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玉照行宫。
正值三月，晨光熹微，为葱葱翠色更添上一层朦胧，偶有几声雀鸟啼鸣，回荡在天地之间。
步道之上，一身着嫩青绣缎褙子的宫女迈着小步，几乎与两侧的翠竹融为一体，唯有臂间挎着的一篮白玉兰，为满目的绿意里添上了几分亮色。
再往前，便是安和公主所居的衡芷轩了，因行宫内的主子不多，衡芷轩外也只有两位宫人守着，见她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碧棠姑娘”。
碧棠略微点头，过了两重垂花门，一一应过值守的宫人，又穿过一条小径，才来到院前。
廊下候着几位小宫女，捧着梳洗的器具，有眼尖的瞧见了碧棠，连忙对为首的宫女雀跃道：“红檀姐姐，碧棠姐姐来了。”
红檀转过头来，嘴角勾起一抹笑，快步上前，嗔道：“你再不来，我便要派人寻你了。”
“好红檀，这不是有你在这吗？”碧棠勾着红檀的手，晃了晃，篮子里的玉兰扑簌簌抖落了满瓣露水，清幽的香气窜了出来，充斥二人鼻尖。
“今年的白玉兰，也是长得这般好。”红檀用帕子擦了擦碧棠肩上的晨露湿痕。
自贵妃娘娘去后，殿下便常常梦魇，也只有闻着这玉兰香气才能安稳入睡。
二人还未聊几句，便瞧见一行人急匆匆过来，再定睛一看，是御前的李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
几人见了礼，李公公额角上还带着薄汗，来不及擦拭便问：“二位姑娘，不知公主何时起身？”
“我们正准备进去唤呢，不知公公所为何事？”
“陛下口谕，宣公主今日回宫。”
“今日便回宫？”碧棠瞪大了眼，“太后寿辰不是十日后吗，怎地又提前了？”
面对碧棠的质问，李公公只呵呵笑着：“自是陛下与公主手足情深，才会连下圣旨让公主回宫，这不，仪仗已在行宫外候着了。”
“可公主才养好身体，便是回宫为太后祝寿，也不必如此急切……”碧棠的声音不由得拔高几分，却被红檀捏着手止住了言语。
“李公公一路赶来也辛苦了，公主梳妆也需要时间，何不先去歇息片刻？”红檀低眉行礼，李公公也一点头。
“那咱家先在外面候着。”
见李公公带着人渐行渐远，红檀才看向碧棠。
这消息来得突然，二人默默了良久，碧棠才轻声道：“那至少，把这白玉兰带回去吧，行宫的玉兰比宫内长得好，下次再采，便不知何时了。”
红檀点点头，招手唤来廊前闲着的宫婢，吩咐她将玉兰带下去。
二人又瞧了瞧天色，才推门进去，行至内间，便听到几声极小的闷哼。
“殿下！”二人忙上前，只见榻上的人儿蛾眉紧蹙，双目紧闭，巴掌大的脸苍白如纸，俱是细细密密的汗珠，瞧着痛苦无比。
殿下又是梦魇了。
梦魇中的人不可强行呼唤，碧棠红檀二人心下焦急，也只得一面替沈清熙拭去额上细汗，一面用沾了龙脑香的帕子在她鼻尖轻扇，好一会儿，沈清熙才悠悠转醒。
“碧棠……红檀……”
黑沉的梦境好似潮水般退去，沈清熙瞧见二人担忧的脸庞，勉强扯起一抹笑。
自从母妃去后，自己就时常梦魇，倒是让碧棠和红檀担心了。
二人见公主一张脸惨白，还想着安慰她们，不由得心中戚戚，若是贵妃还在，公主又何须这般懂事。
待到沈清熙稍稍缓和，二人才将方才李公公带来的旨意说明。
沈清熙听完，默了片刻，一双纤手绞着锦被，心绪纷乱。
七日前，皇兄便下了一道圣旨，宣自己半月后回宫为太后过寿，三日前，皇兄又下一道圣旨，让自己回宫的日子提前，今日又让御前太监来传口谕，到底寓意为何？
自从母妃薨逝，父皇便以养病为名将她送至行宫，如今算算，也有六年之久。
六年来，宫里的一切皆如前尘往事。
除父皇驾崩，新帝登基以外，她再也不知任何宫内的消息。
原本她以为，她要一辈子待在这行宫之中，竟未想到还有回去的那一天。
