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绿竹扬声问。
“司设监一个姓曹的宦官。”宫女答。
绿竹一喜:“是我的脂粉到了!”
那次宫后苑一遇之后,曹宦官说到做到,果然给她带了脂粉,前段时间因分给月人用,她的那盒所剩无几,便又托着曹宦官帮买。
趁着青萝喝药的功夫,绿竹先来到尚寝局门口,远远看见曹宦官侧身站在那里等候。
“曹公公。”她上前打招呼。
“绿竹姑娘。”曹宦官闻声笑着回头,呈上脂粉盒。
“谢谢公公。”绿竹接过,掏出碎银递给他。
曹宦官没急着接,笑道:“要不了这么多。”
“公公跑腿辛苦,只当绿竹请你喝茶了。”
“好吧,姑娘的心意,我就收下了。”
曹宦官收下,想了想,又从腋下拿出一个卷轴:
“直殿监有个输我钱的内侍,今日拿了幅墨竹图来抵,恰好姑娘的名字叫绿竹,就送与你吧。”
“多谢公公好意,绿竹受用不起,您还是自己留着吧。”绿竹推辞。
“受得起受得起。”曹太监连忙展开那画轴,“您瞧,是幅仿作,不值钱的。”
绿竹凝目望去,仿的是北宋画家文同的手笔,在文同之前,画竹都是由下往上,适于视线行进。但文同画竹,却反其道而行之,由上而下,浓浓淡淡的叶子随主干而长,仿佛随风飘舞,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形成独有的内涵气韵。
再往下看去,落款是云中仿作。
曹宦官道:“这画搁我这儿也没什么用,若让上边的看见了,不是被毁,就是被抢,不如送给姑娘,心里还舒坦些。”
绿竹想起先前他被欺负的情景,又看看眼前的画,虽是仿作,神韵却极佳,若毁于他人之手,实在惋惜,便道:
“好,那绿竹就收下了。”
“好,好。”
曹宦官开心的卷好画轴,绿竹接过,向他福了一福,抱着画往里去了。
才转过身来,正要往回走去,谁知迎面碰见上司张掌司带着两名宦官经过,瞥见他在这儿,斜着眼道:
“狗东西在这儿干嘛呢?给人看门呐。”
其他两名宦官哈哈大笑。
曹宦官见是他们,不敢得罪,点头赔笑道:
“回公公,只是来给人送点东西。”
张掌司一听,嘲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嚯,狗东西也会动凡心,惦记起尚寝局的妹妹了。”
其他两名宦官附和: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配不配!”
“一个最低等的跑腿而已,哪个宫女会看上?”
曹宦官不敢回嘴,只微微偏开了头,却看见往里走的绿竹被这动静吸引,瞅见这情况,立刻冷下一张脸又回到门口。
他只觉难堪不已,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对不起——”
谁料绿竹却越过了自己,一张冷脸对着那三个人:
“低等跑腿怎么了?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路漫漫,现在失意,未必将来就不能得志。而现在洋洋得意的,将来又未必不会人头落地,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就是。”喝完药的青萝也出现在门口,“起码人安分守己,比那些看着人模人样却吐不出一句人话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三名宦官被她二人一顿抢白,又知她二人是最近正得宠的沐婕妤的结拜姐妹,青萝更是深得君心,不好去惹,讪讪地走开了。
绿竹这才转过身来,对曹宦官道:“拜高踩低,见风使舵,世人大多如此,宫里更是常态,你别往心里去,淡然处之即可。”
曹宦官低着头,静默无言,良久之后,才听到他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道:
“多谢。”
“不客气。”
绿竹微微一笑,却听他又道:
“我听说了两个消息,可以讲给你听。”
见他目光郑重,绿竹心知非普通之事,也肃了神色。
“公公请讲。”
“第一,罚了那两百棍后,司膳女官没多久就死了,柳尚仪却活了下来。”
听到有人死去,青萝下意识的一个激灵,见惯悲欢离合的绿竹倒是颇为淡定,问道:
“这是为何?”
