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青萝猜测。
“夜深了,睡吧。”
绿竹说着往被窝里一躺,抓起棉被蒙住脑袋,直接隔开了青萝的目光。
“瞧你这模样,肯定有!”青萝顿时兴奋起来,钻进被窝便去搔她的痒,“快说说快说说!”
绿竹躲她不过,咯吱咯吱笑个不停,最后拽下被子求饶:
“好好,我讲。”
青萝这才放过她,手臂放在枕头上,侧撑着脑袋,笑眼弯弯的瞧着她。
绿竹喘了两口气,望向天花板,随着回忆涌来,一双眸子逐渐漾起笑意:
“我还在紫荆关住的时候,我爹喜欢带我去学堂,让我坐在窗外亭子里旁听。他教的学生里,有个姓孟的小哥哥,约莫比我大个两三岁,上课的时候总喜欢瞧着窗外边,我爹就老拿书敲他。”
“我猜,他长得一定很俊。”青萝语气肯定。
绿竹瞅她一眼:“你又没见过他,怎地知道?”
青萝笑嘻嘻道:“他要长得不是很俊,你又怎会一直看他,知道人家总喜欢瞧窗外边呢?”
那抹红晕刷地红到脖子根,一张脸滚烫滚烫,举着拳头轻轻捶了青萝一下。
“你再取笑我,我就不讲啦。”
“好好,我错了,你接着讲。”青萝立马收了笑脸,换了恳求姿态。
绿竹拿手背冰了下脸,继续讲道:“不过他功课很好,我爹夸他是个可造之材,好好用功,将来能考个功名。他家里有人常往扬州跑生意,每逢过节,他爹就会提着扬州特产来我家拜访。他呢,也跟着他爹一起来,怀里抱着一盒牛皮糖,说那是他最爱吃的,特拿来孝敬我爹。我爹哈哈大笑,摸着他的脑袋夸他好孩子,然后说大人不馋糖,让他拿回去,他却执意不肯。”
青萝咽了下口水,舔舔嘴唇道:
“听起来好好吃的样子,你爹不吃可以留给你吃嘛。”
“女孩不兴见客,他每回来,我都躲在门后边,透过门缝,巴巴地望着他手中那盒牛皮糖,我爹瞧见我那副馋样,就给留下了。”
“还好还好。”青萝一阵庆幸,关心地问:“那牛皮糖吃起来什么味道?”
“外边有层芝麻,嚼起来又香又甜。”
青萝吧唧吧唧嘴,寻思道:
“明儿个跟月人姐姐提下,教她跟尚食局说想吃牛皮糖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去她宫里蹭着吃了!”
“嗯,是很久没有尝过牛皮糖的味道了。”绿竹微笑。
安排好牛皮糖,青萝的注意力又回到绿竹的故事上来,推推她手臂,催促道:
“继续讲呀。”
“总之他后来每回来我家,必带一盒牛皮糖,而那牛皮糖,最后都会成了我的。”欢喜如潮水一般自绿竹眼中漫出。
青萝一脸羡慕:“有个当教书先生的爹真好。”
“八岁那年,过中秋节,他又和父亲一起登门,我爹留了他们吃饭。我在厨房里跟着娘一起吃,那天的菜挺丰盛的,可我吃得心不在焉,扒拉了两口饭,就跑到院子里的桃花树下荡起了秋千。”
青萝一脸惋惜:“可惜了那么丰盛的饭菜。”
绿竹沉浸在过往中,不予理会,接着讲:
“没多久我看见他也出来了,不知怎地,秋千就停下了,我坐在那里,想瞧他又不好意思瞧,就低着头,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我那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的衫子,那是我最好看的衣服,我想着我不好意思瞧他,那就让他瞧到好看的我,所以那件衫子,被我弄得展平展平的。”
“然后呢?”青萝的兴趣终于被吊了起来。
“然后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盼望着他也是来玩秋千的。”
“然后呢?然后呢?”青萝抓住她的手臂追问,比自己恋爱还上心。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话,却看见他的鞋从我面前走过,没有停留,那一刻我失望极了,心里空落落的。”
“啊?”青萝也面现失望。
“谁知道他走到树的那边停下了,回过头来看向我。”
“啊?”青萝激动地捂住嘴。
绿竹唇角弯起:“还同我讲了第一句话。”
“什么话?什么话?”青萝疯狂地晃她手臂。
绿竹缓缓侧过来身,也用手撑着脑袋,与青萝脸朝着脸,笑眼弯弯:
“牛皮糖好吃吗?”
青萝愣在当场,只觉一缕难以名状的奇妙情绪席卷全身,温柔的酥麻的悠长的,冲击着五脏六腑,冲击着大脑神经,绵延开来。
一扇新的大门向她打开,由此踏入一方新的天地,获得了新的体悟。
很久以后她方明白,此时的自己,第一次真切地窥见了爱情的美妙,并为之震动。
哪怕只是旁听。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反应过来,轻轻地问:
“他不是孝敬你爹的,他是有心带给你吃的,对不对?”
“嗯。”绿竹笑着点头。
青萝的小脑袋埋在她臂间,一双小细腿在被窝里兴奋地弹腾。
“天呐,他也喜欢你呀!”
