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五)
作画的过程并不似灵阳所想的那般复杂,反而简单得不可思议。
应州因为与灵阳互换,便被请出了大堂,只能在院中等候,堂内独留灵阳、宿萧与无夜道君,还有三个负责看门的灰衣乾道。无夜道君对着她二人仔细“端详”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提笔蘸墨,以近乎疯狂的速度作画,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丝帛自中间分裁两张,左半张递给灵阳,右半张递给宿萧。
“入夜之后,务必展悬与榻前,如有余钱,供奉些许香火更佳。”
无夜道君虚无缥缈的声音缠绕在耳畔,灵阳抱着怀疑的态度打开那丝帛,一看,惊得差点出声。那画像与她本人分毫不差,不仅衣着细节丁点不漏,就连她等待时偶尔流露出的一点不耐的表情,也被临摹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且其画工之精湛、笔墨之精妙,堪称绝无仅有,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画中的灵阳马上就要活过来一般。
他不是眼盲么,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
她忍住惊叹的冲动,转头去看宿萧,却见宿萧并不惊讶,只对着那画像略略一挑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便多谢了。”他说完,带着灵阳跨出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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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画当真巧夺天工,名不虚传。我记得昨日店小二说那无夜道君曾是画仙的一支笔?”应州细细看着两人带回来的画像,用手指分别抚了抚画像上二人的面庞,抚到宿萧时,灵阳看见他微微侧开了脸。
“可我总觉得……有点怪异,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应州没有觉察宿萧的举动,只蹙着眉,反复摩挲。
扶风应宗对妖魔邪祟的感应之强,在四大宗门里都是出了名的,故而灵阳把她所说放在了心上:“师姐是觉得,怪异藏在这人脸里?”
应州道:“尚未可知,但极有可能。”
灵阳点点头,但她所好奇的是另一件事:“你们说,这个无夜道君给人作画,又给人金银珠宝,那他自己能得到什么呢?”她方才在三灯观大堂之中也曾问过无夜道君这个问题,对方的回答是:各取所需。再问他需的是什么,便不答了。
她一边说一边兀自思索,难道无夜道君想要的是供奉的香火?毕竟画仙的笔化了形,也算个神仙,神仙想要些香火,也说得过去。可若是要香火,为何不给每个人都画一幅画像,让所有人都供奉他,香火不是更旺?何必搞什么限量。
正想着,已经回到了客店之中,渡船走不了,放到夷陵谢宗的信鸟也还不见回音,今晚还得再住一夜。店小二早就恭候在门前了,满面喜庆地跑过来,道:“哎哟,几位客官,恭喜恭喜啊!小店蓬荜生辉!已经给几位腾出来两间上房,还请几位赏光。”
“不用住柴房了?”灵阳很是高兴,把方才的思绪一扫而光。
小二笑呵呵点头:“几位今晚保管睡得好。”可一看宿萧,想起他那个凶巴巴的眼神,还是决定多解释一句,道,“只不过店里客人实在太多,只腾出一大一小两间上房,两位姑娘住大间,还得委屈这位公子住小间。”他比了个手势,“就稍微小那么一点点。”
“无碍。”宿萧面无表情地道。
然到了就寝之前,灵阳端着一托盘吃食给宿萧送进去时,却是“噗嗤”笑出了声。
“这么小啊?”
她抱着托盘,几乎不知道要从哪下脚,约莫四平的房间,店小二想着宿萧身高腿长,给他放了张稍大的榻,便几乎占满了全部,余下一条一拃来宽的缝隙,也就将将能把推门合上。
宿萧勉勉强强坐在榻上,一双长腿只能曲着,活像被人关在衣柜中。他手里拿着不知哪来的一本话本,见灵阳进来,将话本往榻上一放,警惕道:“有事?”
“你睡这能行么?好像太挤了一点,要不我跟你换……”
第二个“换”字还没说出口,宿萧已经把话本拿起来了:“无事就出去。”
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灵阳暗骂,把手中的托盘往他榻上一放,却并不提及托盘中的吃食,而是拿过了他手上的话本,“《斩妖台》?讲什么的?”
“讲一个人,后来成了妖。”
“被斩了?”
“嗯。”
“然后呢,他什么样,为什么会被斩?”
灵阳饶有兴致地翻阅着,发现这话本上印着客店的戳子,约莫是客店借给住客们打发时间的东西。而这本边缘都已经打了卷,大概是很受欢迎,看过的人不少。
宿萧语气淡淡:“不知道什么样,该死就被斩了。”
灵阳道:“哪有天生该死之人,他肯定做了些什么。”
宿萧道:“他不是人。”
灵阳不假思索:“你不是说他原本是人么?”
