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的卧房内。
卡尔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张椅子上坐了多久。
这是莱拉第一次主动摇铃找他，为的是之前说过的给他画像的事情。
莱拉坐在他对面，握着笔神情专注，不时抬起头看他一眼，柔软的长发搭在他的额前，温暖的烛光落满他深黑的眉眼。
藏在暗处素未谋面的继承人、接二连三有人被杀，外面都快要乱成一锅粥了，这祖宗倒是有闲情雅致。
卡尔试探着和他搭话：“今天庄园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莱拉少爷……”
莱拉漫不经心，也不知是否知道他所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只淡淡道：“这些事情总在发生——不要动，伯尼。”
卡尔绝望地叹了口气，默默将自己几乎僵掉的身体挪回原位。
他看着莱拉，即使行动不便，杂乱的颜料也并没有落在他身上一星半点，对方干干净净融在一片明亮的烛光里，显得分外疏离。
他总是和这里格格不入。
不知过去了多久，莱拉终于停下笔，对着面前的画作端详了一下，大概是觉得满意，放下画笔抽过一旁的毛巾擦起手来。
“已经画好了。”莱拉道，“你可以过来看一下。”
卡尔如蒙大赦，活动自己僵硬的身体，来到那幅画前。
可是看到画作的瞬间，他不由得心中一跳，微微瞪大了眼睛。
莱拉一笔一笔，画出的根本就不是那个所有人眼中的、与韦利恩先生长相近似的伯尼·韦利恩斯。
画面上的人金发蓝眼，精致而又带着某种近乎攻击性的锋利，与身上的男仆制服极不相称……那是卡尔原本的模样！
卡尔正端详着那幅画，背后突然传来莱拉的声音：“你还满意吗，伯尼？”
卡尔不动声色：“您画得很好，莱拉少爷。”
“我实在喜欢这幅作品。”卡尔想了想说道，“可以先将它送给我吗？”
他的外貌在别人眼里会自动修正成伯尼的样子，但是他可并不知道这幅画会不会。
他可没忘记之前系统的提醒，若是任由这幅画挂上走廊，届时引起这个溯洄世界的混乱，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莱拉并没有多说什么：“你想要就留着吧，等颜料稍微风干一下，你就可以将它收走了。”
“谢谢您，莱拉少爷。”
莱拉看向他：“可以帮我倒一杯酒吗？”
卡尔倒了一杯房间里一直备好的红酒，递到莱拉手上。
莱拉接过酒杯，单手操纵着轮椅到窗前，看着外面庄园的景色，此时时间已近傍晚，远处劳作的佃户在给农活进行最后的收尾，三五鹿群走过林荫，不知消失在何处。
再远处，是革命以后建起的机械工厂和煤矿厂，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工厂越来越多，连成线、连成片，黑烟滚滚升起，就好像……正一点点向着这座庄园蚕食过来。
流云静止，夕阳隐没群山，暮色在不知不觉中降落，莱拉看着那一切，端着透明的高脚酒杯突然开口：“爷爷每当临死前都对我说，‘或许是因为我得位不正，我的每一个继承人仿佛都受到了庄园的诅咒，但我一定要将这座庄园的责任延续下去’。”
卡尔还没在他“每当临死前”的奇怪句式里转过弯来，就听见莱拉淡淡的声音继续响起：“你知道格温家族每年要靠这座庄园供养多少人的生计吗？”
他说：“他得位或许不正，但是仰赖格温庄园的工人和佃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少时的一念之差，代价是他一生都被这座庄园的荣誉所束缚，他被这座庄园困了太久。”
这些卡尔都知道，历史上所记载的六世伯爵约翰·格温的确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好人。
他慷慨而仁慈，超越大部分吝啬傲慢的雇主，煤矿厂仅有的一次事故也被妥善处理。
卡尔房间里放着的那张报纸上就有刊登：在他死亡当天，整个伯恩郡为他闭户哀悼，就连上了年岁的老人也愿意冒雨前来为他送行。
