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在夜里悄然落下。
清晨。
天地已是白皑皑一片,难舍难分。
曦光苑位于京城最好的一块地段,闹中取静,是今上赐给怡安公主的宅邸。
府里的仆从早早开始井然有序地扫雪,清理大雪压塌的断枝。
这两日主人生病,主屋那边门窗紧闭。
屋里头。
芙蓉锦窗透出外面雪色,窗台之下的高几上摆一支细口白釉瓶斜斜插有黄萼梅。
屋里宁谧,炭火烧得足,暖融融的。几个丫鬟各自安静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公主怡安躺在百合木狐裘暖榻上看书,她病没好全,未经梳洗的面容显出几分清减,浓密的乌发委榻。
她一手懒懒地支着头,一手握了卷闲书。
这时,推门声响起,怡安身边的如璋端着托盘进来。
她走上前温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怡安目光从书上抬起,落在那白玉碗里盛的漆黑药汤上,逼人的药气直钻鼻腔,怡安只觉舌尖仍残留着若有似无的苦涩。
她叹息,“不是刚喝过吗?”
边上做针线活的百景笑了几声,道:“殿下,那是辰时喝的,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如璋将药汤端起,“温度刚刚好,殿下趁热喝了吧。”
怡安认命地将书撂去了一旁,坐起,接过药汤,却不急着喝,只慢慢搅动过滤干净的药汤。
恰巧门又被推开,如瑜捧着东西进来,温声道:“殿下,宫里送东西来了。”
怡安听完没什么反应,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药。
那边百景则兴冲冲地围了上去,她道:“殿下快看,是你最喜爱的雀梅。”
怡安抬眸,配合地看了一眼,旋即落下眼帘。
如瑜捧着的绿枝白蕊,是经宫里花匠的精心培育才有了这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颜色。
怡安三日前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她不喜屋里是药石气味,又不喜在冬日里熏香,便常置鲜果鲜花放于室内。
皇帝显然也知怡安这一习惯,这几日宫里花房每日都送东西过来。
百景见怡安兴致不高,便主动接过鲜花,捧到怡安身边,想哄她开心,“殿下看,这花开得多好。咱们府里就种不出来,要不怎么说还是宫里的花匠厉害呢。”
雪白的雀梅经打理修剪,姿态好看地卧在花瓶之中,淡淡的芬芳传来。
“唔。”怡安应了一声。
百景蹲在榻前继续道:“这花每日都送来,陛下心里还是敬您念您的,那婚事…待殿下身体好了,大可再向陛下推了。”
一旁的如瑜闻言眉头蹙起,忙上前拉了拉百景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果然,怡安只是随意一笑,然后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
旁边的如璋适时递上帕子。
怡安接过,擦拭唇上残有的药渍,末了,她重新拿起书卷,道:“收下去吧,那花放窗台就好。”
“是。”如璋安静地照做。
说错话的百景则讪讪然地被如瑜拖了下去。
屋外。
百景骤然出来被冷风一吹,不住地搓了搓手。
如瑜仍皱着眉,“你明知殿下是那日进宫推辞赐婚圣旨不成,回来才病倒了。如今殿下还没好全,你何苦在她面前再提此事。”
百景撅嘴,嘟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想着开解殿下啊。”
“你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百景仍有些不服气,“我这不是给殿下出主意么,她与陛下关系好,求他收回成命,一次不成便多求几次嘛!”
如瑜无奈地摇摇头。
如瑜和如璋二人都是自幼跟在怡安身边,相伴多年,深谙宫闱之事。百景不是,她是前几年被公主救下的孤女,年纪也是最小,今年不过十六。
因怡安怜她年幼,不常以规矩约束她,便养成了这副天真烂漫时常口无遮拦的性子。
如瑜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月前,边关传来捷报。
我泷朝与周边大鄢、玉留、元乾、靳平打了十年之久,终于以我军受降宣告大捷。
大军班师,领兵的大将军陆策宣在战场立下赫赫奇功,回朝后流水一般的赏赐进入将军府以示君恩,随之而去的还有一道赐婚圣旨。
皇帝赐婚怡安与陆策宣。
百景说怡安与皇帝关系好,是不错。幼时,怡安对还是皇子的皇帝便多有照付。后来,更是曾在一场宫变中为了救皇帝,伤了身子底。
这些年,皇帝待怡安一向是礼敬有加。
正因为关系好,事关赐婚,皇帝却未曾与怡安商量只言片语,便擅自搬旨,就证明了这桩婚事,没有怡安选择的余地。
怡安心里明白,但那日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进宫面圣。
结果也在意料之内。
百景见如瑜脸色不好看,终于回味过来,她试探地问:“这婚事…是不是背后有太后推波助澜。”
她跟在怡安身边四年,多少也知道些事。
比如今上与怡安是异母姐弟。怡安的母亲是早亡的先皇后,今上的母亲是继后,也是当今太后。
太后妒恨先皇后,与怡安向来是面和心不和,没少暗自挤兑怡安。
如瑜摇摇头,“天威难测,岂是你我可知。”
百景苦下脸,道:“若是……若是驸马还在,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怡安今年二十有六,曾有过婚配,她十八岁时嫁给清贵世家探花之才的裴家二郎,裴仲雅。
说起裴二郎,曾有人这样称赞他,“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由此便知,当年的裴仲雅是怎么风华正茂的神仙郎君。
虽然外人对怡安与裴仲雅的婚姻多有评头论足,但百景所见的二人相敬如宾恩爱不移,是她心中神仙眷侣的模样。
但可惜完人遭天妒,三年前,南方爆发洪水,裴仲雅领职奉旨治水,不幸死于民乱。
怡安失去丈夫,今已守寡三年。
提及裴仲雅的死,无人不惋惜。如瑜沉默片刻后道:“这样的话,不要在殿下面前说。”
“我知。”百景揉了揉眼睛,她受公主与驸马的恩惠良多,自是时刻感念。
一时,她心中对怡安与陆策宣的婚事更加愤懑,“要赏赐个将军,我大泷朝什么没有,偏偏要赐婚。”
她跺脚,“一介武夫,定是生得又老又丑、粗鄙狂放,听说还有个儿子都十四岁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我们公主!”
