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姜待宴都在公主府无所事事,时而打打谱,时而试试茶,优哉游哉。
也是无聊至极,这日,她拿了根钓竿,就在小阮亭钓起了鱼。
阿云在一边说起来前不久西市放生池的传闻,说的煞有其事,吓得繁露一直抓着她的手。
“我听说,”阿云故意阴着一张脸道:“水里的怪物生了一双人的眼睛,身上还长了四只人手,最喜欢吃的,便是像你这样……”
繁露真的吓坏了,她带着哭腔道:“阿云你别再吓唬我了,这世上才没有什么鬼神。”
明明表现得那样害怕,却还是坚信世上没有鬼神,真是矛盾的小娘子。
阿云刚要安慰繁露说没什么,就看见孟舸抱紧了姜待宴的胳膊,惊呼道:“宴宴,阿云说的好吓人,我好害怕!”
原本他是坐在另一边,百无聊赖地守着一根半天没有动静的鱼竿,和姜待宴之间隔了一大段距离和阿云繁露两个人。
现在他直接蹿到了姜待宴身边,半个身体都贴在姜待宴身上,表演痕迹过重地瑟瑟发抖。
不对,没有发抖,只有瑟瑟。
阿云的拳头默默硬了,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孟舸窝在姜待宴怀里做作地缩成一团。
她很快便想到了歹毒的花招,指着水面道:“公主快看,有鱼咬钩了!”
姜待宴的手刚落在孟舸身上,就被阿云一嗓子转移了注意,便没了后续。
果然,钓鱼的魅力是无限的。
阿云阴招获胜,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一行人玩的正开心,忽有一女侍走到姜待宴身边,附耳道:“公主,宫里来人了。”
融洽的氛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气压逐渐变得低迷。
姜待宴把手上的钓具交给了阿云,对女侍吩咐道:“好生招待贵客,我迟些便到。”
阿云想要跟着她,却被她冷言拦下:“阿云,你留在这里善后。”
看来这场钓游就到此为止了,阿云轻声应了句“喏”。
——
来者衣冠楚楚,气度不凡,面上敷粉施朱,额心描钿,端的是佳人如花,此刻正捏着一段石黛,替一个小女侍画眉。
他连眼睛都没舍得抬一下,就评价起了姜待宴的衣着:“公主终于是穿得好看了一回,今日这一身,发饰与衣裳搭配得极好。”
“是吗?”姜待宴客气道:“那还要多谢温内侍夸奖了,不枉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打扮。”
温机“哎呀”了一声,赏脸地抬起头看了姜待宴一眼,受宠若惊道:“原来公主为了见奴,特意打扮了一番,真是给了奴好大的面子!”
吃惊的模样刻意得太过,便也成了刻薄。
他仔细将小女侍的眉画完,又捧着她的脸看了一阵,才放下手中的石黛:“好了,今日你这妆面,准保能助你拿下如意郎君!”
小女侍拿着铜镜对着脸照来照去,高兴地找不着北,自顾自照了半晌才想起来姜待宴还在这里,急忙请起了罪。
温机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热闹,姜待宴望向喜上眉梢的小女侍,淡淡道:“既如此,今日便准你半日假,莫要辜负温内侍的好意。”
小女侍磕了几个头:“多谢公主,多谢温内侍!”便带着满心欢喜离开,步伐轻快。
姜待宴目送着人走远,转而问温机:“温内侍今日找我,总不是为了帮公主府的女侍牵姻缘的,可是陛下寻我有什么事?”
尽管温机表现的这样平易近人,但依旧没法让人忽略,他是个许传诏令,口含天宪的权宦。
他用纤细的手轻抚上自己白净无须的面庞,魅惑地勾唇一笑:“奴就喜欢公主这般直爽的人。”
呵呵。
可以,但是没必要。
姜待宴皱了皱眉,有些南蚌。
见到她这副模样,温机忽然就像捉弄到了人的孩子一般,拍着椅子爽朗大笑。
他舒展了身体,收起扭捏的姿态,举止已全然是一个寻常男子的样子:
“宣州水患的事,公主应当早就知晓。
“半月前,陛下就命宁王赴灾地赈灾,可至今未见半点成效,百姓已对他积怨颇多。
“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公主能够出面帮宁王一把,协手足共渡难关。”
说白了就是要她帮姜逐流收拾烂摊子,还是无偿的那种。
姜待宴梗了梗,不想说话。
温机道:“公主不应犹豫才是,不仅是为宁王,更是为宣州百姓。”
好高的一顶帽子。
姜待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就当是天气转凉,她想戴帽子了吧。
可温机还有话说:“我是觉得,公主若是要去的话,最好以秘密身份从旁协助宁王。
“派宁王前去灾地到底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宁王一事无成,陛下面子上已经很过不去了。
“若是公主还在宁王办事不力之际,高调出现在宣州,未免容易让人怀疑落井下石。”
他劝姜待宴忍气吞声,连赠带送的无偿。
虽然这样名利什么的一个都得不到,但是她也受累了,怎么不算一种有意义。
建议得好,建议下次不要再建议了。
姜待宴冷淡地“哦”了一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温机把皇帝的话尽可能精简地复述了一边,得来的只有姜待宴的几个“嗯”“明白了”“了解了”,表情从始至终都不见变化。
果然还是贩剑的时候才能看到有趣的东西,其余的就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温机伸了个懒腰,最后叮嘱道:“再过几日,兵部会派官员就将新制的宣州舆图送来公主府。这次的舆图是职方郎中此前在宣州翻山越岭几个月才修正出来的,现下只赶制出了这么一张,事关宣州大坝是否能建成,千万别把东西弄丢了。
终于是说到了一句有用的话,姜待宴难得地对温机露出了不那么嫌恶的表情。
谁料就是因为她这样,温机又自顾自开启了自作多情地啰嗦: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宣州那边去了不少经验丰富的都水监和水部的官员,还有冯悠冯刺史坐镇,事情应该不至于太难。”
真的吗?姜待宴很难相信诶。
若真的如温机所说,那怎么宣州水患半点没有缓解的征兆,反是百姓哀声载道。
她厌了温机在耳边唠叨,便望向了外面的天空,道:“时辰也不早了,温内侍藏在翊善坊那位小娘子,怕是在医馆门口翘首以盼,等得心都焦了。”
一说到那位娘子,温机很快噤了声。
他唇角挂上一抹笑,略显落寞道:“说‘藏’实在不妥,她那样的人,哪里是我能藏得了的。”
“不过,你倒也提醒了我。”他站起身来,终于有了要告辞的意思,“我是该走了。”
姜待宴也懒得与之斡旋,直接赏了四个大字:“好走,不送。”
温机:“……”
他只是顺着姜待宴的话客气地递台阶,没想到姜待宴还真就一点也不客气。
——
当夜,姜待宴做起了噩梦。
她梦到了小时候。
曾有一阵,她十分喜爱皇帝腰间佩的一柄装饰短刀,一连几日都在哀求阿耶割爱,让她也能佩上几日。
皇帝嘴上说的是佩刀太过锐利,怕伤了她,心声却是在怪她无理取闹,失了公主的礼数。
宫人们也开始交头接耳,纷纷指责她的无理僭越,说:“那哪是她能肖想的东西?”
