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薄雾在大地上缭绕,如一层轻纱笼罩着脚下干裂的土地。
在慕霁辰的要求下,小北重新背起了他,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细微的沙尘,荒凉,衰败。
脚下的土地龟裂,一道道深深的裂纹像是无声的呐喊。
小北走得很慢,他时不时停下,微微侧耳聆听远处的动静,同时微微调整姿势,避免因颠簸而牵动背上人的伤口。
慕霁辰偏着头靠在小北瘦削的肩上,半眯着眼看向远方,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沉重。
沿路的景象愈发荒凉。
枯死的庄稼如同灰白的骨架,随风摇曳,早已失去了生机。村庄的废墟偶尔映入眼帘,坍塌的土墙上挂着风干的野草,曾经的炊烟早已在旷野消弥。
道路两旁,一个老阿婆和孩子蹲在枯草堆中,双手翻动着地上的碎石与树皮。他们的动作机械,缓慢,目光黯淡无神。
小北停下了脚步,侧头看了看慕霁辰,眸子一闪一闪的。
“去,看,看。”
慕霁辰不太确信:在他的印象中,翠云国虽然是天启的附庸,但是以农牧为主,完全能够自给自足,而且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
或许,只是边境偏僻,才会是这样的风景吧。
小北点点头,背着他走近路边的一棵枯树。
老阿婆,身形佝偻,满脸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
她正费力地弯下腰,双手颤抖着,从乱石里翻出几片可怜的干树皮,如同捧着珍贵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地塞进随身那个破旧不堪的布袋里。
布袋上满是补丁,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在老阿婆的身旁,一个孩子静静地站着。
孩子小小的,紧紧地抱着一捧枯草,仿佛抱着最后的希望。
孩子的小脸被无情的风沙刮得满是裂痕,如同大地的伤口。
孩子的眼神呆滞,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和光彩,仿佛燥热的夏风夺走了他所有的憧憬。
“您,为,何,拣,树皮?”慕霁辰艰难地开口,目光落在老阿婆的手上。
老阿婆抬起头,看了看小北,又看了看裹着纱帛的慕霁辰。她没有回答,低头继续翻找。
小北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块饼,递给老阿婆。
小饼散发着淡淡的麦香。
老阿婆愣住了,迟疑地望着小北,眼神中透着复杂的情绪,身旁的孩子却双眼发亮,伸着手想要去抓。
“拿,着,吧。”慕霁辰低声劝着。
老阿婆犹豫了片刻,终于接过饼,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递给孩子。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老阿婆却默默地把剩下的饼放进胸襟里,转头抹了一下眼角。
“谢谢你们。”老阿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小北比划了几下,表示他们从天启国来,要往北方去。
老阿婆看懂了他的手势,点了点头,从破布包里掏出一个木葫芦,里面装着半壶浑浊的水。
“带着吧,路上用得着。”她说着,把木葫芦递给小北。
“咱这搭遭了三年大旱咧,”老阿婆唉声叹气地说,“年轻的后生们都出去寻活路去,剩下的粮食早都吃光光咧,树皮也没剩下多少……”
“不,可。”慕霁辰已经看出来,这个地方干旱得严重。
“咱还能扛上几天哩,可你们……这娃背着你,应该走了老远的路了吖。”
老阿婆看了小北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怜惜,“你们往东北走,那达有个小镇子,镇子上有一家道观哩。听人说那观主医术可高咧,你们能沿路挖些草药去换诊费,说不定就能把你身上的伤给治好哩。”
小北接过葫芦,低头向老妇人行了一礼。
“翻过这达的岭子,说不定就能寻见水源哩,路上操心着些哇。”老阿婆又叮嘱了几句。
一路向东北而行,风有了秋天的意味。
慕霁辰靠在小北的肩膀上,心里难受得一抽一抽的。
大旱三年,对一个以农牧为主的国家而言,打击是致命的。但是,既然是天启的附庸国,天启岂有不管不理的?
