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亮得特别早。
阳光透过残缺的屋顶洒下稀疏的光斑,微尘在光束中漂浮,给破损的石像添了一圈佛光。
慕霁辰两眼惺忪,漫无边际地想着:天启国崇尚道法,遍地都是道观。这佛庙是什么时候兴建的?又是什么时候败落的呢?
这问题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他还活着。
他跟尸体唯一的区别,是他还在喘气。
而绝大多数的尸体都比他看起来顺眼。
所以,一个靠着毒药才能喘气的人,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慕霁辰打算,等自己说话顺畅些,再劝劝小哑巴,痛快地给自己一刀。
想到那个小泪人儿,慕霁辰偏了偏脑袋,先是发觉自己竟然穿上了“新衣服”。
干净,柔软。
棉纱的质地,算是平凡人家里最好的面料了。
慕霁辰却皱起眉,认为自己不配穿这样的衣裳。他觉得自己太肮脏,从里到外都是恶臭的。
身子洗不干净,白白浪费了一套好衣裳。
他转了转眼珠,找到了小哑巴——跪坐在地上,正专注地在一块幡布上画着。
他用手指蘸着香灰,勾勒出简陋的线条。偶尔抬起头,透过屋顶的缺口观察阳光的方向,然后低头调整布上的图案。
那神情专注得像是在画珍贵的神符仙篆。
“画,什,么?”慕霁辰一时好奇,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钝弓锯铁。
小哑巴闻声转过头,比划了一下,匆匆在幡布上添了几笔,捧到慕霁辰面前。
很明显,这是一幅地图,虽然粗糙,线条歪歪扭扭,却勾勒出了山脉、河流,圈出主要的道路和城镇。
在地图的最北端,被圈了起来。
小哑巴在圈的中心用力地点了几下,指着一个标注了奇怪符号的地方,目光中透着满满的期待。
慕霁辰眯起眼,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认出那个地方:影渊墟。
慕霁辰回想起周先生给他讲过的一段历史。
九州大陆本有九大国度。数百年前,在一场天地大浩劫中,北方的影渊国没落,历经战乱,只剩下一片废墟。
九州大陆的混战持续了百余年,分成两大势力:天道与混沌。
天启国就是在这个时候崛起的,最终平定了九州东、北及东南的战乱,与四个附庸国一同治理九州的大半疆土。
而以星辰国为首的混沌势力,与另两个小国盘踞在西南的崇山峻岭中,与天道势力偶有纷争,天下也算太平。
由此,九州只剩下八个国度,而昔日的那个大国,在废墟中成了一个“黑暗地”,两方势力都不屑看上一眼,鱼龙混杂,混乱无序,是各类妖魔鬼怪的聚集地。
在幼时,慕霁辰还听说过一些大人唬孩子的话: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影渊墟去,身子拆了还能换钱……
慕霁辰自嘲:他要是想拿我换钱,那可打错了算盘。我这身子骨,还不如他那包锦囊里的膏药值钱。
见慕霁辰没反应,小哑巴放下地图凑近些,开始比划。
我带你去疗伤。
你放心,你一定会痊愈的。
……
慕霁辰心潮澎湃,一时气血翻涌,不禁咳出声来。
心里面连连哀叹:我的金丹已毁,灵脉尽废,就算皮肉伤治得好,筋骨难续,手脚无用,连站都站不起来,也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小哑巴连忙拿来水囊,另一只手还在比划: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慕霁辰饮了几口水,顺了顺气,“没,用,的。”
小哑巴一边摇头,一边拍胸脯。
慕霁辰却想告诉他:就算有枯木逢春,也没有死树开花的,别白费力气了。
“别……”刚说了一个字,小哑巴的泪珠子就啪啪往下掉,滴在慕霁辰的手背上,砸得生疼。
这真是比天下最高明的剑诀、最深奥的符咒还狠!
又快又准,直击要害。
慕霁辰完全招架不住,只好改了口,“别,哭……”
小哑巴却哭得更厉害了。
慕霁辰面对这动不动就泪如雨下的“泪人儿”,心中暗自苦笑,难道真要违心地去相信他那虚无缥缈的“承诺”?
他脑子迷瞪了一会,忽而觉得不可理喻:我这般模样都未曾落泪,他好好的,身体健全,尚可修道炼符,正值青春年华,哪来的道理一言不合就哭哭啼啼,比小妹还娇弱,还真是……
倒反天罡!
但是,眼泪偏生成了他的软肋。
他只好忍着痛,扯开话题,“那,很,远。”
小哑巴抽着气,比划着:不远,最多三个月就到了。
慕霁辰想着:那还不远吗?在九州的最北端,就靠他一双腿背着我去吗?
还不谈一路的凶险,更不用说影渊墟各种未知的威胁。
小哑巴抹着泪,眼巴巴地瞧着慕霁辰,一个劲地拍胸保证,生怕他再说出绝望的话来。
慕霁辰再一次没辙。
原本是怎么打算来着?
