要见怪才是。既如此,首辅那处还有些陈务要忙,我便不再久留,公子也请回吧。”

话毕,转回身,信步往阶下赤马驻处踱来。

嵇葵宁见他往这处走,生怕被人瞧见,忙收了眼睛回来。后听见马蹄声起,往东渐行渐远,这才长长吐了口气,不禁垂首看了眼手上那件红氅。

她原是为前日之事对沈未心生怨怼,觉得此人倨傲无理,不懂恩遇,想要寻法恶狠狠地出口气治他。谁料今日便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头却并不觉舒朗,反似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压着,沉郁难抒。

见沈未与身侧仆役已转身,正待回房,嵇葵宁忙从檐柱后走出,及至怜音居阶下,唤道:

“等等!”

沈未听见声音,觉得有些耳熟,遂顿住脚步。章苍先扭头望了眼,认出她是那日芥子园受了箭伤的女子,又见她手上托着红氅,登时解其来意,问沈未是否要见。沈未没有回头,神色略有些倦怠,缓缓合上了眼眸,却扑的感到零星几点凉意落于面颊,指尖拭捻,湿润艰涩,须臾不见,方知是下雨了。

再睁开双目,他的眸子又复原成此前温润澹然的琥珀色,启齿道:

“让她进来吧。”

得了许可,嵇葵宁便跟着二人往花厅来。雨势虽不大,可雨珠细密如牛毛,顷刻间便在她发上铺了层晶莹的星斗。她抬头望了望天,想到自己出门时并不曾带伞,心内不由祈祷雨快些停住。

天色阴沉,连带得厅内亦蒙晦暗。嵇葵宁进去,打眼一瞧,见厅内一应陈设素雅济楚,简朴有致,空气中氤氲着浅淡的馨香。只见正对门置半人高的翘头案,上有玉瓶梅插,枝上多是闭着花苞的,显见是才摘不久。西面设一座冰台色绢素坐地屏风,上纹岛屿泛泛,并缀几抹翻银雪浪。东面则竖着座博古架,另坐榻桌椅等。

沈未命章苍下去,另唤了个仆役来煎茶承应,并邀嵇葵宁坐下。嵇葵宁摇了摇头,一路捧着红氅的手此刻已微微发汗,只将衣服托出,与沈未道:

“那日问戏班主借的氅衣,我已用水净过晾干,现下还给你。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告辞。”

只是话刚硬气了几分,便见室内猛地里寒光一闪,不禁照得人心内瘆瘆。少时,屋外随之响起滚滚闷雷,势若万鼓齐鸣。嵇葵宁疾行两步,可这天似故意与她作对一般,兀地平地起暴雨,劈头盖脸地倾盆浇下,打得院内花草树木俱低垂了脑袋,檐顶湍流直下宛如飞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庭外便已混茫一片,竟半寸不能视物了。

嵇葵宁方伸出槛外的脚只得收回,心内只道无语。稍待片刻,雨势仍不见小,反又生了阵疾风,寒濛扑面,又逼得她往后退了数步。

上回是刺杀,这回是暴雨。怎好像只要同他待在一处,自己总是分外倒霉。

真个冤家路窄。

正无措时,只听身后沈未不紧不慢道:“多谢姑娘还衣,沈某确无他事。”声音闲闲似春堤杨柳,虽得体有礼,可谁听不出其中戏谑之意。方才还因那贵客造访对他生出些怜悯,这会子也消磨得寥寥无几,甚想回身邦邦给他两个暴栗。

嵇葵宁此刻只觉耳颊滚烫,两手紧紧攥住衣裙下摆,下唇咬得几要滴血。分明此番自己才是得理者,怎反倒落了下风。雨下得这般猛烈,若为着他那句戏言真闷头出去,那是傻子。

思及此,她徐缓调理呼吸,重又调转身来,寻了八仙椅坐下。室内仍是黑沉沉的,她的眼睛却于此间格外明亮,仿佛暗夜丛林中的萤火,看着沈未,镇定道:

“上回在芥子园,我代相公负了箭伤,相公至今不曾给我一个说法。我原以为此乃相公秉性使然,孤傲自持,不肯下就。但今日所见却不然,可见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人下菜罢了。我一介女子自是拿相公无何,可风水轮流转,终是有人来治的。”

话毕,拿眼去觇沈未神色。这人与她说话素来不客气,那便也怪不得她同礼相待。

果见沈未身形一僵,蓦地似哑了般,不说话了。

门外依旧风雨潇潇,有雨点凭借风力潲至两厢窗格上,嗒嗒地拍打着,更衬得室内寂静得诡异。不知过了多久,沈未方如梦初醒,慢慢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木然地望着某处,猛不丁笑道:

“你既看见了,便知晓我只是再低贱不过的戏伶,一介蝼蚁苟活于世,供人取笑玩乐罢了。正如今日,若那人想要我死,我便活不过明日,你想从我这里讨要何样说法呢?”

