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声音一出,那躺椅之上原本十分安逸闲适的贾掌柜竟是扑腾着扑腾着一跃而起,换上一副与适才截然不同的谄媚笑脸相迎道:“抛画姑娘来了,快请快请。”
“姑娘要的衣服我岂敢怠慢啊,那衣裳前几日便做好了,只是姑娘吩咐要亲自来取,这才没给您送过去。”
宿意几人回过头预备接着话说之时,那取衣服的伙计却已经拿着几件衣裳出来了。元郗和宿意俱是没说要哪件,只是让那人将衣裳铺平放在桌上,引着落落自己上手摸了摸,最后按照落落的意思买下两件,而后又让落落随即换上,这才算完。
几人大约要走时,那美艳女子正取了衣裳也要走,两边人皆是要跨出那门槛,不想却撞上一起,不巧的是,那门口就那么宽,容不下几人同进同出,于是宿意三人退回两分,请她先过。那女子倒也痛快,看了几人一眼,俯身行了个礼便走了。
出了店,元郗说想带着两人四处逛逛,顺便找找医馆。几人一路上见着不少新奇玩意,宿意却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错牵着落落的一只空袖子也未发觉。手上拿着串在路边老翁处买的冰糖葫芦,递给落落;元郗买给他的金龙糖画,递给落落;小姑娘处买的甜糕,还是递给落落......如此几番下来,落落就是眼睛看不见,也能十分清晰准确地接过宿意递过来的东西,直到...“七哥,我拿不下了。”
元郗闻言,转身接完落落手中的两串糖葫芦,两串糖画,还有两袋子方甜糕时,宿意才反应过来。
元郗关心道:“阿七可是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宿意摇头道:“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些事。”
元郗将手中的甜糕打开来,拿了一个顺势放入宿意口中,道:“什么事叫我们阿七考虑这么久?连之前心心念念在书上读到的这些小玩意都不要了,那要是再多考虑考虑,是不是连我也不要了?”
宿意眼神闪了闪,想点说什么,嘴里却被那甜糕塞了个满,强势的甜意在口中蔓开,他只能先将其咬成两半,“没有。”他道。
元郗于是笑笑,又拿了一块来,“张嘴”,塞进落落嘴里,投喂完一大一小两人,自己也叼了一块,但其实他不大喜欢吃甜的。
几人边逛边看边打听,很快找到了一家有名的医馆。宿意对杏林之术不大了解,只是在莫空山的山腰小屋之时陪着元郗看了一些,但实在不多。按照宿意的意思,他本想让那郎中先给落落瞧上一瞧,毕竟元郗也只是在医术上看过,能不能进行实际操作还要另说。但元郗却道不必,像是对落落的眼疾十拿九稳。三人于是买了些丹参、川芎、鸡血藤一类药材,接着便是寻了个客栈休息。
宿意好似有些疲乏,原本只是围坐在桌边喝茶,不想只是元郗一个转身的招呼便倒在了垫子上,再睁眼时便是第二日早上。
这一觉睡了好久,宿意只觉有些头昏,穿上外袍下楼之时,楼下已然坐了不少人,元郗和落落也早已在一小桌上坐好了。
又让他们等他了。
宿意不大舒服,神色恹恹望向两人,扶着扶手下楼。元郗早已盯着这边看了多时,吩咐落落待好便移至宿意跟前,伸手道:“肚子饿了吧,来,用些早点。”
把手交给元郗,宿意跟着对方的脚步一步一步踩结实了下楼,明明才刚起来,他却觉得自己好累。房间里没有镜子,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脸色如何,他不是魔吗,为什么到了人界会变成这幅样子。
“多谢,”宿意在落落桌子对面坐下,对元郗道了声谢,又向两人问了声安。
落落已经开始服药,元郗将这件事向他道明,他说,她的腿,他也会想办法。三人边说便吃,桌上的早点倒多,元郗却还是十分体贴地去找伙计要了碗粥。宿意喝了两口,咂咂嘴后又推向一边说有腥味,叫他有些犯恶心,元郗却道他和落落也用过粥,且并没有宿意所说的腥味,又借口宿意许久未曾进食,连哄带骗才叫宿意把一碗粥喝下肚。
也不知他是魔界之身在人界水土不服的缘故还是之前受伤还未痊愈的缘故,宿意总觉得这几日的粥里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这腥味虽一日比一日淡,可他却还是能察觉到。
“阿郗,落落,你们真的尝不出来吗?”宿意问道。
落落依旧很少话地端着手里的粥边喝边摇头,元郗则更是直截了当冲他笑,“阿七,这是你这几天来问的第六次这个问题。”
宿意道:“是吗?我有问这么多次吗?”
