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这么说的,老祖宗,您可要为孙儿做主啊!”
宋茗三十五,足足比万枫大了十一岁,自称孙儿也不脸红。万枫倚在软枕上喂蛇,听完了只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宋茗试探道:“……老祖宗?”
万枫侧目:“还有什么事么?”
宋茗瞠目结舌。
万枫的狠辣手段他不是没见识过。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矜贵又高傲,别说任人辱骂了,就是旁人多一句嘴,都绝不肯轻易放过。
宋茗咬了咬牙,把脖子上骇人的淤青和膝盖血淋淋的擦痕展示给他看。
“这疯狗下手这般重,若是任他养好了伤,来日可还了得!”
万枫却只是轻笑一声。
“我知道了。”
……这点伤算什么,只怕满驭海连一分力都不曾用上。
他当年可是亲眼看见满驭海手持长矛,一矛掷过去,扎穿了三个人——连胸甲都开了个通通透透。
宋茗哭天抢地:“老祖宗!孙儿真是不明白!严刑之下想要什么话出不来,什么北燕布防、什么军谋兵策,还怕那疯狗不说不成!”
“严刑若有用,陆炀早就审出来了。”
“陆炀那小子瞻前顾后,懂得攻身却不懂得攻心。”屈辱比疼痛难捱,像是浸了苦胆汁的针团,宋茗咽不下去,“老祖宗却是攻心的高手,若是老祖宗亲审,那疯狗多少真话假话都吐得出来。”
万枫轻笑了一声。
“你下去吧。”
满驭海想要什么?
赤松吞下他指尖的生肉,心满意足地盘在了万枫的脖颈上。
赤蛇的鳞片又凉又滑,小小的弯钩刺过皮肤,不痛,但有些痒。
瘙痒。
满驭海有一枚钢戒,熔了北燕暮云箭的箭头所制,粗糙厚硬,寒凉入骨。
他以前最喜欢用戴了钢戒的那只手覆住万枫的后颈,时间久了,那一小块软肉一碰到寒凉的东西便格外敏感。
……食髓知味了。
万枫把蛇放到案上。
手边是一沓等着他批红的票拟。明昱谁都不信,唯独信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晏州巡抚顾映庭。
顾映庭不在中京,他就是明昱的全部。
内阁呈上来的票拟纷纷杂杂一大片,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对莫留关一战的争论,一封封票拟看过去,能批的甚至不到三成。
朗邪没说接着打仗,内阁居然也没人催,一排排人拐弯抹角地在折子里念叨了半天,看着是要拿满驭海的命和北燕谈判,可字里行间明明还藏着两个字:没钱。
没钱。国库亏空,军饷难发,打仗要粮要马说到最后还是要钱。内阁没钱,所以就算朗邪执意拖着不打,满朝文官也无一人敢催促他。
朗邪用这两个字就可以堵住他们所有人的嘴。
——反正就是没钱。
如此这般,他送满驭海回京的理由就变得更加顺理成章:没钱,打不了仗,送一个筹码给你们,讲和吧,左右讲和不归老子管。
因此尽管朝堂上下心知肚明——朗邪把兵权看得比命重,绝不会同北燕讲和,送满驭海回来分明是另有图谋,但是明面上也没一个人敢直说,没一个人能找到他心怀不轨的确凿证据。
毕竟,谁能肯定满驭海一定会生出事端?谁能肯定他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让大楚和北燕不得不开战?
士大夫自诩比市井算命先生高出一截,自然不可能对尚未发生的事信口拈来。
……难办。
一旁的木窗开了一角,冷风灌进脖子,针扎的疼。寒气入体,万枫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在外头守着的宋茗听见了,忙不迭地用大氅裹住他,一边指挥小太监去煎药。
“老祖宗,先睡罢,您已两日未合眼了。”
南林他落了一回水,听到中京消息后又连夜赶回,一来一去,本来就不硬朗的身子哪里受得住。
万枫说:“睡也不踏实,倒不如看点东西。”
宋茗瞟了眼票拟,忍不住道:“老祖宗又不批红,内阁怕是要闹。”
“他们想和北燕讲和,筹码却不够。”
“孙儿不懂,抓来的可是北燕太子,怎的就不够当筹码了?”
万枫咳嗽缓了下来,勾唇一笑。
“太子不太子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北燕要不要他。”万枫抬眼,“礼部可收到北燕寄来的文书了?”
宋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想的是北燕谨慎,我却不这么想。满驭海……或许是条弃犬了。拿一条弃犬和一群恶狼讲和,可行么?”
“可孙儿还是没明白,这满驭海掌握的军情足以让北燕灭国,无异于厝火积薪呐!”