他不由自主地叹息。
小北却是十分专注地看着脚下,时而弯下腰翻开石块,或用匕首掘开板结的土地,偶尔会挖出一些根茎,那神情如获至宝一般。
绕过一个山坡,出现了一个小水洼——应该就是老阿婆所说的水源。
小北放下慕霁辰,用葫芦汲了混着泥沙的水,然后掏出一块纱帛隔在葫芦嘴上,将水灌进空空的水囊。
水囊里的水勉强算是清水,他送到慕霁辰唇边。
慕霁辰抿了一口,浑浊的水带着土腥气,有些涩口,好歹也能解渴消暑。
饮了几口,慕霁辰推给小北,“你,喝,点。”
小北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又汲满一葫芦,然后翻着道袍的衣角,给慕霁辰扇起了风。
太阳渐渐攀升,炙热的光芒将大地烤得更加干燥,就像是要带走这片贫瘠土地上的所有希望。
两人歇了一会儿,烈日高悬,地面上升腾起阵阵热浪,催促着他们再次上路。
干涸荒野中就连树根都很难找到几个。小北却是不厌其烦,为了一根看中的草根,他甚至半跪着伏在地上,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掘开硬邦邦的土。
慕霁辰倚在小北的背上,瞅着他专注的模样,暗想:这小孩是不是认为那个观主真有妙手回春的医术?
风沙扑面而来,他眯起眼睛,嘴唇干裂得像灼伤的土地。
又经过一个水源地,同样干涸了。
小北在洼地旁驻足,低头看着裸露的泥泞和几片失去生机的苔藓,小脸皱成一团,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
慕霁辰低声道:“走,没,事,的。”他的声音如同带着沙砾的风,吹得小北眼眶泛湿。
他们走走停停,终于抵达了那座小镇。
小镇的景象令人心寒:陈旧的屋舍上挂满风尘,走在街上的人像是被风吹干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的气息。
零星几个商铺开着门,里面摆着粮食和水,价格却高得离谱。
堆成山的铜钱换不到几粒饱满的米。
街角聚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目光贪婪地盯着商铺。他们眼窝深陷,身形瘦削,犹如一群绝望的幽魂。
这时,商铺的伙计丢出一袋已经发霉的谷物,人群立刻蜂拥而上,混乱不堪的争抢声响彻街道。
“闪开!这是我先抢哈的,归我哩!!”
“你胡日鬼啥哩,明明是我先瞅着的,咋就成你的咧。”
“哎呀,都嫑争咧,这点吃的还不够一个人塞牙缝哩,大家匀着些。”
“就是嘛,你拿滴太多咧,给我留些个嘛!”
“不成,我家里还有老小等着哩。”
“谁屋里没个老小,你不能这么霸道。”
“都嫑吵咧,再吵啥都没咧。”
“要不咱分着拿,一人少拿点,都能挨上几天。”
“那行,赶紧分,分完各走各的。”
“慢些,嫑抢,一个一个来。”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哩。”
“嫑叹气咧,有一口吃的就先活着。”
嘶喊、推搡、撕扯,伴随着碎裂的袋子落地,谷粒洒在尘土里。
一名妇人扑倒在地,艰难地伸手抓住几粒米,却被另一名壮汉一脚踢开。
她的眼泪混着灰尘流下,孩子在一旁号啕大哭。
小北背着慕霁辰避开混乱的人群,沿着破败的街道往北继续走。
一座古老的道观静静地矗立在杂草丛生的小丘上,青石铺就的小路满是裂缝。
推开木门,道观内虽简单却整洁。
一位年过半百的道长迎出来,目光落在慕霁辰身上,身子明显一震。
“二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道长开门见山。
小北将一捧树根和草根递到道长面前,然后用手比划着,又低头鞠了一躬。
道长接过药草,仔细端详片刻,点头称赞道:“小道友很有眼光,这些药材品质不俗,成色上佳,能在这附近挖到这样的成色,确实不容易。你们……”
道长皱了皱鼻子,还是十分礼貌地问了句:“谁要诊治?”