她向上望着，行宫依旧宁静，床前的轻纱透着天光，影影绰绰。
片刻后，她感觉清醒不少，便起身吩咐道：“进来吧。”
碧棠听见她的声音，忙不迭过去将纱帘挂上金钩，又扶着她到妆台前，红檀则拍手让候着的宫女们进来，为她梳洗打扮。
但今日，沈清熙却一反常态，朗声开口道：“碧棠、红檀留下伺候即可，其余人先下去。”
沈清熙久居行宫，平日里性子随和，尚无甚权势，威势不比宫内其他主子，久而久之伺候的宫人们也变得松懈起来。
因而骤然听到她的吩咐时，宫女们面面相觑，却也没有立马就退下去。
“殿下，只留二人伺候，恐不合规矩。”
其中一位宫女上前回话道。
见沈清熙一时没有反对，她也不再顾虑，继续道：“且奴婢们奉太后之命侍奉公主，若是不守规矩，太后也会怪罪……”
“本宫记得，你叫夏荷是吧？”未等她说完，沈清熙便开口打断。
她从妆奁里拿起一只金钗，不紧不慢地往发上比，睨向铜镜里的夏荷。
“殿下还记得奴婢，奴婢当初得太后吩咐陪侍公主，自是要以规矩为先，方才所言也只是关心……”夏荷见沈清熙神色如常，以为是要赏赐自己，连忙开始邀功。
但不料，下一秒，沈清熙顿时面色一沉：“满口规矩关心，那是谁教你的规矩，敢这样与本宫说话？”
金钗被随手往桌上一掷，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却让夏荷身形一怔。
沈清熙平日里看起来柔善，一张芙蓉面上常常盈着温和的笑，如今骤然冷下脸来，周身的气势却不输那宫里的太后。
她顿时意识到，即便她认为沈清熙久居行宫，无权无势，但她依旧是公主，依旧能掌握自己的生杀大权。
“但太后说过……”
沈清熙见夏荷仍不死心，心中冷笑，夏荷与行宫的那些宫女，是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拨来伺候的。
虽是伺候之名，但行的是监督控制之实。
从前她也以为太后是关心她，但三年前碧棠无意中看见了夏荷递给外面的暗信，她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皆是在太后的监视之下。
她曾难过心惊，从前与自己的母妃姐妹相称的女人，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后来也只能释怀，父皇送自己到行宫，也是为了母妃遗愿，让自己远离纷争。只要不闹得太难看，她也不愿再与太后纠缠。
这几日，她却想通了，出生天家，本身就处在权力漩涡的中心，哪怕不愿纷争，终究也是逃不开，躲不过。与其被迫入局，不如主动出击。
“本宫身为公主，代表着便是天家颜面，你如此目无本宫，岂不是置天家颜面于不顾，置圣上于不顾？”
沈清熙的声音清扬婉转，本是极好听的，但字字句句却让夏荷胆战心惊，她顿时“扑通”跪下，一脸惊惧：“奴婢一时口不择言酿下大错，请公主原谅奴婢罢！”
“既然不知道祸从口出，那便掌嘴二十，下去领罚吧。”
夏荷张了张嘴，掌嘴二十？她还盼着与公主回宫，太后念着她的好，留着她，往后被圣上看上，当个主子也未可知，若是掌嘴二十，她哪里还有脸面见人？
“公主殿下，奴婢无心失言，若是掌嘴，奴婢的脸肿了烂了都不要紧……可回宫被人看到，会有损太后的颜面啊！”
沈清熙是没想到，夏荷竟然如此没脑子，这时候还敢搬出太后来压她。
“谁说你要回宫了？”
夏荷错愕地抬头，对上铜镜里沈清熙的眸光，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
“母后向来心软良善，才让你这般刁奴有机可乘，竟然还敢利用母后为自己狡辩，更是罪加一等！”沈清熙的语调微微拔高，似乎十分不忿。
