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悬而未落的铡刀终于砍在田原脖子上,逼得他连喘气都无力做到,一向冷静自持的面容上裂开巨大的缝隙,再也填不满缺憾。
“你亲眼见到过吗?”
田玉眸中的绝望几乎吞没了他,同时肆意的笑声洞穿他的心脏。
“哥,你看不惯我曲意逢迎总想往上爬,不安安稳稳做工而是和各种人打交道,把它归结为偷奸耍滑,你没有嫉妒,只是觉得无趣。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那样品性卑劣的人。”
“你早就做了那样的预设,所以在出现意外后,你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的亲弟弟将你淘汰出局,踩着你的脊骨往上走。”
田原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丝丝缕缕的鲜血沿着间隙渗出,掌心濡湿一片。他嘴唇颤动,半晌发不出一个字。
“连我最亲的兄长都厌弃我,可袁明泉老爷却相信我,他说田玉绝无可能做出如此不堪的举动。”
袁明泉给了田玉最想要的信任。
一旁是被捆住的郭双儿,姜礼伸手掐住她的下颌逼迫其抬头,眼中凝结了霜雾冰雪:“郭双儿,你知道我为救你花费了多少心思吗?”
温让觉得姜礼的目光好似在掂量一件货物,细细计较着它的价值几何,又能够被赠予何人,发挥出怎样的作用。
寒气自脚底升起缠着踝骨攀附往上,像是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贴在身上游走舔舐,脖颈僵硬不能动弹半分,连转眼珠子都格外艰难,令人不寒而栗。
郭双儿眼里盛满泪水,字字带着泣音,“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爹就会有危险。”
她害怕得明显,温让多少也有点不忍心,“郭厨子在温家不会有事,我们会找人看好他。”
“就是在温家才会出事!”郭双儿声线尖锐刺耳,目光仓皇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满含着怀疑和惊惧,“你们这里的每一个都不知道是人是鬼,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迂回战术宣告失败,温让态度变得冰冷强硬,“郭双儿,你只能选择相信我,或者被迫相信我。更何况郭厨子还在我的手里,从现在开始你每说一句谎话,我就往他身上招呼一板子,希望他的身子骨可以硬过你的嘴。”
“青与,去请郭厨子。”
郭双儿的眼神陡然变得惊恐无措,偏头撇开姜礼的手,发着颤:“少爷,我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您能不能……放过我父亲?”
被姜礼隔绝视线,郭双儿被迫与他对上视线,“少夫人,我……”
“你不是温家的人,不必随着你父亲称呼我。”
郭双儿垂下视线不敢与之相对,低声喃喃:“我想见我爹。”
而这边温让已经将目光又转向了田家两兄弟。田原怔住很久都没有回神,田玉被揭开假面后头发乱糟糟的显得狼狈不堪,前者恍惚,后者大有一股破罐破摔的颓靡之气。
“田玉,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楚家出来的。”温让没放过这个问题。
“少爷不会以为楚连溪带走我是为你出气吧?”他脸上的嘲讽拉满,语气不阴不阳,“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楚家的小少爷只是不想让我待在苏老板的地盘上所以才将我带走,提点两句就让我自行离开了。”
温让紧着追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也知道,拿田原来威胁我是不顶用的。”田玉无所谓地笑笑,偏头看向窗棂漏下的日光,很是眷恋,依依不舍。
他应该再也无法行走于天光之下了。
“是吗?”温让仅靠两个字就牵动了田玉的心绪,他不自觉收回视线,等待下文,对温让接下来所说的内容感到极其不安。
“我问过成衣,他那时已经定下老实本分的田原进内院,并且已经派人为他制作木牌,但苦于名额只有一个,他放心不下你,所以直接拒绝了。”
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兄长欲言又止的眼神跨越时间深深刺痛他。在田原出事的前一晚,他们兄弟二人拿出攒着的钱去买了一小壶酒,坐在洒满月光的院落中相顾无言。
“哥,自从袁明泉老爷走后,再也没有人给我带糖吃了。”
田原默了默,“可你已经不再是吃糖的年纪了。”
其实那时,田原是想说:“袁明泉心术不正恩将仇报,你别再惦记他。”
但田玉难得露出这样伤怀的神情,他又将话全部咽了回去。
“田原,我就是摔进泥里彻底变成烂人,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踩着你往上爬。”
田玉垂着头,声音低得没入尘埃:“我们是兄弟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温让却没给他们追忆往昔伤春悲秋的时间,“我不会用田原来威胁你,因为他不止是我的亲信,更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从你嘴里也问不出东西,所以不打算浪费这个时间。”
立夏已经带着郭厨子进门,绑缚成粽子被按在离郭双儿最远的位置上。
温让只看了一眼就又挪回来,“我会叫青与挑断你的经脉,让你成为一个肩不能扛腿不能走同时口不能言的残废,但我也不是那样凉薄,会记得将你送往京都袁家,后半辈子你是成为袁明泉的负累,还是看清袁明泉撕下假面后有多虚伪,那都与我无关了。”
整间柴房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汇集过来的目光迥异,个个带着不同的情愫,温让甚至听见了小满抠弄指甲又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或者说,你更愿意让兄长来动手?”
