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帝都城外的渡口一片寂静。
盛夏闷热无风,护城河的水泛着点点星光,仿佛披着一层闪动的薄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让人燥热意乱。
离开北门城防的视线后,小哑巴弃了推车,仍是背着慕霁辰,穿过一片荒草,来到了渡口。
他将慕霁辰轻轻放在岸边一块稍干的石头上,迅速将四周打量了一番,从腰间取下水囊,喂了几口水给慕霁辰。
“不,能,停。”慕霁辰半昏半醒,下意识地喃喃低语。
他的手无力地搭在小哑巴的肩上,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
小哑巴手足无措地抬起手,放在慕霁辰的背上,拍也不是,抚也不是,眼里开始泛着光。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
小哑巴眉头一皱,眼神落在对岸的几艘破船上,正想着怎么把船弄过来。
慕霁辰虽然虚弱,仍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危险。
他努力睁开眼,摇了摇头,“船,来,不,及……”
小哑巴果断放弃了用船渡河的计划,转而背起慕霁辰朝岸边一堆竹篾奔过去。
他将慕霁辰放下,脱下麻布衣,咬破指尖,蘸着血在布料上迅速画下一个复杂的符篆。
随即,他将布条一抛,顿时浓烟腾起,遮掩了二人的身影。
慕霁辰瞅着眼前情形,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等符咒非同一般,这小孩竟然还修了道法?
此刻,容不得他细想,身体已被小哑巴推倒在竹篾堆旁。
小哑巴手脚麻利,将数十根粗壮的竹篾捆在一起,再将慕霁辰绑在筏子上,用油布裹紧,给他嘴里塞了一根通气的芦苇秆。
追兵的喊声越来越近。
小哑巴推着筏子入水,自己也跟着跳进了微凉的河中。
他双手推着筏子,双腿用力打水,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只矫健的游鱼。
马蹄声逼近,烟雾渐渐散开,现出玄甲卫的身影。
“在那边!河里有动静!”领首的一声令下,箭矢齐发。
小哑巴紧紧贴在慕霁辰背后,箭矢擦着肩膀与手臂掠过。他没有回头,双腿拍水的速度更快,拼尽全力让筏子远离岸边。
一支利箭擦过小哑巴的侧脸,划开了一道血痕。
闻到血气,慕霁辰挣扎着回过头,水里的视线更加模糊,只觉得好似漂浮在虚无地,一只精灵拍着云踏着浪,划过的水痕像是一对透明的翅膀。
慕霁辰不合时宜地想着:要是就这样归了天,其实还蛮不错的。
只是,这般丑恶肮脏的面目,让父王、母后看了,他们会认不出来的吧?还有小妹,一定会吓坏的……
水流越来越急,冲刷在身上,撕扯着伤口,剧痛把天马行空的慕霁辰拉回到现实,
箭矢的破空声渐渐稀疏,追兵的喊杀声也被夏风吹散。
小哑巴没有丝毫懈怠,一口气游到对岸,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慕霁辰背到干爽平整的地方,然后整个身子瘫倒一旁。
他轻轻地喘息着,月光照在脸颊上残留的血痕,触目惊心。
慕霁辰缓过神,扭头看着湿漉漉的小哑巴,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目光落在小哑巴手臂上,新鲜的伤口与蜿蜒的血迹交织,玉藕般的胳膊像是被恶意损毁的宝器。
他有些烦躁地皱紧眉头,心想:何必呢?
听到一声叹息,小哑巴侧过头,一骨碌就爬起身来,捧起慕霁辰的头,再一次解开缠在脸上的破布条。
扔开破布条后,小哑巴抬起手在慕霁辰眼前慢慢比划:
你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这只是一点点小伤,睡一觉就好了。
你放心,我还带着药呢!
你累不累?这地方凉快,先歇歇吧!
你饿了吧?等我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你煮粥。
……
小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其实话忒多。
等他这一番比划完,慕霁辰感觉身上的衣服都快干透了。
月色下,小哑巴的眼睛像是闪着星光,安安静静的。
慕霁辰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小哑巴停下手,摇了摇头,弯起眼笑了笑,重新背起慕霁辰,往北面的林子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隐没在乱石与荒草间。
庙门半掩,陈旧的木板斑驳脱落,铰链锈迹斑斑,轻轻一推便嘎吱作响。
小哑巴推开庙门,将慕霁辰安置在供桌前的空地上,然后出去确认四周无人后,转身关上庙门,才稍稍松了口气。
庙内陈腐破旧,供桌上的佛像被时间剥蚀得只剩残破轮廓。
石佛仅存半边脑袋,一只眼低垂,冷眼俯瞰人世间的苦难。
香炉倾倒,灰烬散落一地,几根香木孤零零地倚在佛像脚边,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小哑巴在庙内四处翻找,找来一块满是破洞的幡布和几个蒲团,还有一个缺了口的铁锅。
小哑巴忙忙碌碌,庙内渐渐有了活气。
慕霁辰瞅着火光中晃来晃去的人影,再次开口,“你,是,谁?”