她以为是她做得还不够好,于是拼命地学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公主,忧国忧民,忠君爱上。
十五岁那年,她毅然决然奔赴边塞,与保卫大魏的战士们共进退。
十七岁的时候,她已经自己领兵打了几场仗,在军中树立了些许威信。
她觉得自己终于有那么一点公主的样子了,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长安,想要投进阿耶的怀里,向他诉说这两年来的不易,寻求安慰。
可见到的,却是皇帝将她幼时心心念念的短刀,毫无代价地赠给弟弟姜逐流,只因他无意中看到了那把短刀,随口夸了一句精巧。
对她则是一脸责备:“好歹也是将领,怎么不随大军一起归来?”厌恶不加掩饰。
宫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道:“听说公主在碎叶城那一战输得可惨了,四千人就活了她一个。
“急功近利,刚愎自用,害得那么多人,这要是我,早就羞愧得自刎了。”
另一个宫人也附和:“谁说不是啊,就这还想着回京讨赏,那是她该得的吗?”
姜待宴想为自己争辩:“可,可是,我也打过几场胜仗啊……”
她的抗辩是无用的,再多次的胜利,也无法磨灭她一次决策失误导致的重大过失。
那些人指责的声音更大了,说她自视甚高,还不知悔改,居功自大。
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通过他们的声音想象到他们青筋暴起的脸。
好像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阿娘过世后,再也没有人会抱着她,夸她做得好。
所有人都在苛责她,为难她。
仅仅因为那一次,她肖想了一样不该得的东西,并为之争取过。
她捂住耳朵,推开困住她的人墙,跌跌撞撞往宫外跑去。
承天门大街上,迎面而来的,是从塞北凯旋的大军。
他们的身上还有百姓抛送的花束,脸上带着欣悦的倦意,姜待宴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可是很快,天色暗了下来。
那些眉目含笑的将士们突然面色苍白,身上干净的战衣也变得破败不堪,被血染得通红。
他们如行尸走肉一般,步伐僵硬地走向姜待宴,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咳咳”的声音。
他们愤恨地问:“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走向她的那群人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被人划破了脸,已看不出原本的面貌,身上的刀口处皮肉往外翻,附了一层又一层的蛆,他睁着瞳子涣散的眼睛质问:
“为什么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姜待宴被猛得惊醒,才发觉自己梦魇了。
可那些阴影始终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她再没了安睡的心思,便赤脚走到书架旁,找出了一本记录了各地粮价的账本翻看了起来。
天边一点点泛起鱼肚白,原以为可以等来一些好消息,可不太平的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
阿云敲了敲她的门,走进来说道:“公主,昨日双喜一夜未归,今早有人在平康坊找到了她。被人找到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半条命……”
双喜是昨日那个小女侍,那个时候的她多么高兴啊,可谁料她会经历这样的事。
平康坊既没有名臣宅,也不曾出过什么大人物,之所以闻名长安城,是因为那种买卖。
那种,花点钱,可得与一具年轻美貌的身体春风一度的买卖。
大魏明令禁娼,可总是有漏网之鱼,一次又一次卷土重来,无论如何都打击不尽,还总是在平康坊故态复萌,像是约定俗成了一样。
毕竟禁的了娼,却禁不了某些人的下半身。
禁了公的,他们就豢养私的,干不了明的,他们就搞暗的。
瞧吧,下作的人总有下作的办法。
姜待宴迫切地想知道。双喜的事,是意外吗?是巧合吗?
为什么偏偏是双喜?那个笑着走出公主府,说要俘获如意郎君芳心的女孩。
这件事,会和温机有关吗?
她默默攥紧了拳头,冷了眸色,问道:“这件事,是谁在着手处理?”
阿云道:“听说主办的人是大理寺一个姓夏的主事,刚从流外入流。这种人处世最是圆滑,也不知能否还公主府一个公道。”
“不过,”她又补充道:“今早救下双喜的,是薛璧薛郎君,他最是刚正不阿,若是我们能劝动他也参与彻查整件事,应是没问题的。”
听到是薛璧,姜待宴稍稍安了心:“这件事我会去和他说,那女侍,情况如何?”
阿云顿了顿,才道:“她现下,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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