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心力交瘁,怡安昨夜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今日卯时末便醒了。
雪天的皇宫在清晨时分笼罩在大雾和寒霜之中。
“霜重见晴天,今日该出太阳了吧。”如瑜端着漱具进来。
“嗯。”怡安望向敞开的窗子,流动的风似乎也不那么冷。
洗漱过后,怡安突然生起兴致,带着如瑜如璋出了门。
百梅园里。
飘飘的浓雾和皑皑的白雪将天地衬得似仙境,梅花在其间显得更为清艳。
雪压梅枝,红梅白雪,园内的随意某处裁下来,都可绘成一副写意古画。
怡安与如瑜如璋三人漫步在梅林之间。
清早来赏梅的不只有怡安一人。
她见到陆策宣时,他已经在昨夜他们说话的凉亭里站了不知多久。
陆策宣一身低调的黑色描金常服,显得身形颀长。他没有裹厚实的冬衣与大氅,所着衣物是冬日站在人群里会格外醒目的轻减。
怡安在心里感叹,不愧是武将,身体真好。
陆策宣负手立于亭中,目光平静地欣赏雪里红梅的好景。
他很快察觉到怡安几人。
陆策宣行礼,“殿下。”
“将军好雅兴,起这么早来赏梅。”怡安款款步入亭中。
陆策宣答:“平日也是这个时辰起。”
平日睡到辰时末,偶尔偷懒会睡到巳时末的怡安只是微笑。
她在亭中与陆策宣并立,目光望向亭外的梅林,随口问道:“将军初次夜宿宫中,昨日休息得可好?”
陆策宣一顿,然后道:“不怎么好。”
怡安微微挑眉。
她想,这位陆将军有时真是耿直得令人意外。
她笑问:“是宫中的床榻被褥睡着不习惯吗?”
陆策宣摇头,只道:“都一样。”
他答得含糊,怡安闻言却微微一愣。
她忽然想起曾在一些传记中读到过,武将离开疆场,回归平常生活后会有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
比如脾气会比常人易怒、暴躁,对周遭环境与刀刃异响格外敏感。
还有一条便是夜不能安枕,常常午夜梦回听见号角鸣金、冷兵厮杀的声音。
这种症状会持续多年,甚至一生。
怡安沉默。
赫赫战功的荣耀太过夺目,却叫人忽视了背后的十年戎马战场搏杀又是何等艰辛。
思及此,怡安开口,“将军若是睡眠有异,不妨找太医看看,寻太医相助。”
陆策宣闻言眉头微蹙,看向怡安的眸中写有疑惑,似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睡不着这种事也要找太医?
难得见到他露出这样“生动”的神情,怡安忍俊不禁,她温声道:“京城不比边关,在边关大夫紧缺,只有凶险要紧的伤病才能劳烦大夫医治。”
“在太平地带的大夫,管的便是百姓的头疼脑热、鸡毛蒜皮。今日觉少了、明日食多了,都可以找大夫看。”怡安讲述。
“你若是睡不着,大夫会给你开安神助眠的方子,你若是积食了,大夫会给你开消食健胃的方子……”
陆策宣安静地听着。
他们像是回到那日游园时的融洽,他默默地听怡安用温柔的声音讲述边关与京城的差别。
“我知道了,多谢殿下告知。”陆策宣道。
“将军客气。”怡安将碎发挽至耳后,“我也曾有一段日子夜不安枕,太医曾给我开过一个方子,我用得不错,回头我让人给将军送去。”
“多谢殿下。”陆策宣又道了一次谢,他漆黑的眸子里映出怡安的身影,他道,“殿下知道的很多。”
“这实属谬赞了,只是将军久在边关,对京城事务还不熟悉罢了。”怡安摇头。
陆策宣则道:“平常人只会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如何,而不会去想边关如何。”
怡安锦衣玉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能想到远在边关的将士处境,这是很多尸位素餐的天潢贵胄不会去想的东西。
怡安只是一笑,然后望向亭外,岔开话题,“雾渐渐散去了,天光大亮,昨夜未能赏梅,今日一同出去走走如何?”
陆策宣配合地点头。
二人踏出亭子,一同漫步梅林。
-
毕竟是在皇宫,二人并未久逛,约莫一刻钟后,怡安告别陆策宣。回到从月阁时,俞嬷嬷已备好了早膳。
早膳过后,怡安在屋里走动。这里陈设如旧,她时不时就能从架子上发现一两件从前的心爱之物,她取下拿在手里把玩。
路过书案,怡安随手拿起一本诗文翻开,上头还有她写下的注解。
怡安兴起落座,她化开墨,拿起笔在边上添了几个字。
放下笔,怡安端详后沉吟,不得不承认,她的字确实是不如从前好看了。
十三四的怡安,笔触就已是大气舒放,赏心悦目。
二十六岁的怡安,字迹却显得潦草许多。
若说字如其人,十三四岁的怡安确实足够自信,那时的她相信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想做的都能做好。
怡安将书合上,笑了笑。
“殿下。”俞嬷嬷捧着一支黑色长盒进来。
“嬷嬷,这是?”
