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世代为官,乃清贵世家,裴父就曾官拜太常。
裴氏这一代有三子。
长子裴伯卿善奇门遁甲、年少从军。次子裴仲雅学识过人,探花之才。
幼子裴叔衡,比之两位兄长的龙章凤姿,显得资质平平。
但许是流年不利、裴氏道运不济,裴家长子裴伯卿几年前战死沙场,次子裴仲雅又死于民乱,裴太常痛失两子,打击过大病倒,自此一蹶不振,紧跟着便辞官了。
如今裴氏膝下只余资质平平的幼子、及还未出阁的小女。
对于幼子,裴氏夫妇自是珍之爱之,生怕他再有三长两短,给他取字“平平”。裴母认为,大儿子与二儿子正是太过优秀,才遭天妒,英年早逝。
平平,是资质平平的平平,亦是平平安安的平平。
怡安听完裴逸书的讲述,大致知晓了来龙去脉。
裴叔衡今年十八,尚未及冠,在京城最好的书院奉山书院读书。
前两日,他与几位同窗在书院夜饮,醉酒闯了祸,不慎将曾经先帝赐给书院的一副字烧毁了。
损坏御赐之物,裴叔衡昨日便被下了大狱。
怡安一边安抚裴逸书,一边着如璋取了她的令牌去诏狱一趟,叮嘱狱官暂时不得对裴叔衡用大刑。
“嫂嫂,我三哥该怎么办,那日官府的官差拿了人便移交去了诏狱,说是损坏先帝御物,要由陛下亲自裁决。”裴逸书红着眼眶,紧紧抓着衣摆,“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想到来找你。”
损坏御物,若欲轻纵,是少年轻狂大意犯了错,打顿板子或是训诫一通。若往重了说,却是大不敬的重罪。
其实,裴家人并非没察觉到蹊跷。
字是前一天晚上烧的,第二日就有官差来拿人。明明是一群人饮酒闯祸,却单单拿了裴叔衡,还被关去了诏狱。
纵然如此,裴家人也不敢多想多说。
怡安抬手覆在裴逸书手上,以示宽心。她道:“他会没事的,我明日便请旨进宫面圣。”
怡安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雪天路滑,行走不便,你留在我这用过晚膳,我再遣人驾车送你回去。”
裴逸书在怡安的安抚下渐渐平静,她乖巧地点点头。从前她便与怡安亲近,只是二哥逝世后,母亲便不许她老往曦光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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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怡安差人早早备下马车。
清晨,公主府的车驾低调地驶在官道上。
马车内,怡安摩挲着精致的手炉,闭目养神。
“殿下,现在进宫,是不是太早了一点?”百景见怡安眉间透着倦气,显然是病还没好利索,身体尚虚,“给裴三公子求情也不急于一时。”
“不,先不进宫。”怡安阖着双目道。
“那咱们是去哪?”
“先去一趟奉山书院。”她要搞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怡安有一位表姐,是奉山书院礼聘的女师。
表姐出身怡安的母族,百里氏。
百里氏从前朝时便是显赫门阀,泷朝建立后的第一位皇后,也就是怡安的母亲懿庄皇后还是出身百里氏,曾经的百里氏可谓风头无两。
只是,自新皇登基后,百里氏便渐渐隐退,百里家主以年岁渐长为由领了闲职,后一辈百里氏的子孙也不再入朝为官。
表姐名百里若,是百里氏的嫡系子孙。十四岁时,不慎摔伤,脸上留了疤,以容貌不完整为由,拒绝婚嫁。
她自幼便对木工极感兴趣,自学机关术,十五岁时,她将改良的弓弩上交朝廷,极大地提高了弓弩的射程。而后又接连改良了云梯车、攻城藉车等,如今也被广泛应用。
先帝赐她黄金良田无数,赞她为第一女匠。后来又被第一书院奉山书院礼聘去做了女师。
怡安与百里若年龄相仿,二人不仅是姐妹,亦是至交。
奉山书院落址于京郊。
怡安是头一回来此,她掀开车帘一角,扫视这座充满书卷气的古朴书院。
随从上前,向门童出示了令牌。
门童当即诚惶诚恐地进去通传。
不多时,书院的院长便领着几名师长匆匆出来相迎。
怡安只是来见百里若,不欲兴师动众,于是只指了名年轻些的先生领路,屏退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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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若在书院教习九章算术与机关推演。
今日,她领着一众学生在院子里,给他们演示飞天木鸢。
只见百里若一袭素色衣袍,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身上的首饰只有一支束发的簪子,额上的那块拇指大小的疤痕也毫无保留地袒露。
她坐在庭院中组装木鸢,周围一群弟子屏着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却不敢出声打搅。
百里若被众人簇拥注视,丝毫不受影响,若无旁人地完成手里的工作。她将最后一块榫卯拼接好,木鸢组装完成。
待看到木鸢飞起来时,众弟子惊呼出声,连连鼓掌。
这群激动的学生对着百里若,不停赞叹。
一名学子跳出来道:“百里老师才智双全,真乃女子典范。这世上的其他女子,美则美矣,毫无灵魂,远不及百里老师。”
几名学子跟着附和。
百里若闻言,眼也不抬,不痛不痒道:“死人才瞧得见灵魂。”
那名弟子一噎,拍马屁不成,讪讪然退下。
站在门口安静看了许久的怡安笑出声,她抬手鼓掌。
方才众弟子注意力全然在木鸢上,这时才注意到门口几人。
书院的老师领着一位贵女及她的几位随从。
观那女子衣着气度及老师毕恭毕敬的态度,便可知女子身份不简单。
一时无措的众弟子噤声。
百里若抬眼见到怡安,原本冷然的面容稍有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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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的另一边。
刚刚放课,学子们纷纷三三两两地去室外走动。
陆析雨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他细白隽秀的脸上,虽不过十四的年纪,神色却是一丝不苟,头上的黑色儒巾亦是戴得方方正正。
窗外有同窗的欢声笑语,他端坐在位置上巍然不动,只提笔誊抄课上老师给诗文所作注解。
陆析雨自幼跟在父亲身边,于边关随军长大,所习诗文都是军中谋士叔叔所教,不及书院的老师详细周全。
月前,陆策宣才带着他回京,他入书院不过半月,尚未完全跟上书院的教习进度。
“陆霖!陆霖!”