小哑巴还是摇头。
“谁,派,你,来?”
小哑巴摇头加摆手,连连否认。
“你,认,识,我?”
慕霁辰已经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想了许多次了。
如果这个少年认识自己,为什么过了整整一年才出现在苦役营?
离开苦役营的过程,虽有惊,却无险,其实并不算难。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救他。
所以,慕霁辰早就认清了这一点:整个天启国,没有人记得苦役营里还有一个名叫慕云的二皇子。
可是,如果这个少年不认识自己,那……问题就更多了。
小哑巴搅拌着铁锅中的粥,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慕霁辰只好换个问题,“你,不,怕?”
小哑巴像是回过神来,先是用力地点点头,又急忙忙地摇头,眼见着泪珠子争先恐后地往外蹦,消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唉!
慕霁辰只想扶额:又没把你怎么样呀,咋就又哭了呢?
这孩子,难道是用水浇大的,眼泪说来就来?
小哑巴无声抽泣,一手抹着泪,一手搅着粥。
慕霁辰不想放过他,攒了一口气,多问了几个字:“你,打,算,带,我,去,哪?”
小哑巴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显然犯了难。
想了一会儿,他朝着佛像指了指。
慕霁辰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问不出更多的答案了。
喝了几口粥,慕霁辰没了力气,瘫在地上。
他突然想起来:自昨晚离开苦役营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没有吃“续命断魂丹”,也没有抹乱七八糟的膏药。
离开那些吊着他一□□气的东西,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小哑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几个不同颜色的锦囊。
慕霁辰认得锦囊上的穗子,心头一阵抽痛。
“温,道?”
小哑巴一个劲地摇头,把油布包放下,开始比划。
原来,是他从温子庸那里偷来的。
慕霁辰意识到,这个少年一定看过温子庸是怎么给自己用药的。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药有多“毒”。
小哑巴比划完,在一众锦囊里面挑出一个红色的,从中取出一颗黑乎乎的丹药
续命断魂丹。
慕霁辰想推开,却没有气力抬手,只能嘟囔着:“不,要……”
小哑巴一听,泪水嗖嗖嗖地往下掉。
慕霁辰欲哭无泪啊!
这续命的丹药吞下肚,如同剥皮脱骨,生不如死。
还以为离开了苦役营,就没人再折磨自己了,偏生这小孩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原来,天真无邪也能害人呐!
慕霁辰暗暗念叨着,却终究是看不得有人梨花带雨,特别是这双眸子被泪水泡着,都看不到星光了。
罢罢罢!
慕霁辰对自己妥协,吃药就吃药呗,至少,没有凌辱和鞭打。
丹药入腹,熟悉的痛苦如潮汐袭来。
小哑巴不知内情,手脚麻利地褪了裹在慕霁辰身上的衣裤——如果破烂布条也算衣服。
慕霁辰紧闭双眼,犹自在苦海中煎熬,全然不晓小哑巴给他擦洗身子,涂抹各种去腐消炎的膏药,而后用干净的纱布一层层包起来。
最后,小哑巴变戏法似的取出金光闪闪的一物。
天蚕金甲衣。
据传,此乃天启国的国宝,轻如蝉翼,柔似纱罗,刀剑不入,百毒不侵。
穿上天蚕金甲衣后,小哑巴取出一套棉纱布衣裤,给慕霁辰整整齐齐穿好。
慕霁辰痛得半晕,像是陷入梦魇一般,时而咕噜几声没有意义的字。
小哑巴怔怔地看着他,那光秃秃的头上除了五官,全是伤口,血肉模糊。
瞧着瞧着,小哑巴的眼眶红了,轻轻地伏在慕霁辰身侧,肩膀又开始一抽一抽的。
慕霁辰的呼吸很轻,渐渐平稳下来。
小哑巴终于哭够了,蹑手蹑脚地溜出小庙,倚着门坐下来,警惕地望着远处,好似一尊小小的石像,守护着这晚短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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