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阳萧瑟,枕山居坐落在一片苍翠的竹林之中。竹林外,一弯浅塘环抱。
夏日里浅塘中莲叶接天,荷香十里,是消闲避暑的好去处。只是冬日里藕尽香残,此时水放得半干,露出池底的淤泥和山石。干枯的荷叶蔫头耷脑,几只斑头鸭在浅水中伸着脑袋四处乱戳,寻找猫冬的泥鳅吃。
池岸边,五六个三四岁的小豆丁整整齐齐站了一排,望着眼前的烂泥塘,不由都有些失望。
“成煜这小子尽吹牛!这鸭子除了头上有撮毛,也没比别的鸭子好看到哪里呀!”
“还说枕山居的风光可比宫中乐游苑……小山狸,乐游苑就这个鬼样子?”
被称作“小山狸”的新安公主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鼻涕,正要摇头,却见泥塘中几只斑头鸭为争夺一条泥鳅,打起了架来。
成国公府的斑头秋沙鸭乃是捕获的野物,剪了半边翎羽放养在荷池里,打起架来,洁白的翅膀如扇展开,扑腾得浅水中泥浆四溅,残羽到处乱飞,野性难驯。
这一会功夫,小山狸已见一只格外瘦小的斑头鸭被别的鸭子群起而攻,身上的毛都被啄得七零八落的,瞧着十分凄惨可怜。
几个小豆丁皆被群鸭殴斗的气势震慑,吓得有些胆怯。
小山狸却愤愤:“这几只斑头鸭以大欺小,着实可恨!”
义愤之下,她俯身从路边捡起一把造景所用的鹅卵石,打水漂一般,一个接一个用力地朝鸭群掷了出去。
一枚鹅卵石击中啄得最凶的那只领头鸭,群鸭惊恐四蹿,被飞射而至的鹅卵石打得嘎嘎大叫。
锄强扶弱,救鸭于水火,小山狸望着惊慌逃窜的鸭群,心中十分满意,一手叉腰,一手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涕,等着周围小伙伴们的夸奖膜拜。
“阿狸,这是成煜养了好几年的斑头秋沙鸭,听说当初重金求购,一只就花费了千金呢!”
孙曦有些发愁地望着泥塘中被打晕过去的斑头鸭,担心小山狸会挨一顿揍。虽贵为公主之尊,可小山狸的父亲刘镇乃是草莽英雄出身,少时家境贫寒,迄今仍将当年家中所用过的旧家具搬到宫中陈设,平日里用度也节俭。
若要花费千金赔人家一只鸭子,只怕小山狸的屁股要被打开花。
兹事体大,小山狸也不由慌了神。她半年前在御书房外捡到一只鼻烟壶,因见里头画了十分精美的花草纹样,因此将捉来的两条刺毛虫收在鼻烟壶里,藏在廊下花格栏杆角落里。
等她从御书房出来,藏在角落的鼻烟壶已不翼而飞。后来听闻是被成国公找了回去,夜半里被刺毛虫辣得满面生疮,挠了整整一个晚上。
为这事,成国公没事就逮着新安公主参一本,今日是成国公七十寿辰的大喜日子,她却在人家府上行凶,打杀人家视作宝贝的斑头鸭,只怕他更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大做文章。
几个小豆丁围在小山狸身边,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
“不如我私下里去问我母亲要些钱,你悄悄赔给成煜,叫他别声张,别叫他阿翁晓得。”
“那可是一千金!你娘哪舍得一下子掏那么多钱给你?”
“嘁,成煜那小子素来看不惯阿狸,与成国公一个鼻孔出气,要堵他的嘴,比登天还难哩!”
“……”
“枕山居里头有地龙,把斑头鸭移过去,暖和点,说不得能救过来呢!阿狸掷石头虽有准头,但她能有多大力气,那斑头鸭哪里就能被打死了?”