片刻静默后，她又话头一转:“但本宫念在你多年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再掌嘴十下，赏你在行宫养伤，不必再跟本宫舟车劳顿了。”
沈清熙这一番话，将夏荷架在了高台之上，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若是应了，行宫偏僻，太后要何时才能想起自己；若是不应，闹到太后面前，太后也不会为了一个宫女和公主闹翻。
她此刻恨极了自己不把门的嘴，但最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跟着行刑的宫人退下。
其余宫女见状，忙一一告退，生怕自己不小心触了公主的霉头，像夏荷一样被丢在行宫。
人一走，方才还略显拥挤的卧房顿时空旷许多。
碧棠心中畅快，夏荷这几年仗着是太后的人，不仅处处过问沈清熙的大小事情，还对其他人颐指气使，俨然把自己当成半个行宫里的主子，哪里有尊重殿下的样子，如今也算是自讨苦吃！
红檀则十分欣慰，她一直担心殿下性子太软，如今也许是多虑了。
二人移步上前，一人梳发，一人挑选钗饰，动作如行云流水。
不多时，红檀在发间最后簪上一只赤金明珠蝶翅步摇，再望向铜镜，竟微微有些恍神。
铜镜前，女子略施薄粉，遮掩住了病态的苍白，恰似春桃含露，眉横秋水，唇如樱桃，鬓若裁云，堪称绝色。
尤其是垂首敛眉的样子，倒让她想起当年贵妃娘娘的风姿。
只是娘娘的容颜更为明艳，公主则因经年的弱症看起来更为娴静。
“本宫长得，像母妃么？”
沈清熙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抚上鬓角。
碧棠默了片刻，回道：“公主容色倾城，恍惚间确实让奴婢想起了贵妃娘娘。”
沈清熙垂下眸，母妃薨逝时，她虽已经十岁，但六年过去，行宫里的生活似乎一点点侵蚀着母妃的样貌，她如今再回想，竟已快记不清母妃的眉眼。
母妃薨逝后，皇祖母恐父皇忧思太过，焚毁了母妃的画像，将母妃穿过的衣衫首饰，所用的生活器具，尽数葬入地宫。
除却玉照行宫里母妃栽下的玉兰依旧盛开，自己身边，再无母妃的遗物。
若是自己有几分像母妃，常常看镜子，也再记起母妃的样子么？
三人各有心事，一阵沉默。
良久，沈清熙拉过红檀、碧棠的手，脸上扬起一抹笑：“怎的本宫回宫，你们倒哭丧着脸？”
碧棠见沈清熙笑吟吟的样子，忍不住眼角发酸：“奴婢是担心公主……”
红檀也不住地叹气。
“不过是回宫，有何可担心，是担心本宫吃不饱，穿不暖？”
“殿下金尊玉贵，享天家富贵，如何会吃不饱，穿不暖……”碧棠顺着沈清熙的话回道。
“那既然这样，又有何可担心的？好啦，别皱眉了……”沈清熙晃着二人的手，含笑的眉眼里显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况且回宫有何不好，京城才子多，到时候还可给你们寻个好儿郎……”
眼看沈清熙越说越没边，碧棠脸都羞红了，连忙止住话头：“殿下！奴婢和碧棠是要一直跟着殿下的！”
“也好，跟着本宫，日后做女官，再养几个面首……”
这这这……殿下到底是从哪看的，二人更是连耳尖都似红得滴血，齐声道：“殿下！”
沈清熙呵呵笑道：“玩笑玩笑。”
“碧棠和红檀一直跟着本宫，那本宫也会一直保护你们。”
面前的公主，不过十六岁，扬起的小脸还带着几分稚气，盈盈的眸光好似星辰，里面的坚定让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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