元郗点头,又往宿意碗里夹了个包子,“不多,多问问题是好事。”
......
几日过来,宿意好像又没那么累了,元郗推门进来时,落落坐在窗边发呆,他正看着手上的地图。
“在想什么?”
宿意偏过头来,看对方认真给自己批外袍的样子,“阿郗,总觉得你怎么好像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自从他接了元郗的谎,承认两人的虚假关系后,对方把自己照顾得极好,陪伴、安抚,他甚至没见过元郗有一点脾气,就好像他的生活全部都是围着他转一样。他对他太好了,太无微不至,好到让他心慌......明明他才是那个应该去讨好的人。
元郗绕过去关了窗,把落落也接到一边。冬月的天气比两人下山之时还要冷上许多,外面又刮起风来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元郗蹲下身看他道,“天凉,我为我的心上人添件衣裳,难道不应该吗?我不觉得这是多好的表现。”
元郗说得认真,两人的视线在冬日的空气里碰撞,化成窗外掠过的北风,最后以宿意急促的心跳告终。
“刚才我在楼下碰见了个伙计,说是冬至就在这几日了,客栈老板赠送羊肉汤,来问我们有何忌口的。”
宿意惊讶道:“冬至?那会下雪吗?”
元郗捏了捏宿意的鼻尖道:“阿七喜欢看雪吗?”
宿意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
“嗯,我还没见过下雪。”
他的确没见过下雪,不说他也是个失了忆的人,就是没失忆,以前的他约莫也是没见过雪的,魔界有法力罩着,四季如春。
“你看过雪吗?”宿意问道,或者说,灵界会有雪吗。
元郗想了想答道:“阿七没见过,那我也没见过。”
没见过吗?也不是。只是我要如何向你说,我们都见过呢。
一张和宿意差不了几分的脸映入元郗脑中。
“爔!”那人匐在一边委屈地叫他,“都怪你!我的云碎了!”
不远处的白发少年点完法收回手,面色不改道:“你的云碎了关我什么事?”
“你过来,”他又叫他,“你过来嘛!”
那白发少年起身来,他喜欢逗他,又总不能拒绝他,“干嘛?”
“你打坏我的云,我不同你计较。你看,这是云的碎片,它这样往下落是不是很漂亮?”那人将手中的碎片捧起来,再往上一抛。
他那时道:“一般。”
那人冲他白眼嫌弃道:“你真无趣。”
“我的那群小人一定会喜欢的,我要叫它——雪。”
元郗短暂的思绪在一瞬间被拉回——“七哥,明天就是冬至吗?”沉默许久的落落难得主动地开了口,却是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二人有些意外,元郗答道:“今天是冬月十八,冬至在两日之后。”
宿意几步过去,拉过落落的手又轻抚了扶对方的头问道:“怎么了?”
这事来的突然,宿意没想到自己的手会被女孩挣开。落落小心地往后退了两步,而后拖着那条跛了的腿毫无预兆地跪在两人眼前,连元郗也跟着愣了愣。宿意反应过来便要去扶她,只是落落更犟,瘦瘦小小的一只这样跪着,像是长在地上一样。
落落抬眼沉声道:“哥哥,我能不能求你们一件事。”两行清泪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滑落下来,“我想找我阿娘。”
......
落落说,每年冬至就是洛娘子的生辰。其实早些年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只是后来被崔二要回去后偶然在屋子周围发现了洛娘子埋下的东西。
她记得那是一个木头制的盒子,捧在手里,个头不算大;盒子边缘肉眼可见的已经开始有些腐烂,大约有了些年头。
落落说着将一块玉佩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递给二人:“那时我还能看见,盒子里除了这个,还有一对东西。”
宿意接过那块玉来端详,这蝶状玉恰若凝脂,雕刻精美,除了这些,他未观出什么玄机。
落落还道:“还有一封信,但我没有读过书,不识字。”
她把那信封拆开了来,又将信纸之上无字处撕下来了一角,用烧黑了的木头块将盒子里的东西摹下来,趁着白日里做工之时托了人帮着认了认。那人说东西是对平安锁,是专给人戴在身上保平安用的,上面刻的字大多是生辰,说她画的这个,刻的字就是“冬至”。
宿意将东西递给元郗,对方看了一眼,便又送回落落手中,“你可还记得是原州的哪个镇子?”
落落手上捏紧道:“连巫镇。”
......