俞嬷嬷将盒子递上,她道:“殿下今日离开,将此物也带走吧。”
怡安疑惑地将盒子打开。
只见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把青色的长弓。
-
正极殿里。
赵容正低头批阅奏折。
太监躬身进来禀报,“回陛下,怡安公主与陆将军都陆续出宫了。今日清晨,二人还一同逛了百梅园。”
“知道了。”闻言,赵容哼笑一声,叫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只见他随手将奏折丢开,“陆策宣啊陆策宣。”
“朕当他有什么不同,不过也是个抵不过美色的寻常男人。”
“陛下所言极是。”太监附和道。
-
陆策宣离开皇宫,大约巳时末回到将军府。他回府后,先是去了书房。
书房的院子里。
白净秋和副将蔡年在院中晒太阳,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白净秋脸色不大好。
见陆策宣回来,二人这才停止了交谈。
“将军回来了。”蔡年生得忠厚,声音也粗,是一副寻常武将的模样。
“将军在宫中没遇到什么事吧?”
“无事。”陆策宣摇头。
白净秋抿唇,神色严肃,他开口,“将军,属下有事禀报。”
“说。”陆策宣道。
白净秋便沉声将钟淡月所做之事如实上报。
陆策宣神色平静地听完,在此之前,他心中便已经有了猜测。
蔡年在边上犹豫地说情,“将军,阿厌他也是一时糊涂……”
陆策宣只道:“把他叫过来。”
“是。”蔡年领命。
陆策宣提步正欲进书房,忽觉鼻腔一热,熟悉的感觉。
这一幕倒是把白净秋与蔡年吓得大惊失色。
“将军,您怎么了!”
“将军流鼻血了,怕不是中毒了吧!”蔡年大呼,“皇帝给将军下毒!”
白净秋虽心知不可能,却也仍被吓了一跳,“将军、您……”
这是第二次了,绕是一向脾气稳定的陆策宣也不由烦躁,他脸色难看地捂着鼻子答道:“羊肉吃多了。”
“啊?哦哦哦——”蔡年摸摸鼻子。
陆策宣沉着脸走进书房。
后头,蔡年则拍了拍白净秋的轮椅,喃喃道:“要不怎么说当皇帝的精明呢,还想得到这种法子让咱们将军放血。你说是不是,白军师。”
白净秋无奈道:“将军让你去唤人,你快去吧。”
-
不多时,钟淡月独自去了陆策宣书房。
书房里,陆策宣坐在书案前翻阅这两日堆积的文书。
“将军,属下来了。”
陆策宣缓缓抬起头,他点漆般的目光沉沉,没有过多表情,不怒自威。
钟淡月虽早有准备,站在这了还是心中一紧,他咬牙道:“将军,属下擅作主张,请将军责罚。”
他只是错在擅作主张,而不是派人刺杀怡安。
陆策宣将文书合上,放至一旁,他淡淡地开口:“阿厌。”
“属下在。”
“你跟着我,已经五年了。”陆策宣道。
“是。”钟淡月低下头。
钟淡月出身贫寒,与母亲相依为命,自幼过惯苦日子,饱尝人情冷暖,他便发奋读书,立誓要出人头地。
十九岁时,他母亲重病。为赚取金银,钟淡月在乡试时帮助同县的县令之子舞弊,却不慎被抓。
他自己的成绩作废不说,还要面临牢狱之灾。
钟淡月自是不愿认命,走投无路之下,他逃到军营。
那时,我军与大鄢交战陷入焦灼。
大鄢军发明出一种名为冲雁阵的阵法,灵巧诡变,令我军久攻不破,死伤无数。
在那年,最善奇门遁甲的裴伯卿死了,而钟淡月出现了。
“你分明连冲雁阵是何模样都未曾见过,你却敢向我立下军令状。”陆策宣道。
“你要我给你一百金,送回乡给你母亲治病。而你三日内若无法破解冲雁阵,便任我处置。”
结果是,钟淡月果真在三日内研究出破阵之法,我军大败鄢军。
陆策宣不夹情绪地陈述,“那时我便知,你是一头极具野心与胆大的狼。”
只听钟淡月“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他哑声道:“将军当年知遇之恩,厌没齿难忘。”
陆策宣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提什么知遇之恩。”
“你跟随我多年,几历生死,在我心中,你我早已如兄弟一般。”陆策宣缓缓起身,他绕至书案前,道:“我知你野心,也知你才华。”
“如今天下太平,跟在我身边,你的抱负无法施展。”陆策宣俯视跪在地上的钟淡月。
“所以,你走吧。”
钟淡月不可置信地抬头,“将军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陆策宣摇头,“而正是把你当兄弟,才给了你另一个选择的机会。”
“你走吧,另投明主、亦或是科考入仕,都随你意愿。”
陆策宣言尽于此,他负手背过身去。
室内一片寂静。
不多时,钟淡月猛然俯首磕了个响头,他红着眼睛道:“我不走!”
“将军便是明主,厌此生断不会背弃将军。”钟淡月的头抵在地上,沉声道,“我自知做错了事,妄自揣度将军心思、胆大妄为,我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请将军责罚!”
良久。
陆策宣才转过身来,他平静地望着跪伏在地的钟淡月,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要留下,我不会轻纵了你。”
“孙仁城与马贵二人因你而死,皆需你担责。”
“是。”钟淡月声音沙哑,“请将军降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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