莱拉饮下一口酒，眼睛漆黑不见底，淡淡的语调仿佛总带着一点探究和好奇：“可是你看看这些他曾经选定的继承人们，他曾经信任过的人们，在他死后都忙着做些什么呢？为了一份不知是否存在的宝藏自相残杀，所有肮脏虚伪、真情假意都一点一点袒露出来……伯尼，你说究竟什么是人性呢？”
卡尔望着窗外不知何时降临的夜色。
我不知道什么是人性，但我和他们一样卑鄙，卡尔想。
我同样为这份宝藏而来，我会不择手段地找到它，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据为己有，没有任何人可以阻碍我。
莱拉不知道心中所想，忽然自顾自说：“你不觉得有趣吗，伯尼？”
卡尔看着坐在轮椅里居高下望语气淡漠的莱拉，心中忽然一震。
那份藏有线索的报纸是老伯爵去世的后一天才送到格温庄园的。那么首先，这份所谓的艺术品宝藏的线索，根本就没有可能是老伯爵留下的。
有人设计了这场闹剧，然后在庄园中散播消息。这个人知道这份宝藏藏在哪里，他想看着庄园里的人为了那份宝藏自相残杀。
他不受这个溯洄世界规则的影响，甚至不动声色地操控着这里的一切。
卡尔又想到罗杰身上那张纸条。
“我已来到格温庄园。”
这句话就仿佛在说，我不止回来了，我还要将这里的一切搅和的乱七八糟，让你们永远都不得安宁。
最终我会取到，本该属于我的珍宝。
冥冥之中，就好像两个继承人，在博弈。
他俩彼此狩猎，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杀人如麻，出题人看似冷眼旁观实则暗中收紧包围圈，解谜者藏在暗中暴力破局试图反客为主。
可是……卡尔看向莱拉，他近乎天真地摇晃着酒杯，目光中有好奇、漠然、厌倦，唯独没有城府。
他是如此割裂。
“这是陈贮五年以上的玛尔戈葡萄酒。”莱拉举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格温庄园的酒窖中珍藏了上万瓶美酒，贮藏年份低的一两年，久远的超过二十年。其中当属葡萄酒的口味最好。”
卡尔接过莱拉喝完的红酒杯放回托盘，动作在酒香略过鼻尖的瞬间微微停滞了一下。
卡尔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心中升出一个猜测。
他闹钟迅速将线索串起，同时悄悄将桌上的一把餐刀收入袖中。
他忽然很想杀掉莱拉。
不管这里的这些五马六猴到底是人是鬼，但是无疑是可以被杀死的。
这个人知晓一切，太过危险，他的变数实在太大。
卡尔盯着他的背影，多年猎宝养成的敏锐直觉，使他近乎本能地想要除掉这个自己难以掌控的危险因素。
他一步步走过去，袖底闪出一点银光，刀锋逐渐从袖子中冒出头来。
就算是一把餐刀，他也可以保证一击毙命。
“抱歉耽误你整个下午的时间。”莱拉控制着轮椅转过身来，挪回到画布跟前，“这幅画上的颜料应该已经干了，你将它拿回去吧，我凭记忆应该还能画一副差不多的。”
卡尔看着他，一点一点收回了刀刃。
整个庄园差不多只有他一个人会经常出入莱拉的房间，这个时候杀掉他，实在是太明显了。
如果杀掉他以后不能马上找到那份宝藏，那他暴露身份或者造成溯洄世界混乱的风险太大。
况且……卡尔看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光屏，即使莱拉说了这么多，文物的解谜度也才往前挪动了一点点而已。
他的任务毕竟不仅仅是找到宝藏。按系统的意思，如果解谜失败，即使他找到那份宝藏大概也无法离开溯洄世界回到现实。
留着他，可能还有用处。
卡尔走到画板前，将那张画布取下来收好：“那我先将这张画拿回房间，晚饭前我会上来为您更衣，莱拉少爷。”
＊
卡尔回到房间，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床下的行李箱。
他将里面的娃娃一个一个拿出来摆放到床上，重新清点了一遍娃娃的数量。
十三个。
罗杰已经死了，但是娃娃的数量并没有减少。
他以前猜测的每一个娃娃对应一个人活人并不成立。