“连巫镇?不知道不知道。”
这是宿意询问的不知道第几个人。
和先前几人一样,这人一听他们打听的是连巫镇,忙不迭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拨过宿意就要走。元郗出手一捞,将宿意揽了揽,待怀中之人站住了才松。
那日系统给的地图算不上细致,不能用,于是赶路只能靠向人打听。刚开始时倒还顺利,可奇怪的是,越是接近这连巫镇,能打听到的消息越少,直到眼下,几乎问不出什么。
他们是两日前出门的,也就是说,冬至就在今日。
实在无法,元郗不让两人再立在风里,拉着宿意拽着落落到不远处的茶肆休息。
“三杯热茶,有劳了。”
铺子里没几个人,小二很快上好了茶,弓腰要走,“客官慢用。”
元郗揭开杯盖,任由那氤氲热气腾出,不急不慢地叫住那人道:“请问,这方圆几里可有个叫连巫的镇子?”
那小二闻言脸色一变,反应同宿意在路边询问的几人如出一辙,也是摆手也是摇头。
元郗摇了摇头,手中一翻,一锭银子便置于桌上,往前一推,“没有吗?”
那人挣扎着两眼冒光,神色犹豫清晰可见。
元郗于是又呈上两锭,迎着那人的目光还道:“那便算了。”
元郗说完便要收,那人见状,眼里的犹豫也随着元郗的动作化为泡影。
“客官客官!这,”那小二在衣兜上揩了手道,“好说,好说。”
那人说着,在不大的茶肆中一路小跑,掩好门再过来。
“看几位不是本地人吧?害,要不是家中老母病痛缠绵尚在卧榻,我店小二也不敢多说。”
“虽然不晓得几位打听这连巫镇是做甚么用的,但听完了之后可千万不要外传呐,算我求求几位的。这事情啊,是这样的......”
一年前,也是快过年的时候,他们这儿啊,突然来了一队人。那些人穿着铠甲,腰上还挎着白花花的剑,一脸凶神恶煞,像是什么军队,可他们的头目,却是个女人。
那小二朝几人凑近道:“那天晚上,我们掌柜的有事儿,店里伙计又不多,就托我给再看看店,说是多算我那一个月的钱。那队人啊,就是那会儿子来的...得有几十来个吧,我看得出来,他们啊,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当时天凉,铺子里没客人,我就坐着打了会儿盹。”
那女人带着纱面斗笠,走路没声没气的,也不知敲没敲门。总之,他啊,是被那女人拍醒的。
“是个姑娘!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姑娘约莫得有七尺,看不清面容,同...同我一般高。她把我叫醒起来,就问我连巫镇怎么去。我见她穿得单薄,想她一个姑娘家大冬天的怕会着凉,就给她倒了杯热茶。可谁知,我这茶在手上都还没递出去呢,脖子就给架上刀了!”
那夜,杯中的热茶随着他因恐惧而停滞的动作洒出来,烫得他无暇顾及,手背一片红也毫无知觉。
“不过,神仙保佑,我店小二命大啊!”他说,“那姑娘问完就走了,没杀我。”
“后来,唉,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连巫镇啊,没了!”
“听说整个镇子里啊,人全死光了,别说家里养着的畜牲,就说房子吧,连根木头梁子都找不着喱。就那一夜,一夜之间呐,全没了!”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们这就有人挨家挨户的来说,说是那天晚上不管是看到还是听到什么,都不准往外说,说是那上头啊,有人管着!”
元郗不慌不忙,不动声色提起茶壶给宿意空了的杯中添上,又问道:“整个镇子都没了?”
店小二道:“是没了,这事儿我们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先前啊,离这不远有个当铺,那的老板是我们掌柜的二大爷的小舅子。那人倒是个不信邪的汉子,那事儿出了才不久,听说那地儿可能有什么,什么人留下的东西,唉,就去了那连巫镇。也就是那之后啊,那当铺就没了,也就是一夜之间。”
元郗将银子推给那店小二,“那这连巫镇怎么走?”
那小二伸手要去拿,又皱着个眉头跺脚收回来,“客官,您这怎么...唉,要我说,那地方兴许就是有谁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才祸及一镇。”
“我店小二家中老母病重,今日遇到几位客官,算是我的贵人。您听我一句劝,瞧您这拖家带口的,那地方啊,能别去就真别去!”
也不知是这店小二算是实诚,还是这话中那句惹了元郗的高兴,不多时间桌上又多了两锭银子。
元郗道:“你只管说就是。”
店小二见元郗实在风轻云淡,又执意要问,便也只好实话实说给人指了路——他若再多言,就是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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