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四）
三灯观外人山人海，不仅聚集等待开观作画的人多，就连趁机做生意的小贩们也挑着担子来了不少，什么卖樱桃的，卖甜糕的，卖泥塑草编的。灵阳推着应州穿行其中，两个小姑娘看花了眼，左瞧瞧右摸摸，不一会就买了一堆吃的玩的用的。
灵阳手中举个四不像小糖人，笑嘻嘻地把一堆用草绳栓好的小包裹递给宿萧：“七师兄，劳驾了。”意思是让他提着。
宿萧一直紧跟着灵阳，生怕再出现她俩消失在人堆里的情形，神经紧绷，脸色也难看得要命。看见灵阳如此厚颜地让他帮忙提东西，再想到今日一整日都被她搞得惶惶不安，甚至被她抢走了自己的贴身之物，自然是下意识便要拒绝。然而应州闻言忽然回首，冲他莞尔一笑，他又只得将那怒气压了下去，绷着脸接过那堆丁零当啷的小包。
“多谢七师兄啦，我这不是推着应州师姐不方便嘛，总不能让师姐拿。”灵阳将糖人塞进嘴里笑道。
她左颊鼓鼓一块，说话也不甚清晰，听得宿萧更是上火。
上火就对了！
人的底线就是在一次次生气却又隐忍之中刷低的，耐性也是在一次次触碰底线之中建立的，更何况宿萧是只野犬，一些无关痛痒的挑战既可以逐步接近于他，又不至于挑起他的逆鳞，还有应州当她的护身符，实在妙极。
灵阳正如是想，忽然听见一阵骚动，紧接着“吱呀”一声，三灯观的大门动了动。
此时天边正是云霞漫天，红紫相间，一缕欲灭不灭的金光，把整座观宇包裹得如同天外之物降落凡尘，随着观门开启，露出里头的宫观祭坛，几棵青葱古桂之下，野鹤或卧或立，悠然自得。
难怪无夜道君要选在傍晚时分开观，有如此景象陪衬，即便凡人也会显得出世三分。
外头等候多时的百姓早就迫不及待了，观门一开，乌泱泱就要往里冲，冲得几步，却发现进不去门，原是观里出来七八位灰衣的乾道，用拂尘在门前扫了几道屏障，将人尽数拦在了外头。
有人忽然喊道：“快看！大师！是无夜道君出来了！”
灵阳寻声望去，见那人伸长手臂高指着某处，一点云雾在他所指之处渐渐扩大，眨眼间变得有如坛台大小，从观中央缓缓升起，直至三四层楼高。坛上站着二人，靠后的是两个白胡子老道长，拱月般左右护着前头那人。那人身着玄色金边道袍，头戴金冠，手中执笔，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夜道君。
可令灵阳惊讶的是，他双眼由一玄色布条蒙住，竟是盲眼。
“求无夜道君赐福！”
在场的大多数百姓显然是昨日便瞻仰过这位的，见状如山倒一般跪伏下去，连连磕头，祈求大师眷顾。只有灵阳三人不为所动，依旧站得好好的，她四下看了看，不见钱掌柜几人，猜想是昨日已经被选中，今日便没再来，而黑头那几人却是在的，也如其他百姓一般，跪拜在地。
灵阳拉了拉宿萧的衣袖，小声道：“七师兄，咱们要不也装着跪一下？”
倒不是真想跪，就是怕不跪的选不上。
她此番前来是含了私心的，即通关原书中没有的支线任务。所以选上了肯定比选不上要好，至少可以知道这无夜道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否真与那舵工之死有关。
“要跪你跪，”宿萧抽回衣袖，道，“我不跪。”
他不仅不跪，还愈发朝着无夜道君的坛台方向转了转身子，他本就高挑颀长，此时又舒展了体态，双腿微分，负手执剑，昂然而立，在一众叩首之人中间显得极为随意，甚至生出一股不屑之意来。
灵阳又偷偷打量他，见他那本就极黑的瞳孔此时泛着透亮的光，犀利且含笑，在云霞暮色之中鲜明得过分。
他在挑起无夜道君的兴趣。
不知怎地，灵阳心里得出这么个结论。于是她也挺了挺身板，立于他左侧：“那，那我也不跪。”
应州似是也觉察到些什么，抬起一只手拍了拍灵阳的胳臂，轻声道：“无事，先看看他要如何。”
那无夜道君嘴角噙笑，虽蒙着双眼，却像是仍能看清世间一切般缓缓环视脚下信徒，姿态悠然，不急不缓，随着云坛移动，将一众百姓逐个扫过，所到之处呼声高昂，此起彼伏，而他则如神仙降世一般，笑着抬手，请众人起身。
来到灵阳三人附近之时，也不知是“看”见了他们三人毫无跪拜之意，还是“看”见了宿萧的挑衅之姿，灵阳见他嘴角的笑意暗淡了一瞬，半抬的手臂也僵了一僵，似乎是看着他们思忖了好一会，才恢复了那副温润的笑脸，继续安抚信众，而后踏云而去。
这是何意？灵阳差点就以为无夜道君已经选中他们了！怎地突然走了？
她心中一紧，眼睛还望着无夜道君离去的方向，手却已经下意识抓住了宿萧的衣袖，正欲询问，忽见无夜道君已经回到了观宇中央，与身后那两个白胡子老道窃窃私语一番，两个老道便上前一步，以拂尘指喉。