突然,门口几位同窗神色激动地冲进室内,嘴里囔囔着陆析雨的名字。
陆析雨抬眼望了他们一眼,是几位勋贵之子。
陆析雨刚入书院时,他们曾尝试想与他结交,只可惜气性不合。
他们嫌弃陆析雨边关长大的,没见过世面,又是一板一眼的性子,无趣至极。
陆析雨亦看不惯他们言语轻佻,偷懒耍滑,骄奢淫逸的作风。
见是他们,陆析雨低下头,继续誊抄注解。
几名同窗却挤到了他的书案边。
一人兴奋到涨红了脸,他道:“快别写了,陆霖陆霖,你可知谁来书院了?”
陆析雨写字的手不停,并不感兴趣,但还是问了句,“谁?”
天子脚下,贵人遍地,单就书院的学子,半数之上都是王侯公室、达官勋贵之子。
“你后娘!”
陆析雨执笔的手一顿。
“你听见没啊,是怡安公主!”那人见陆析雨反应平平,继续激动嚷嚷,“就是今上赐婚与你父亲的怡安公主!”
陆析雨眼睫微颤,抬起头。
那人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嘿嘿”两声,道:“走,我带你偷偷见她去!”
陆析雨唇瓣一抿,道:“不去。”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写。
边上人见状,推了推他肩膀道:“公主你都不见!皇帝都赐婚了,她年后就要嫁给你父亲当你后娘,这你都不好奇?”
“那位怡安公主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她可是赫赫有名的妒妇,听说她把她前一位驸马看管得死死的。”另一人搭腔,说到“前一位驸马”时,与旁边人交换眼神,眼里的调笑不言而喻。
“就是啊,都要当你后娘了,你就不关心?不怕她嫁过去后虐待你?那可是天家的女儿,跋扈得很!”
“欸欸,我倒还听说,怡安公主虽是有名的妒妇,却也生得极其貌美。你老爹在边关素了这么多年,怕是没见过什么美人吧,回头给你爹魂都勾走了——”
几人哄笑一团。
陆析雨握拳,冷着脸抬头冲几人道:“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
他板着脸的模样跟个小学究似的,目光冷冷地扫视案前几人。
几人大感无趣,遂自悻悻而去。
又得清净。
陆析雨手中笔却在纸上留下一道浓重的墨点。
他久久未动。
终究不过十四岁的孩子,片刻过后,陆析雨忍不住微微倾身,朝窗外看去。
在这里看,自然是看不到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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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若在奉山书院有独自休憩的院落,二人在屋里说话。
“你今日怎过来了,我这里可没有好茶。”百里若只翻出一罐陈茶,朝怡安晃了晃。
“不来怎么见得到百里老师讲学的模样。”怡安手撑在下巴上,在姐姐面前难得显出几分小女孩的娇俏。
百里若扯了扯嘴角,“我若是给他们好脸色了,他们怕是更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她是书院礼聘的第一位女师、也是唯一一位女师。底下那些学生对她的尊敬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实在难以言说。好在,她亦不在乎。
“你不来,我也打算去找你的。”百里若道。
她将茶叶罐重重扣在桌上,“你那皇帝弟弟脑子坏了,赐的什么婚。”
怡安笑眯眯道:“他正是脑子再清楚不过,才能赐下这桩婚事。”
百里若一顿,明白皇室姐弟注定不可能像她与怡安这般纯粹,何况二人背后还有一个看不惯怡安的太后。
这些年,皇帝对怡安算是尊敬,但满京关于怡安纷飞的流言却实在不好听。
背后若无太后授意,哪有那么多敢妄议皇室之人。
百里若问:“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嫁啊。顶天立地的鳏夫将军,配我这金枝玉叶的寡妇公主,不般配吗?”怡安眨眨眼。
百里若无奈,她眼里写着担忧,“我没同你开玩笑。”
怡安手指轻点桌面,垂下眼帘,“我能做什么呢,以死拒婚?或是削发为尼?”
“且看他那边会怎么办吧。”
想必那位陆将军对婚事的抗拒,比她不遑多让。
二嫁的公主、皇室的眼线。
傻子才想娶回家。
陆策宣能出面拒婚,是最好的局面。于她,不过是落了面子。
“你身边趁手的人够用吗?我回去跟主君说,再送些人去你那?”百里若还是担心怡安的安危。
“不必了,如瑜如璋就很好。”怡安摇头。
如瑜如璋便是母族送来的人,如瑜善药理、如璋会拳脚。
怡安道:“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事。”
百里若会意,“你是为裴家那个孩子来的吧。”
“嗯。”怡安点头,“和我说说吧,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太蹊跷了,那夜裴叔衡与几个学生是在书院夜饮不错,但没有证据证明字画是因他们被烧、更没法证明是裴叔衡所为。”百里若沉声道,“那些官役未经调查便擅自将人带走。”
怡安垂眸,早有预料。
百里若道:“我已与院长商议,同书院的其他老师联名上书,将我书院的学生保下来。”
怡安笑了笑,“大抵,我今日进宫一趟,人便差不多能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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