“姑娘有所不知,本朝罚棍的门道多着呢。宦官们平日练习打棍时,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在豆腐上放一层草纸。能把草纸打碎而豆腐不烂,是为过关。还有一种,把草纸下面的豆腐去掉,换成猪肉,上面的草纸不碎,但猪肉稀烂,才算过关。”
绿竹恍然:“所以被打之人是生是死,全在宦官的手上功夫。”
“不错。”曹宦官点头,“有的人打完之后,看着皮开肉绽,听着还响,让主子解了气,但其实筋骨一点没伤,养个几天便好。而有的人看着只是皮肤红肿,但里边的筋骨已全不中用,回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我懂了,柳尚仪是前者,司膳女官是后者。”青萝道。
“对。”曹宦官再次点头,“或许是贵妃暗中使了力,或许是柳尚仪给他们塞够了银子,所以手下留情。毕竟那管罚的宦官,全靠这手上功夫捞油水呢。”
“唉,这宫里处处是门道,连打个棍,都这么多花样。”青萝叹气。
曹宦官又道:“不过她虽活了下来,万岁却不依,命人将她打入大牢,年后问斩,你们且可放心。”
青萝默然不语,绿竹又问:“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曹宦官顿了一顿,低声道:“经过昨晚的事,太后很不喜欢你们。”
青萝奇道:“我们又没招惹她,她为何不喜欢我们?难道她向着唐贵妃?”
曹宦官摇摇头,轻轻一笑:“在这宫里,太后谁也不向着。”
青萝愈发茫然了。
“言尽于此,再多的便不能说了。二位姑娘要早做打算,否则等太后出手之时,你二人再无转圜余地。”
留下这句话,曹宦官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唉,话也不讲明白,还得猜来猜去。”青萝叹着气,发现绿竹一脸恍然,便问:“绿竹,到底是为何?”
“因为咱们威胁到了她。”
“咱们不过是个小宫女,她堂堂太后,有什么可威胁的?”
“你想想,咱们所做的一切,目的是什么?”
“为了让月人姐姐怀孕呀。”青萝忽地茅塞顿开,“我明白了,太后真正讨厌的,是万岁会有孩子这件事。因为万岁有了孩子,她的孙子就再不能继承皇位了!”
“不错。”
青萝望向曹宦官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
“想不到他一个处处受人欺负的小宦官,消息竟这般灵通,今日若非他主动提起,都不晓得他这么有能耐。”
“看来宫里藏龙卧虎,多的是怀才不露之人,不可小觑。”
“那咱们该怎么办?”
绿竹想了想,道:“你先去坤宁宫谢恩,回来后,咱们再一起找苏尚寝商议。”
*****
青萝来到坤宁宫谢恩,隔着窗便听见里面强烈的咳嗽声,显是病得不轻。
原来昨晚受了唐贵妃的刺激,杭皇后夜里又梦到已故太子,悲伤过度,使本就虚弱的身子雪上加霜,卧床不起,只让宫女出来传话:
“皇后娘娘说,心意她收到了,只是身子不便,就不见你了。为免万岁牵挂,你也去谢一谢他,顺道替娘娘带个话:天愈发冷了,早朝的时候记得加衣。”
“是。”
青萝嘴上应下,心中却一声叹息:他都不来看你,你关心他作甚?还不如好好养自己的病,傻女人!
朱祁钰昨夜宿在了长阳宫。
唐贵妃被训斥,柳暮烟被禁足,貌美单纯的月人,自然成了他的首选。今日他不上朝,醒了之后,便继续逗留长阳宫。
青萝来时,他正和月人坐在花梨榻上悠闲的下着棋,听完青萝的传话,雪白晶莹的棋子夹在指间,迟迟不落,脸上先是露出感动之色,接着又浮出隐隐的怒意,默然片刻后,沉声道:
“传我的旨,贵妃唐氏出言无状,顶撞皇后,禁足一月。”
“是。”在旁伺候的兴安立刻应下。
“再给皇后传个话。”他的声音温和许多,“晚些时候朕去瞧她。”
“是。”兴安又应。
青萝心头一亮,顿时明白了为何杭皇后特意要自己来向朱祁钰谢恩。
若是皇后的人来禀报,便显得有意告唐氏的状,会引起朱祁钰的戒心。
可若派自己来谢恩,则自然许多,达到一箭三雕的效果:一来让朱祁钰觉得她识大体,会主动引导新宠来靠近他;二来间接告了唐氏的状,引得朱祁钰罚她禁足,以报昨晚恶言之仇;三来更衬得她对朱祁钰用情至深,病重至此也牵挂着他,成功引发他的愧疚之心。
皇后一点都不傻,她可太会卖惨了!
正感慨着,朱祁钰冲她勾了勾手指:“来。”
青萝走到他面前,恭敬询问:“万岁还有何吩咐?”
话音刚落,右手便被一只浑厚的大手不由分说的握住,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热乎乎的温度自掌心传来,将她包围其中。
这种独属于帝王的霸道,由不得你半分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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