宿萧不再回答。灵阳本是来给他送些吃食,顺便想问问今夜供奉画像之事该怎么办,可宿萧情绪显然不算太好,她也便懒得勉强,放下话本,笑着道了句“明早见”。
宿萧见她要走,指了指榻上的托盘:“你的东西。”
盘中的包子还腾着热气,白面软和,肉香扑鼻,看着就比客店里卖的要好吃许多。
灵阳假装刚想起来似地“哦”了一声,笑道:“我看你和应州师姐暮食都没怎么吃,这是下午在三灯观外的小摊子上买的,还剩几个,我便热了热,师姐一人又吃不完,余下的便是这些了。”
给尚不熟悉的野犬喂食,千万不能说是专门给他的,否则只会把他吓跑,就得状似不经意地把食物留下,然后走开,等待他自个来取。
宿萧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盘子肉包,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她:“你等等,今夜不想死的话,就仔细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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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枯枝,黑夜如影,风刮得格外地急。连绵峭壁如遮天蔽日的羽翼,羽翼之上一点惨淡的黄,是月色,也是鹰隼的眼睛,羽翼之下,则是宛若刀削的悬崖绝壁,万丈深渊如同獠牙狰狞的凶兽巨口,在邪恶的静默之中,等待着第一个掉下去的倒霉蛋。
灵阳手脚并用地攀附在绝壁之上,汗流浃背。
她谁?这哪?
凄厉厉的山风不断从耳畔尖啸而过,像百鬼利爪撕扯人的耳膜,她心如擂鼓,大气不敢出,更不敢看脚下的深渊,抬头望了望,发现只要攀过这几丈崖壁便能触到寻常山路,于是大着胆子抬手踮脚,抓住岩缝中的一把草窠,将身子往上送了送。
哪知后脚还未站稳,那草根突然被拔出,她心中一声惊叫,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下坠去。夜露深重,山谷湿滑,惊乱之中她接连摸到几块突出的岩石,却都抓而不住,好在就在绝望之时,她右手突然一握,再次紧紧抓住了一把岩草。
草茎韧而光滑,不似先前那枯草一般割得人手心发痛,她试着用力拽了几下,发现此草生得足够结实,赶忙双脚踩住山壁,再次稳住身形,这才看清,手中的草乃是淡紫色,岩缝之中每隔二三步便生有一株。
灵阳虚虚吐出一口凉气,定了定神,抓着紫草攀行一阵,总算是来到寻常山路之上。
说是寻常,可也比寻常的山路要陡峭可怖得多,只是比那断崖稍微好些。山中迷雾障目,鬼气森森,古木残枝在灰败的月色下如同地底伸出来的恶灵之爪,随时准备将人拖下地狱。灵阳四下望不清路,正迷惑之间,忽见断崖之下又上来一个人影,朝她这头行来。
她吓得赶忙往树后躲避,却见那黑影直挺挺从她眼前走过,像是受了某种召唤一般,往迷雾深处疾行,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动一下。
灵阳惊诧,四下里不见其他动静,压着嗓子张口唤道:“钱掌柜!”
钱掌柜还是钱掌柜的模样,可又好似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走起路来脚步虽快,却似行尸走肉,朽木一桩,既跌跌撞撞,又不会感到疼痛,照着沿途的高草灌木一碾而过,遇见树干也不知转弯,只硬邦邦地撞上去,弹了回来,方偏转一点方向,继续前行。
他手中还握着一把紫草,想是同灵阳一样在岩壁之上攀了许久,可怪就怪在,灵阳乃修行之人,身体矫健,即便是她穿越而来笨拙了许多,爬个绝壁也不足为奇。可钱掌柜一介普通人,如何有这等体力能力?
灵阳见他不予答应,只得快步跟上,又唤他几声:“钱掌柜,钱老板,等等我。”可对方仍旧置若罔闻。
钱掌柜像是认得这山中之路,不过一刻功夫,灵阳便跟着他来到了一个洞窟之前。洞窟一丈来高,二人多宽,深不见底,洞口寒气逼人,且有层层黑雾涌动缠绕,令人毛森骨立。
钱掌柜脚步不停,径直要往那洞中走去,灵阳叫他不应,急得跺脚,却又不敢贸然跟上,只得赶紧掐了照明诀。一看,那黑雾在明光之下原形毕露,哪里是什么雾气,明明是一张张耳鼻分明的畸形面,被洞口的阴风左右裹挟着,上下翻卷。
“钱掌柜别进去,是怨奴!”灵阳低声惊呼。
怨奴乃是山中孤魂野鬼,经年累月变得残破不堪,终日飘荡在荒郊野岭之中,白日并不做怪,可每至夜幕降临,便会被周围的阴恶之物吸引,如飞虫向火一般,齐齐聚集于那阴恶之物周围。
怨奴出现在此,便是说明洞窟之中还有更恐怖的东西!
灵阳哪里还顾得许多,赶忙上前拉住钱掌柜的衣襟,将他往外拖拽。哪知他脚下竟有如胶粘,拉不动丝毫。怨奴连最低级的“尸”都算不上,攻击力自然不大行,修行之人挥舞下手臂便能赶走几个,可若聚集的数量实在太多,也是够人闹心的。
灵阳一边死死拖着钱掌柜的衣襟,一边用剑挥挡不断围过来的怨奴,“不怂”散出浅浅红光。
突然,只听“滋啦”一声,钱掌柜的衣襟终于禁不住拉扯,被她撕了下来。灵阳顺着惯性后退半步,只见钱掌柜木然地往洞中走去,还未来得及张口,周围的怨奴突然结成一团,随即四散而开。
“姑,姑娘?”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灵阳猛然回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麻布衣裳的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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