好想死……
然而,此刻,这话绝对不能说。
慕霁辰只当是昔日哄小妹,点了点头,脑袋灵光一闪,“小,北。”
小哑巴怔住,忘了抹泪擦鼻涕。
慕霁辰只得解释,“北,面。你,小,北。”
有个名字,就算是熟人了,以后也方便交流。
慕霁辰这么想着,随口就唤了出来。
小哑巴听明白了,眼泪鼻涕还挂着,脸上就绽开了朵花似的,恰好阳光照过来,明媚干净。
慕霁辰也想笑一笑,无奈满脸的伤,抽一抽嘴角都是折磨。
小北背着慕霁辰离开破庙,向北走入山谷。
穿过这片山谷,就彻底离开天启管辖的地界了。
行至夜幕降临,山野间的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泥土气味,偶尔伴随着几声虫鸣,幽深的黑暗仿佛一切都隐藏起来。
山谷间的小道崎岖不平,两侧的荆棘丛生,交织的杂草更是制造了不少的阻碍。
小北的脚步依然又轻又稳,四周黑魆魆的也不用火折子,一双眼睛亮得像北极星。
正当慕霁辰昏昏沉沉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声。
慕霁辰顿时就清醒了。
小北背着他向侧旁一拐,隐入荆棘丛中,悄悄躲起来。
没多久,数十个黑衣人骑着马举着火把进了山谷。
从他们的言谈中,很容易弄清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天启国的神骏骑正与混沌大军对峙,玄甲卫是帝都的最后防线。现在那个混账家伙能派出追捕慕霁辰的,只有他私下豢养的暗卫。
山谷的地形复杂,但是暗卫牵着猎犬。
这些猎犬身形高大,生性凶猛,极善追踪。
慕霁辰身上的气味瞒不过训练有素的猎犬,何况还有数十个修为不凡的暗卫。
他又一次想到了小北身上的那把匕首。要不是手筋断损,十指僵硬,他定要把匕首摸过来,扎进心口。
他刚开口说了“匕首”两个字,小北就一手挽紧他的腿弯,一手抽出腰间的匕首,猫着腰钻进荆棘丛深处。
削铁如泥的匕首轻易地将荆棘丛开出一条路,钻出荆棘丛后,他们绕到山谷的岔路上。小北拔脚就跑,风声在耳边呼呼响。
山路变得越来越窄,满地都是杂乱的石块和枯枝。
慕霁辰回头,透过迷蒙的视线,看到后方闪烁的火光。
小北手脚并用,如同一只夜行的豹子,在乱石间腾挪跳跃,敏捷得完全不像还背着一个人。
但是,还远远不够。
猎犬们已经循着气味追过来了,叫声越来越兴奋,越来越迫切。
慕霁辰的心里泛起阵阵寒意。
就在这时,小北突然停下了脚步。
慕霁辰一愣神,小北迅速低下身子,将他安置在一旁的草丛中,然后脱下外袍,三下两下撕成几块布条。
他咬破手指在布上飞快在画了几下,找了几根枝条绑上,而后双手拈了个诀。
他默声念着咒语,缭绕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同时散出浓烈的恶臭。
咒语念罢,小北将枝条插在乱石间,背起慕霁辰再次跑起来。
猎犬被烟雾迷了方向,在原地发了疯似的乱转,暗卫们只好弃了猎犬,催着马穿过烟雾弥漫的乱石小道。
前方渐渐开阔起来,却也方便了暗卫,纷纷拉弓放箭。
箭矢破空而来,小北的脚步没有丝毫减缓,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顺着山势往上攀爬。
上坡不便马行,暗卫们又弃了马。
向上奔到尽头却是绝路——百余丈高的石壁山崖。
小北将匕首咬在嘴里,从腰间抽出一物抖了抖,竟是一根又细又长的密银长索,前端还有一个五爪玄铁钩。
小北将爪钩扎进岩石,一手托稳慕霁辰,一手抓牢长索,纵身一跃,荡至半山腰,用力一扯一甩,爪钩竟然收放自如,再次扎到山壁的石缝里。
如此这般,小北带着慕霁辰来到谷底,收了长索往手臂上一绕,稍稍辨认了方向,又跑了起来。
这一番举动,让慕霁辰不得不佩服。
有这般身手,有这等品级非凡的法器傍身,绝非寻常人家的子弟。
更不用说方才施展的道法,即使是放在名门望族里,也能算得个中翘楚。
慕霁辰捉摸不透,自然是越来越好奇:这小孩究竟什么来头?
小北一边奔跑一边四下打量,终于寻到一个山洞。
洞口悬挂着藤藤蔓蔓,里面空间不大,两个人勉强可以容身。
安置好慕霁辰后,小北挤在一旁坐下,低头解开上衣,露出了染血的肩头。
锁骨旁扎着一个箭头,伤口不大,却冒着紫黑色的毒气,已经蔓延到整个左臂。
一定是跃下山崖时中的箭。那时,几个暗卫正拉着弓,他十分刻意地转了一个身,恰好把慕霁辰护在身后。
慕霁辰不由得心神一震,“毒,箭……”
小北只轻轻点了点头,摸出匕首,锋利的刀刃一剜,将箭头硬生生地剔了出来。一刹那,乌黑的血喷涌而出。
小北毫不迟疑地用匕首割下伤口周围已经发黑的血肉,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涌,但他却浑然不觉,一刀一刀地剔除乌黑的皮肉,直到露出鲜红色。
接着,他从衣角扯下一段,将肩头扎牢,冲着慕霁辰比划示意了一下,一溜烟就出了山洞。
没一会儿,他抓着一把枝枝叶叶回来了,揪下几片叶子嚼了嚼,扯开肩头的布条,把碎叶子塞到伤口的洞里。
很快,一把枝叶全被他嚼碎了塞进了伤口。
这时,小北发觉慕霁辰一直在看着自己,连忙比划着:我没事,这点毒,一会儿就解了。
比划完了,他还弯着眉眼笑了笑,好像刚才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凶险的事情。
伤口的黑气肉眼可见地消退,左臂又恢复成玉藕一般。
小北将自己收拾妥当后,便乖巧地依在慕霁辰身边,拿出水囊。
慕霁辰一边饮着水,一边暗想:这孩子除了道法、符咒,武、气两道兼修,拥有上等的法器,竟然还修了医道!如此天赋世间罕见,却不知道,他还会带来多少“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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