他根本什么都护不住,不是么。

所以才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惨死在他面前,却无能为力;所以才只能膝语蛇行在死敌足下,奴颜媚骨地苟活十二年;所以才只能见着出生入死的兄弟被人凌辱,却仍得强颜欢笑,曲意逢迎。

“轰隆——”

天际赫然响彻一记惊雷,阴风怒号,云涌如鬼,仿佛来自世外的诅咒。

他此话句句可怜,但语气却铮铮如铁,丝毫没有自怜自艾、博取同情之态。目光虽如死水,嵇葵宁却觉得那深处绝不平静,可背后究竟是什么,她也看不清楚。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两样事,她瞧科得清楚。但她原无嘲人身份尊卑之意,故出言辩解一二。还待说些什么,却忽觉左肩传来阵阵刀割般的钝痛,想来是今日雨大风急,沾染了湿气,令伤口复发,一时忍不住呼吸急促,柳眉紧紧凑聚一处。

直至此时,始终偏立在侧宛如摆设的那名仆役方才似活过来,见嵇葵宁面色有些发白,不禁试探着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么?”

沈未闻言,亦回过神来,甫觉方才因积压的郁愤激涌上来,确有些失态。这厢听见仆役的话,思及那日她的肩伤,虽非他有意为之,到底牵连到了不相干的人,终是出口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

先前他话中句句带刺,如若针尖麦芒,此刻陡然听见这话,嵇葵宁反觉得甚不寻常。

原来也不是不能好好说人话。

她有些虚弱道:“许是天气阴湿,肩上的伤犯了,无妨,待雨停便好了。”

沈未仍觉不大放心,对仆役道:“去叫个大夫来。”

“我就是大夫。”嵇葵宁道。她是自小到大野惯了的,身子骨不似寻常闺阁小姐那般娇弱,这样的伤痛于她而言,忍一忍便过去了,确无需大动干戈。况且现下雨大难行,待寻了大夫回来,雨怕是早已停了。

沈未此刻倒像较起真来,容色亦不似方才那般冷峻,朝她笑道:

“姑娘既身为大夫,又怎会不知医不自治这句话?若是因着误诊出了差错,届时姑娘心上更恼,再要问沈某要什么说法,那便不识好歹了。”

嵇葵宁闻言,默默收回方才他能好好说人话之语。福至心灵,亦仿着他的语调笑道:

“相公既身为伶人,又怎会不知迟滞之好更贱于草?若是下回又生类似之事,届时公子仍是上回模样,再被人打了个鼻青脸肿,那便贻笑大方了。”

沈未听见这话,心上也不恼,却觉着这女子倒颇为伶俐,又心思敏捷,毫无矫揉造作之态,仿佛一只狡黠的白兔,冷不防便在人手上狠咬一口,鲜血直流,却不知生得是何种模样。

这时候,章苍忽地进门来,唤了声“相公”。随后,便命先前侍奉在内的仆役退去,走至沈未身侧,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坐在旁边的嵇葵宁。嵇葵宁登时眼明心知,满不在意地站起身,走至花厅西边,瞧看那面坐地屏风。

约么半盏茶的功夫,她再转身时,厅内早已不见了沈未身影。章苍见状,对嵇葵宁道:“姑娘,我家相公现有要事,不能相陪。雨尚未停,姑娘可再坐等些时候,待风止雨歇后回去也不迟。若有需要,尽可与服侍的人说。”说罢,便要退出去。

嵇葵宁看他一眼,又望了望头顶黑黢黢的梁柱,温声道:

“天色阴沉,此处未免太暗了些,可否劳烦你点上几盏灯烛?”

章苍闻言,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只自外寻来一支火折子,吹燃后,小心地将火种覆印至一盏玉白蜡烛的棉芯。暖橘色的光晕不时因风颤晃,闪烁明灭间,她看到他高高肿起的左脸,及其上清晰可见的暗红色掌印。

宛如一朵嗜血的曼珠沙华。

时速500不能再多了,吐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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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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