“是吗?倘若满驭海当真对此了如指掌,又怎会在莫留关成为入笼之鸟。”
宋茗瞬间觉得冷汗打湿了脊背。
“难不成是北燕……故意为之?”
故意与否,谁知道呢。
万枫只记得五年前在蛇窟里扒出满驭海的时候,他的背已经被蛇咬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黑紫发烂的伤口狰狞骇人。
他用被蛇撕咬出白骨的手指去擦万枫脸上的泪,和着血笑:“别哭。”
万枫只颤声问是谁做的。
满驭海敛目,脸上露出了万枫从没见过的神色。
他说:“父亲。”
……北燕视他为何物。
万枫拿起了朱笔。
宋茗愕然道:“老祖宗……”
只见万枫飞笔如花,竟将那一张张票拟全都批了。
——朗邪敢把满驭海送回来,内阁敢拿他当筹码,这看似愚不可及的决策,万枫却偏偏要陪他们把这出荒诞的戏唱下去。
偏入虎穴 。
*
陈彦守在榻边。
太医开的药有发热的功效,特地叮嘱这一晚上要让人守着满驭海,不能让他在无意识中把厚重的棉被扯下去。
相处了几日后陈彦不太怕他了。他发觉北燕的疯狗也没那么吓人,只是性子太冷了些,常常连着几个时辰静坐在窗边,不说一句话。
睡着了也是。
只不过今晚服了药的缘由,满驭海鼻尖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把身上的冰棱子融化了些。陈彦坐在榻边去看他,看着看着就会不自觉地呆住。
这蛮子出奇的好看。
大楚出美人,他们老祖宗就是美人中的翘楚。老祖宗雪肤红袍、细腰长腿,单单露出一截手腕都能勾魂夺魄,中京想要得到他一眼垂青的能从金缨殿排到南林。
相比之下,这北方蛮子就是不一样的好看。
这张脸洗去血污后,露出些冷俊薄情相。陈彦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大抵话本子中一贯始乱终弃的贵胄便是这般模样。
而他脸上覆疤,目光冰冷,那一张英俊到咄咄逼人的面庞便凭空多出几分高傲骄野来,虽然薄情,却薄情得明白坦荡,不会花言巧语,只会冷言伤人心。
至于身体……
陈彦在关中没见过这般体格的人,想起他殿上杀狼的暴行,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果真是鬼将吧。
只是现在沦落至此,未免也叫人可怜。
想到这里陈彦忍不住笑自己傻,对方再怎么样也是北燕太子,而他不过是这宫中臭水沟的一只老鼠。
此刻他虽困却仍不敢睡,屋里的炭烧尽了,他紧了紧棉服,起身出门取新的。
兽苑外熙熙攘攘的,大半夜居然还听得到人声,不太寻常。
陈彦说明了来意,那负责的太监却将手一挥:“顾不上,忍这一晚罢!这满驭海先是惊了陛下,如今又得罪了宋公公,能保下一条命已经是奇迹了,还不知道怎么夹着尾巴做人么?”
陈彦哆嗦着唇瓣说:“可太医嘱咐……”
“说了顾不上呢!”那太监极不耐烦道,“老祖宗又被魇着了,内务府上下乱成一锅粥,这个关头上哪有闲工夫管那条疯狗。”
陈彦只得垂着头返回。
岂料回到房中的时候却发觉满驭海坐起来了,骨节分明的手抓着门上的铁锁重闩,眉头拧成了虬扎的树根。
“殿下……”
满驭海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眯起来:“外头怎么了?”
陈彦磕磕绊绊道:“老祖宗身子不适……”
“那关你们什么事?”
“炭烧完了,奴婢去取……上头的人忙着给老祖宗驱魇……”
满驭海听明白了,冷笑:“他倒是金贵。”
陈彦小声道:“您不必着急,老祖宗这魇是老毛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宫里有专门驱魇的方士,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顾上您了……”
他的目光转移到紧锁的房门上,虽未说一字,陈彦却清晰地感受到了猛兽被束缚的强烈怨愤。
这些天一直隐藏在冰窟下的狠厉决绝,不知怎的,在这个夜里却猛得炸裂开来。
满驭海竟说:“把他带来见本王。”
陈彦怔住:“您说什么?”
“把他,带来。”
陈彦说:“老祖宗不召的话,您就算要见,也不能……更何况太医也嘱咐了要您今夜好好静养……”
满驭海勾唇。
“你只管去报给他,就说本王一定要见。”
他的关中话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嗓音沙哑低冷,仿佛浸过北燕草原冻结的新雪。
不同于关中人轻声细语,满驭海一开口,天然就带了几分帝王的不容置喙。
他说:“去问问万枫,他想不想要本王。”
满驭海真的非常拧巴……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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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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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麦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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