-
屋里。
怡安目光落在书行上,心却迟迟恢复不到之前的平静。
一桩圣旨,几乎是轻飘飘定下了她的下半生。
裴仲雅死后,怡安的日子虽平寂了些,却也不算难捱。她也从未想过再找其他人。
这倒无关对先夫持节守贞,单纯是怡安已经歇了这方面的心思,无心再找。
况且,良人难遇,一个裴仲雅就很好。
但与陆策宣的婚事,却并非想与不想、愿与不愿、情情爱爱这么简单。
陆策宣此人是位奇人。
据说,他出身颖州淮乡农户之家,十四岁参军,因在战场上屡立军功,年纪轻轻便晋为中郎将。
十年前,怡安的皇叔荣王谋反,鸩酒毒杀先皇,发动宫变。
叛变被七日镇压,当时,正是还是中郎将的陆策宣一举斩落荣王头颅,平息叛乱。
先帝被毒杀,新帝登基,立下奇功的陆策宣听封侯赏,官拜将军。在庆功宴上,又被发觉陆策宣与手握重兵的异姓藩王定远王十分神似。
原来,他是定远王流落在外的独子,本就风头无两,一朝又得以认祖归宗,成了定远王世子。
新帝登基初期,朝野根基不稳,周边四国趁机合力攻打泷朝。
于是,陆策宣又率四十万定远军,出兵退敌。
这一仗打了十年,大获全胜。
说起陆策宣前半生,简直是波澜壮阔。
且传言他为人刚正,治军严明,知人善用。
陆策宣曾有位早亡的发妻,应是他在淮乡时所娶,发妻早亡,给他留下一位独子。他多年洁身自好,带兵打仗不误独自拉扯儿子长大。
一位从将才与私德上都无从诟病的将军,符合所有百姓对英雄的幻想,在民间威望极高。
如今,他一力退四国,历时十年,守住泷朝江山,说一句功高震主也不为过。
怡安个人而言,对这位传闻中战功赫赫的陆将军是敬佩的。
但若站在皇帝的角度,有这样一位声望过人又手握重兵的将才臣子,未必是好事。
因而,此时的赐婚便显得微妙。
一位皇室公主,还是曾嫁过人的皇室公主,许给一位功高震主的将军。
……
怡安心烦,遂放下书,她抬手捏了捏山根处,闭目养神。
许是饮下的药汤起作用,不多时,怡安沉沉睡去。
如璋守在边上,动作轻盈地将书收起,替怡安掖了掖绒毯,又示意下人添了些炭火,以免冻着怡安。
约莫申时,怡安被唤醒。
如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殿下,殿下。裴府来了人,裴四小姐过来了。”
怡安睁眼,眸中茫然片刻,然后道:“逸书?”
“是,四小姐在正厅等候。”
怡安这才起身,道:“替我梳洗吧,叫她稍坐片刻。”
“是。”
裴仲雅的四妹妹,裴逸书,今年不过十七。怡安与裴仲雅成亲时,她才九岁,小女孩性子甜,一贯很黏这对哥嫂。
怡安着人简单收拾一通,换上一身湖色衣裙,显得人不那么憔悴,这才出门见人。
裴家人都生得高挑,女儿也不例外,裴逸书站在正厅之内,亭亭玉立,若芰荷清丽。
裴仲雅去世后,怡安与裴府的往来不免少了许多,乍一眼见到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已经出落得这般高挑脱俗,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逸书?”怡安在后面唤。
裴逸书转过身,秀致的眉眼里藏着愁色,乍然见到怡安,不知怎就红了眼眶。
她上前一步,扑通跪下,泣声喊,“殿下!”
裴逸书泪眼婆娑地仰头望着这位昔日的嫂嫂,同时也是泷朝最尊贵的公主。
怡安温柔地叹息一声,取了随身的湖色手帕,俯下身轻轻擦去裴逸书的眼泪,“这是怎么了,嫂嫂也不唤了,还哭成这样。”
春风细雨般的话语叫裴逸书更是情绪翻涌,眼泪流得更凶,“…嫂嫂。”
怡安应了一声,继续为裴逸书擦泪,“都出落得同我一般高了,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她想将人拉起来,却没拉动。
裴逸书按着她的手,哽咽道:“嫂嫂,叔衡、叔衡他出事了。”
裴叔衡,裴仲雅的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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