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白楝盯得太专注,淮因收笔,与她招呼了一声:“你醒了。”那串念珠因此隐在袖中。
白楝腹诽,这不应该是她的台词吗?
她无意识揉着头发,打了个哈欠,说:“不小心睡着了。”
淮因心有觉察般,扭过头来。白楝堪堪擦过他的眼神,躲开了目光,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
见状,淮因从芥子囊里取了样东西,搁在白楝面前。白楝低头看,是块血红的玉佩,她没有伸手碰。
“丹顶鹤取血制成的玉佩,保你气血充盈。”
白楝挑眉,拎起玉佩,放在手心,并没有想象中冰凉,而是带一点温度。
“五行从火,故而温暖。我用不上。”淮因嫌这样不够,又在白楝面前坐下,用这张面若桃花的脸庞微笑。情绪太过平稳,应是精心设计。
白楝能看清他睫毛在眼下的投影,这么一弯,如月亮落进水潭一样。如此笑意,她已看过许多回了,在他对每个生人道谢时。
这玉佩是好东西,白楝将其翻来覆去在手心把玩,不轻易开口。淮因很耐心地等着。
“我不要这个。”白楝将玉佩放回他手上,“你要是出于歉意,我就收下。”
她面无表情看人时有些生硬,像无论如何也打磨不圆的玉石。淮因如同台上表演露出破绽的戏子,一时间挂着卸不去的脂粉,却不知作何表演了。
白楝将他一瞬间的无措一览无余,联想到方才梦境里看到的片段,将语气缓和了些,问:“伤好点没?”
“大概好了。”淮因收起玉佩,起身往门这边走。他身上的裂伤被包扎好,但衣裳并没有换,血干后现出一滩深褐色。
白楝拦住他:“天还没亮全,你现在出去做什么?”
淮因似笑非笑看她,就像白楝问了个蠢问题。她才不懂他的理所当然。淮因说:“点灯。”
昨日他们利用灯笼做阵,实际上灭了里面的烛火,今日元月十五,正是元宵佳节,是时候重新点亮灯笼。
白楝顿时想起这码子事来,自言自语:“是不是有元宵卖?”
她刚起身,又记起和白大娘说的学做花灯一事,现在还早,正是时候。越想越高兴,白楝不拦淮因了,自己也要跟着出门。
不曾想,淮因反而一把拦住白楝,道:“你头发乱了。”
果然,伸手一摸,乱得像鸡窝。白楝苦了脸,她不会梳头,昨日还把珠花什么的都丢在巷子里,一时没顾及。
正当白楝愁思纠结时,淮因拉开梳妆镜下的妆奁,状似无意地翻看了一下。这里久不住人,只是收拾了床铺,并没有梳篦一类的用具。
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声“白楝、淮因”,她便知道是桐玉早早来探望,去开了门。
桐玉见她眼下青黑,愧疚道:“昨夜你睡得不好了,正午再补回来罢。快些洗漱,白大娘来看你,在大堂候着。还有里正的事儿需要禀报。”
这样早么?
“你先去吧,我马上跟来。”
白楝顾不上整理仪容,信手扒拉两下,把头发全拆开,四处找带子。灵光一现,白楝笑道:“淮因,你不是有傀儡线吗,把线借我用用,好不好?”
淮因料到她会这般要求,便随手扯了几截线给她:“不必说借,我多的是。”
白楝不再计较他昨日瞒她,在小事上把便宜讨了回来,洋洋自得,对着蒙尘的镜面扎头发。傀儡线较细,她咬着一端,双手翻飞,紧紧拉了个蝴蝶结。
从镜子一角瞧见淮因还没走,白楝匆匆把鬓发理了理,转身推他:“我们快去大堂。”
淮因瞟了她的头发好几眼,道:“从未见过这种样式。”
“……你可以扎高马尾,我就不可以扎低马尾了吗?”白楝才不会告诉他这是她那个世界的发型。
天尚未明透,墨蓝的星云流淌苍穹,东方泛着鱼肚白。
里正宅院里的下人早醒来了,正打整卫生,遇着他们便问好,全然不知昨夜的风波。
白大娘早早来到大堂,桐玉正和她聊闲话,等来了白楝。一见面,白大娘笑逐颜开:“闺女。”
“干娘,你来啦。”白楝扬起笑来走近,白大娘摸摸她的头:“瞧这头发乱的。待会儿回家里去,大娘给你重新梳整梳整。”
白楝有点郁闷,她刚刚照镜子觉得还挺整齐呢,放在老人家眼里还是过不了关。这般想着,白楝看见淮因悄悄在笑。
“这衣衫也太单薄了些,”大娘又捏一捏白楝的袖子,“也上我那儿一并添好吧。”
刚说完,大娘也注意到淮因带血的衣服,骇了一跳,想一想,问道:“老身那儿还有几套侄子的干净衣裳,不知仙君要不要……”
淮因嘴角仍挂着方才的笑意,对白大娘的关照并没有多大波澜。白楝瞥他一眼,伶俐笑道:“干娘这样妥帖,却之不恭,我替他多谢干娘。”
“客气什么,一家人。”
桐玉已把昨日的事情和大娘说过。白大娘是里正下一级的保长,这事儿还得通知其他保长,再往上禀报县衙。
大娘听过原委和她们的猜测,问:“可是有人害了里正?把人做成傀儡对他没什么好处呀。”
桐玉点头:“我们也是这样猜的。他能让蛊虫钻进张娘子的体内,就有办法吃空里正,然后自己钻进去。”
“唉哟,这可如何是好,他家小郎君还在外做官呢,几年回不了乡。本来年纪小小就没了娘,这下连爹也……”
桐玉连声劝慰:“大娘也别着急,我们一定尽全力找办法挽救。”
这时,沈纵如带着关澜等人来了。
进大堂见着桐玉,关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师姐……昨日我们不慎中了圈套,被绑了起来,幸亏有沈师兄相救。真是惭愧。”
桐玉摇头:“不是你们不谨慎,而是此人太狡猾。”
沈纵如抬起手,把手上的缚妖索呈给桐玉等人看:“能得到此物,绝非凡辈。”
闻言,桐玉将缚妖索细细打量。这绳索虽是用来捆妖的,但也能对付人,普通修士毫无还手之力,可谓是件厉害法器。
“莫非是……瑶华宫的人?”