方才还咿咿呀呀的喧哗之声顿时消散无踪，人群有如被噤了声，一瞬之间安静得有如山石花草，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了，整座山包之上只剩微微风声。
“伏蒙无夜道君洪恩，感各位信士前来，那位红衣的公子和他身边的金衣女子留下，其余信士便请回吧。”
老道说着，伸手朝宿萧和应州指了两下。
“啊……”灵阳心中惋惜得一阵剧颤，抓着宿萧衣袖的手握到了他手指上，好久没有出现的冰凉之感惊得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唉！真是倒霉，又没选上！”一干百姓唉声叹气地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衣裤，连呼遗憾，并朝他们这边投来羡慕至极的眼神，当然，其中也不乏泛着恨意和妒忌的，灵阳冷不防撞上一个，还未来得及感慨那眼神中的恶毒之意，就被宿萧反拧住了手。
“你满意了？这就是你的目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语速也奇快，应州听不见，灵阳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什么目的？这疯犬哪根筋又搭错了，方才难道不是他故意挑起无夜道君兴趣才被选中的吗？哦——灵阳看了应州一眼，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他觉得是她害应州被选上？？
搞笑，她想自己上还来不及呢！
灵阳手腕吃痛得紧，也不知这人的手为何凉得与他的剑一样，捏得她不仅骨头欲裂，还有如被冻伤一般刺痛。她奋力挣扎了两下，道：“我来替应州师姐！”
宿萧眉头一蹙，捏着她的手更紧了：“你？”
灵阳忍痛低声点头：“我。”
应州不知身后这两人的闹剧，在她听来，便是老道一宣布选中她和宿萧，灵阳便立即要求代替。书中所述的应州是个直来直往，温柔坚韧之人，事实也是如此，她并不在意是否得大师作画，只是担心其中暗藏危机，道：“我看这个无夜道君很是蹊跷，与那舵工之死恐怕脱不了干系。若真是如此，其中危险还未可知，师妹，还是我去吧。”
“要真是如此，那更是非得我去不可了，师姐你伤还没好呢，而且我正想试试那无夜道君，是不是真能让人财源滚滚。”灵阳摇头，耐着疼痛狡黠一笑，“况且还有七师兄护我，怕什么？”
她话音未落，忽觉手腕一松，宿萧猛然放开了她。两人对视一眼，一个看似笑得机灵可人，眸子里却满是委屈，另一个虽仍然薄唇紧闭，眼睛里的猜疑却是陡然散去了几分。
应州是个直性子，看不出这对视有什么不妥，只觉是师兄妹之间的心照不宣。于是她带着温情和感激看着两人笑了笑，思量了片刻，道：“这我倒是忘了，曾听你们大师兄说起过，七师弟虽不显山露水，修为可是高深莫测，有他在，我自然不担心。那好，若是无夜道君同意，我便同你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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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是他的……”无夜道君面带微笑，声音轻柔，“师妹？”
“不错。”灵阳昂首，往宿萧身旁又靠了靠。
她本已经做好了宿萧会往旁边闪躲的准备，哪知他一动没动，任由她撞到了自己肩膀上。
比起他凉如冰霜的手指，这肩膀倒是温暖厚实得多。灵阳面上虽然镇定，可心中其实忐忑得要命。
这个无夜道君在天上时还有几分温润，离近了看却不知为何，有种让她毛发尽竖的渗人之感。他似笑非笑，似盲非盲，说起话来语气虚空诡异，既像伪人又仿若妖怪。
所以虽被宿萧的肩膀撞得有些脸疼，她还是贴得紧紧的。
无夜道君围着她三人慢悠悠转了一圈，似是在对比灵阳和应州哪个更好，有些犹豫不定。灵阳忍不住又道：“我师姐有伤在身，体力不支，恐怕不方便让你作画，你不如选我，我耐力好，你想画多久都行。”
这话似乎引起了无夜道君的兴趣，与此同时，灵阳忽然感觉宿萧胸膛震动了一下，似是他在心里笑了一声。
疯犬笑了？这只疯犬竟然笑了？他笑什么？
正纳闷间，无夜道君虚虚然道：“好，那我便破例一次，让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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