绿竹也一个劲儿的对着空气傻笑,欢喜之情溢满眼眸,自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开出花来。
兴奋完,青萝两手托腮,期待地问:
“他跟你讲了话,你怎么回的?”
“我那会儿哪里说得出话,只轻轻嗯了一声。他笑了笑,没再讲别的,也不走,就站在那儿,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玩。我也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晃,我俩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待着,直到他爹出来,喊他一起离开。很奇怪,那个时候嘴里明明没有糖,心里却甜丝丝的,不仅心里甜,连空气里都是甜的。”
“真好呀。”青萝痴痴地笑。
“那个季节,桃花早谢了,可不知为何,我每次想起来,总觉得桃花是开着的。那样的情境,桃花怎能不开呢?它就算没开在树上,也开在了心里。”
“后来呢?”
绿竹神情一动,目中笑意渐渐消散:“第二天,我就去了通州外婆家长住,再后来,瓦剌就打来了。”
“啊?”这个转折令青萝猝不及防。
“紫荆关破了,爹娘死了,好多人都死了,我回不去了,就再没他的消息了。”
绿竹长长一叹,侧回身子,望着天花板,明亮的瞳孔一点点黯淡下去,宛如一潭死水。
不知名的感伤填满了青萝的内心,她望着绿竹,也不知该安慰什么,伸出手臂抱住她,轻声问:
“你想他吗?”
“嗯。”绿竹点点头,“我常常想起,那个中秋节,那棵桃花树,那个踢着石子的小少年。”
青萝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道:“瓦剌人好讨厌,如果没有那场战事,你就会无忧无虑的长大,他爹和你爹关系那样好,搁现在肯定去你家提亲,说不准过个两年,你们娃娃都有了。”
“世事哪有如果呀。”绿竹凄然一笑,“我这一生,桃花也就开这一回了。”
“也许可以想办法出宫,说不定能再碰上他,再续前缘呢?”青萝仍不死心。
绿竹却摇摇头:“人海茫茫,天南地北,去哪儿碰呀。缘分这种事,我早就不求了,只求他还活着,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好让我在这深宫老去的时候,还能笑着聊起他,也算全了这念想。”
青萝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她呜呜个不停:
“为什么戏文里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老天爷却不让你们在一起?你的下半辈子该怎么过?”
不知不觉间,晶莹的泪花浸湿了绿竹的眼角,她笑着抹去,反而轻拍着青萝的背安慰:
“小傻瓜,戏文里的男男女女,大多衣食无忧吃穿不愁,自然能把心思花在情情爱爱上。咱们寻常人家出来的,生存已是不易,哪有功夫天天想这些?我也不过偶尔回忆下,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
“也是。”青萝抬起一双泪眼,“想当初我跟着老丁头,吃了上顿没下顿,说书的时候,哪有心思去看谁家小哥哥长得俊?那眼睛里,瞅得全是台下谁的衣服穿得贵,心里想着一会儿得抱着他的腿哭一哭,好多讨些赏钱,晚上的饭就有着落了。”
“对呀。”绿竹笑着给她擦眼泪,“所以,咱们其实没有那么多闲情去感伤的,能打理好眼前就不错了。”
“嗯。”青萝点点头,“那我也不去想到底喜不喜欢他了,反正当他的妃子,总比被卖到妓院强多了。”
“你能想开就好。”绿竹莞尔,“以你的机灵劲儿,将来准能当个宠妃,光宗耀祖呢。”
“真哒?”
“真的!我何曾料错过?”
青萝破涕为笑:“那我得召老丁头来宫里给我说书,赏他个大金元宝,回去传遍十里八乡,让那看不起我的市吏好好听一听。”
“好~”
“睡吧。”
“嗯~”
两人吹灯入睡,相拥而眠。
青萝很快进入了梦乡,绿竹怔怔望着天花板,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慢慢合上眼。
睡梦中,她又回到了紫荆关的那个院落,桃花开得灿烂,年少的她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晃,树那边的小少年,只静静的望着她笑。
她冲他招手,想叫他一起玩秋千,一阵风吹过来,桃花、秋千、院墙,全部被吹散成细沙,那细沙化作了千军万马,践踏而来,呼啸而过。
好好的院落,变得光秃秃一片,只有细小的沙粒弥漫在空气中,遮盖住光明,看不清前路。她茫然四顾,到处喊爹喊娘。
很快,她看到了爹娘的尸体,和很多人堆在一起,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在那些人里,她还看到了他爹,躺在那里,浑身鲜血,和她的父母一般,都是睡着的模样。
她俯身去扒,怎么都扒不到他的尸体,后来扒累了,她瘫在地上,幽幽地问:
你在哪儿呀?
一片混混沌沌中,朦朦胧胧间,她看到一个人影缓缓走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面容,忽然一阵泊泊声传来,药香入鼻。
梦醒了。
“还活着的吧。”
青萝吹着熬好的药汤,瞥见她醒来,笑道:
“醒啦?这是你睡得最久的一次。”
她轻轻嗯了一声,怔怔地问:
“青萝,他应该活着的吧。”
青萝愣了一下,重重的点了下头,语气极其肯定:
“绝对活着!”
绿竹展颜一笑,青萝也冲她笑,这时窗外有宫女来唤:
“叶掌苑,有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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