沈纵如沉吟片刻,道:“瑶华宫素来不是如此做派。”
他把手札拿给桐玉看,里面记下昨夜四处察看发现的端倪,标注了几处地点,是藏傀儡的地方。
关澜道:“他炼制傀儡也有讲究,只挑貌美的女子外放,年轻小生就藏在地窖里面。昨日我不经意撞见,便被他关押住。得亏你们出门布阵,才让他匆匆离开。”
白大娘听得面无血色,连连咋舌:“造孽哦……”
桐玉道:“我们先去解救傀儡,不知傀儡还能否转回凡人?”这话是问淮因的。
“若是他留了魂魄,可以放回体内,使傀儡复生。”淮因缓缓说道,“但若魂飞魄散,则是回天乏术。一般而言,魂魄都会放在母傀身边。”
桐玉听完,便说她去将母傀搜身,让其他人先忙着。沈纵如不放心她,一并跟去。
白大娘说:“不如都到我家坐着吧?我也得去找其他保长商量。”她看白楝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还有楝楝,你要是现在空着,就跟你四姨学做花灯吧。”
白楝当然说好,跟随白大娘转身,想起淮因还在后面,伸手拉了一把,给淮因扯到大娘身侧。她紧紧抓着淮因的袖子,生怕他不跟着来,但又不看着他。
淮因若有所思垂眸,目光落在她乱糟糟的头顶,树叶间投下晨光的罅隙。嘴唇无声地张合两次,没有声音,落不到谁的耳朵里。
只有淮因自己知道,他因为从身旁人口中捕捉到陌生的亲昵,便生出好奇去模仿,却又不敢真如此僭越。
——楝楝。
为什么萍水相逢,认作亲戚便能如此亲昵?
*
今日四处点灯,听闻“鬼”已被除尽,大伙都上街走动,丰桥镇热闹起来。
白大娘领着白楝到作坊更里头的内院,为她梳头。淮因则是由四娘领他去换身衣裳。
白四娘放下灯笼骨架,招呼着带他去翻衣裳:“也不知你喜欢怎样的样式,我二姐家小子同你是一般年纪。年轻人嘛,好穿鲜色。”
念及白楝有意让他来灯笼作坊,淮因并不抵触白四娘的热情,道:“多谢您,颜色倒是无所谓。”
“哎,这话说得。仙君模样生得好,穿什么都衬。”四娘翻开木柜,把里头的衣裳一股脑儿倒出来,“都是制办的新衣裳,来瞧瞧吧。身量嘛,大差不差。”
淮因目光掠过这些衣裳,果然如四娘所言,鲜亮浓艳,怪张扬。他素来穿不起眼的白衣,没什么挑拣的习惯。
一时间竟有些犯难。
白四娘看出他犹豫不决,便拎起两件衣裳比划在他身上:“这件红的好看,蓝色倒也不错。年轻郎君穿红的更打眼呢,今日元宵,穿得喜庆些正合适。”
“那便依四姨说的,穿这一件罢。”
白四娘捂嘴笑了:“之前你叫我四姨,我是看着小侄女儿的辈分上答应的。现在知道你是仙君,哪还敢应。”
“称谓罢了,无须挂怀。”淮因淡淡一笑。
“哎,那可不同。就好比说我大姐吧,她认回小侄女儿前,可能要叫人家仙君,现在能喊个亲昵的小名儿。”白四娘眼珠一转,说,“想必你与楝楝相识得久,也比旁人亲近些?”
这是试探的话,淮因不会听不出。他本可以敷衍答过,不知怎的竟无话辩驳,让白四娘误解了去。
她笑一笑:“四姨不多问了,快去换衣裳吧。”
白四娘出了屋子,将门掩上。斜铺在地面的阳光被收回,空余微尘飘飞,浮沉不定。
淮因解开腰封,脱去外衫,露出狰狞的伤口。裂伤仍未愈合,他像感受别人的疼痛一般,看着鲜血慢慢渗出。
红衣正好。不是好在鲜衣怒马衬少年,而是好在能将鲜血和隐秘的伤口藏起来。
身侧有片明镜。
淮因转过身,盯着镜中略感疏冷的,沉寂的脸。很多年前在无偌山的崖洞,他也似今日这般对镜凝神。
他学着旁人去牵动五官,来领会喜怒哀乐,再刻进木偶里。最后,也将最讨好人的笑刻进记忆,有观众便登场。
这些都很好学会,也总有人买账。
淮因凝视镜中的自己,疑心镜中的影会忽然笑起来。这就是他吗?他,也叫淮因吗?
他复又记起傀儡师被裹进茧前说的那句话。南荣殿主,淮因亦有耳闻,是当今世上最大宗门“丹鸿仙府”的主人。
为何那个傀儡师会觉得自己和南荣殿主有关?
看来他必须加快行程,恢复记忆,或许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有人扣响门扉,淮因回过神来,眼珠转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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