那么这些诡异的娃娃，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卡尔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搁置，他将箱子关好推回到床下，看一眼墙上的钟表，马上就要到晚饭时间了。
卡尔来到备餐室，仆人们果然已经开始为晚饭忙碌起来。
安妮正一如既往，一边漫不经心地工作一边低声和唐娜说着什么，表情看起来讳莫如深。
卡尔将一只手背到身后，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在聊什么？”
“聊庄园里接二连三的怪事。”安妮的目光阴沉沉的，“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和巫术有关，伯尼？”
唐娜端着食材从一旁走过来：“快别胡说八道了，安妮，小心被海斯太太听见。”
安妮吐吐舌头，拿上盘子装模作样去干活了。
艾德森正好走进来，卡尔看他一眼，转而到韦利恩先生跟前去献殷勤。
“你在准备晚餐的酒吗，爸爸？”
韦利恩看他一眼，微笑：“不是，我打算将这些酒送到马厩去喂马。”
“需要我帮忙吗？”
“帮忙行行好，原来你能看见活啊，还以为你母亲生你时只记得鼻子底下有一个窟窿，而忘了鼻子上面的。”韦利恩说。
卡尔压下一口气——如果这真的是他亲爹，他现在估计已经拿上了弑父的剧本。
卡尔拿过一瓶酒，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听说酒窖中有上万瓶酒，你怎么能知道每天要拿哪些，爸爸。”
“每一瓶酒都有不同的编号。”
卡尔继续好奇打探：“听闻早在庄园建造之初就设计好了那间酒窖，主城堡的设计图出自当时最著名的建筑大师之手，建筑彼此之间将阳光遮挡，使得那间酒窖永远都是整个城堡最阴凉的地方。”
“没错，的确是很了不起的设计。”韦利恩看他一眼，“你问完了吗，可以劳驾您先将这些酒拿到餐厅吗？”
卡尔端着那盘酒来到餐厅，放好后却并没有急于回到负一层。
他来到大厅，看了旋转楼梯一眼。
这个时间几位贵族都在等待更衣就餐，卡尔没有犹豫，顺着楼梯往楼上跑去。
他执着于解出“Gardenia”的密文，从来没有想过再退回去一步。
in grade A
“in grade A”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吗？
如果说等级A，整个庄园里最等次分明的东西，莫过于庞大的仆人队伍了。
而这个队伍中，位于金字塔顶，拥有绝对权利的无非就是一个人。
管家班森·韦利恩斯。
庄园酒窖的掌管者。
海斯太太手握这个庄园每一个房间的钥匙，但是只有一把，在男管家韦利恩的手中。
——那就是酒窖的钥匙。
新元时期的合成红酒和公元时期的酒口味相差实在很大，距离他上一次喝天然红酒又过去太久，他的感官多少有些迟钝。
直到在莱拉喝剩的残酒里闻到那股浓烈醇厚的红酒气息，他才意识到栀子花房那幅油画上的污渍究竟是什么。
是酒精挥发掉后的红酒的味道！
他想着一路爬到庄园的楼顶，迎着清冷的夜风往下望去。
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那么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去酒窖看一眼了。
一望之下，建筑设计精妙地层层错开，前后遮挡，主城堡的各个窗户燃着灯光，比白天更清晰明了地勾勒出这个庞然大物的形状——
像一只振翅的天鹅。
而那间酒窖的入口，恰好就在右下角天鹅翅膀尖尖的位置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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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格温庄园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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