姜礼已经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温让吓唬人。
温让不等田玉回答,移步到郭双儿面前,“芙蕖,劳烦替她松绑,我们坐下好好聊聊。”
今日柴房热闹非凡,家中两位主事人各自带着人在里面问询,外围更是有十几个人盯梢,不许旁人靠近。
但宅院里没有任何婢女或是家丁停下来聚集议论,大家各司其职,守着规矩办事。
“把我抢进府中并非张淳本意,而是由大公子示意安排。”
张淳虽然行事荒唐,可他也是从骨子里畏惧张牧。纳下那么多房妾室,却从来不在自己的院中休憩,而是和张牧形影不离。
就是不知道张淳本人究竟如何看待这段不堪的关系。
张牧在查到郭双儿身份后便开始了布局,先是让张淳将其强抢入府,再将消息递给了田玉,而田玉假说可以救郭双儿脱离苦海引诱郭厨子铤而走险,一步步哄着温让等人跳下圈套,环环相扣,错一个步奏都不能走得如此顺利。张牧不是甘愿受人摆布的傀儡,宁可自损一千也定要折敌八百,故此他的每一步棋必得算定再落子。
但首先最紧要的一步便是,张牧如何能够确定田玉必定会失手?
若老爷子出事,穷途末路之下温家必定飞蛾扑火,绝不会再想着步步谨慎,那便与张牧预料的结果大相径庭。
姜礼也想到这一层,面色严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田玉嗤笑一声,意味不明道:“就算少夫人没有及时察觉到我的动作,没有换掉我的药,也是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话耐人寻味,他看起来也像是才知道这件事不久,并且很意外的样子。
姜礼又问:“郭双儿,这些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是张淳公子告诉我的。”
蹊跷就出在这里,张淳有什么必要向郭双儿和盘托出?他又不是言多必死的反派,更有张牧教导行事,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所以就连郭双儿会向温家坦白,张牧也计算在内。
温让道:“他没让你守口如瓶,将这些秘密都烂在肚子里吗?”
郭双儿被吓得不轻又过于警惕防范,以致于浑身高度紧绷,说出口的语调不大协调:“张淳公子……没把我放在心上,许是认为我无能吧。”
“听闻世人用多智近妖来形容张牧,对上一局棋后,果真是所言非虚。”姜礼内心受教,很是佩服此人的谋算。
这么一来张家只是推波助澜,借袁明泉留下的刀刺入温家脊骨,又不经意之间借着郭双儿的嘴巴暴露家族密辛,由温家来散布消息,保住了张淳又彻底与淮北王撕破脸,自己还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让淮北王无可奈何。
好似他们站在棋局两侧,张牧落下致命一子,“这个人,是你自己放弃的。”
偏偏手脚那叫一个干净。
而苏不秋显然技高一筹,看穿张牧打算后立即卖了楚家一个人情,楚连溪没找见人只会怀疑袁家对楚家起了异心,继而将袁家置于尴尬的境地,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袁信呈才会那样沉不住气。
苏不秋是开了上帝视角吗?
算了,他这个人本来就不符合常理,聪明到邪性,温让每回与他见面总能有不同的体验,而且从来都算不上好字。
姜礼坐着沉默半晌,静静喝完一杯茶,忽然砸了杯盏,蹲下捡拾起一块碎片走到田玉面前。另一只手撩开他的衣袖露出劲瘦有力的小臂,拿着碎片极缓慢地划破皮肉,一道血迹顺着动作逐渐扩大,聚集成珠复又极快落下。
“袁信呈自己也是个手艺人,最在乎的就是手,需要以威胁来劝退温让已经算是极大的耻辱,他怎么可能命令你刺伤温让的手?”
在最后的那一下加重力度,田玉的额头紧锁,痛得脸色煞白。
“不辞千里来到宜州送人情,这便是我给你的回礼。”
常年做工让田玉养成了吃苦的习惯,所以尽管难忍他也咬紧齿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透着倔强以及小草般的韧性。
疼痛渐渐归于麻木,他双眸无神,“所以我说你们蠢。”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我为袁明泉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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