小北点头,抬手向后指了指慕霁辰。
道长将二人领到客堂,让慕霁辰躺在病榻上。
道长坐在一旁,看着慕霁辰被纱帛裹得严严实实的头脸,随口问道:“是被火燎伤的吗?怕不是已经生了恶疮,怎么不早些来?”
慕霁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道长抬起慕霁辰的手,揭开袖口,大惊。
“这不是燎伤……”他迟疑地问道:“恕贫道不恭,请问你们从何处来?如何受的伤?”
小北朝一旁走开几步,认真地比划起来:
他是我的同门师兄,被奸人所害。
因为奸人还在追杀我们,所以不方便透露师门。
我的师兄是个好人,请观主放心医治……
道长一边点头,一边叹息,末了,说道:“道门不幸啊!这是多大的仇……贫道不问就是了。”
他不再多言,伸出三指搭在脉上。
这脉象越探,道长越惊,不住地瞥向脉象的主人,欲言又止。
慕霁辰艰难地开了口:“道,长,不,必,勉,强……”
听了这话,道长实在是忍耐不住,连连摇头。
“唉,道友身上的恶疮……”道长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合适,“如果仅仅是外伤,倒也不是不能治,可惜道友……”
慕霁辰本来就没有抱什么希望,小北却不一样,他连忙冲着道长比划。
道长只好解释:“恕贫道直言,按理说,道友受的伤,应该早就魂散羽化了。偏生用了某种……续命的丹药,虽然延长了寿命,却导致伤口无法愈合。”
“如今,丹毒已经侵髓蚀骨,再好的金疮药和续骨膏也无济于事。”
小北一听,急了,飞快地比划了几下。
道长沉吟片刻,缓缓道:“他用的续命丹药,是一把双刃剑。服用丹药,能吊住一口气,但是,皮肉会加剧腐烂,手脚筋骨更是难以复原,同时,还要承受剖心抽髓一般的折磨……想必,道友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吧?如果停了丹药,最多三日,必定气绝,而且死状极其痛苦。”
听了这话,小北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下子跪在地上,伏到慕霁辰的身边哭,手里还在拼命道歉。
“没,关,系。”慕霁辰艰难地抬起手,抚在小北的头上,“不,怪,你……”
道长瞧着这般情形,一时拿不准这二人是闹的哪一出,只好默默地退出了客堂。
道长没有白白收了药材,好心将二人留在道观住下,提供了虽简单但干净的素斋和清水。
傍晚,小北没有拿出“续命断魂丹”,也没有给慕霁辰擦洗、抹药,而是跪坐在条案前写写画画。
慕霁辰难得躺得舒服,很早就睡熟了。
次日清晨,小北背了一大筐根根草草从外面回来。
道长见了这一大筐子的药材,直呼“精贵!”又问“在哪里挖到的”。
小北在荒野忙乎了一整夜,双眼通红。他把药材交给道长,从怀里摸出一张图塞到道长的手里。
上面画着药材,注明了比例,他比划着,示意道长按图熬制膏汤。
道长仔细地看了看,惊叹道:“这方子……贫道从未见过这样的搭配!按药理来说,的确能起到筑本固元的作用。你从何处得来的药方?”
小北摇了摇头。
道长再三感叹:“这剂膏汤虽比不上原先服用的丹药,难得的是剔除了蛮横霸道的成分,免去了剖心抽髓的折磨。恰好这些药材观里都有,贫道为你多熬些。只不过……这膏汤的效用有效,最多用一个月。到那时……”
小北连忙拍了拍胸脯,表示不用担心。
三个时辰后,道长亲手将熬制好的膏汤装入水囊,递给小北,叮嘱道:“一天三次,每次一小勺,这袋膏汤足够服用一个月。”
他又拍了拍小北的肩膀,叹道:“小道友,希望你们能找到可以起死回生的医道圣手,那位道友……唉!”
小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回到客堂背起慕霁辰,离开道观,继续北上。
镇外,荒原的风沙依旧狂躁,在烈日下无情地收割着一切鲜活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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