几人商议半晌,终于想出一个可行的好点子。只是那只斑头鸭在浅塘中央,如今塘里的水虽然放干了,可仍有许多水洼,塘底淤泥软烂,说不得一脚踩下去就陷在里头上不来。
方才过来枕山居这边时,未免家中小厮仆妇事事阻拦,几人千方百计将人指使开。这时要干活儿,却找不到人帮忙。正面面相觑,不知该让谁下去,小山狸已经脱了鞋,挽起裙子系在腰上。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挨打兮一人扛……”
她横竖大约都是要挨一顿打的,无谓叫别人为着她受过。
许是她年纪小,身子轻,一路小心翼翼踩着泥塘中半干的土包走过去,淤泥竟只没到脚踝处。只是回来之时,因手上提着肥肥的斑头鸭,前功尽弃,淤泥一直陷过了膝头,丝质的裤脚也泡在泥浆里,脏污得没法见人。
小山狸不由庆幸,幸而她有先见之明,将裙子系在腰间。这裤腿虽脏了两圈,但裙子放下来,仍可骗过旁人,不至于当场露馅。
几个小豆丁解了旁边树桩上缠着的草绳,找根棍子将斑头鸭抬去竹林里的枕山居那边。
因着是在成家做见不得光的坏事,几个三尺长的小人儿也晓得避着人,悄悄从后门边的狗洞钻进去。
“那边房顶上盖的是枯草,看着最破,肯定是烧地龙的地方,也最暖和。”
小山狸指着院落西北角上一间茅屋,扶着抬鸭的棍子,几人快步往那头去。沿着茅屋后转了小半圈,果然找到一条火道,将绑着的斑头鸭放下来,用力塞了进去。
“吁……”小山狸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松了一口气,“这一千黄金终于保住了,也不必挨一顿打……”
能帮小山狸逃过一劫,几个小豆丁都替她高兴。
只是几个小家伙万万料不到的是,这看似古朴破旧的茅屋,并非是什么烧地龙的地方。而这只被塞到烟道里的斑头鸭,险些为几人引来一桩灭顶的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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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雕梁画栋的华丽朱楼看得令人厌倦,成国公府僻静的西北角特意辟出一方隐藏在竹林方塘之中的世外桃源,竹篱柴门,院落中处处营造出山居田园的景致,建筑外观俭素平实,而正房更以茅屋为顶,仿佛当真是世外隐士结庐而居的地方。
但“草庐”之内,器物陈设精致,处处透出奢侈华美之像。不过为慰藉结庐之人心中关于山水田园的浪漫幻想,营造出几分避居世外桃源的意境罢了。
此时暖阳萧瑟,透过轻薄的芙蓉帐,落在帐中女子风流妩媚的眉眼间,平添一抹瑰艳之色。
“都说溧阳长公主乃人间殊色,今日有幸一亲芳泽,臣九死而无憾……”
粗糙的指腹轻抚过女子微红的眼尾,男子目中有掩不住的惊艳赞叹之色。
萧姮眼神迷离,抬手搂住男子伏在她颈项间的头颅,因被啮咬得发疼,轻嘶一声,以指掩住他不知餍足的唇:“别在显眼处留下印迹,给小侯爷留两分体面。”
又冷笑道:“如今本宫还算哪门子的长公主!?不过苟延残喘,仰人鼻息罢了!”
去岁大将军刘镇反,改朝换代,夺了萧家的江山。柴桑侯府的太夫人,溧阳长公主萧姮也由公主之尊,降位为南乡县主。
她原先食邑万户,如今不过只剩下区区五百户。新帝以为这是对前朝余孽的怀柔,在南乡县主看来,却是赤果果的羞辱。
“如今新帝脚跟未稳,着意拉拢世族。今日你爹爹七十大寿,刘镇亲来贺寿……仲儒,本宫何须你为我九死?只需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你掌控中军,只要在宴上设下埋伏……”
她正说到要紧处,成仲儒一双浓眉却蹙紧,狐疑地深嗅两口气道:“怎么一股子焦糊味道?”
萧姮恼他虚情假意,议到紧要时却顾左右而言它,找旁的借口打岔过去,草草敷衍她。
只是空气中烧焦的臭味渐渐弥漫,似乎哪里当真走了水。
成仲儒一腔旖旎的心思顿时消散,慌忙起身穿衣,一边正衣冠,一边嘱咐萧姮:“县主动作快些,若叫人堵在这屋子里,只怕谢小侯爷来找我的麻烦。”
他语气戏谑,并不真将柴桑侯谢慎放在眼里。毕竟如今已是刘氏的天下,而萧姮之子谢慎年仅十六,如今只在秘阁中做个从七品的著作佐郎,不知等到哪一年,才可与他比肩。
往年成仲儒只是跟在溧阳公主身后的一条狗,萧姮连多看他一眼也懒怠。可风水轮流转,虎落平阳被犬欺,萧姮心中暗恼他态度轻慢,却不敢与他撕破脸,只匆匆披衣起身,对镜整理微乱的鬓发。
她如今已然三十有三,却仍爱少女明媚的脂粉。只是此时在阳光下细瞧,才发现眼角数道遮不住的细纹。虽风韵犹存,却哪及当年颜色最为明艳之时,反而有几分不相称。
“仲儒,本宫与明秀,谁更好看?”
明秀是成仲儒发妻的小字,若在从前,溧阳公主哪里屑于与旁人家中的黄脸婆相比。可今日却忍不住问出一句来。
成仲儒火烧眉毛,今日是他老父七十大寿,就连帝后都赏光前来赴宴,宾客倾尽半座帝京城。若他与南乡县主的丑闻传扬出去,说不得要被废黜在家,往后再不得重用。
更何况方才萧姮与他所说之事,若泄露出去半个字,就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因此他此时哪有心思理会她争风吃醋,连腰封都未系好,匆匆奔出屋外。
萧姮望着镜中女子苍凉的眼神,眼角滑下一行泪来,眉笔受不住她指尖力道,‘咔嚓’一声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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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成煜的斑头鸭活过来没?”孙曦蹲在墙角,朝着黑咕隆咚的烟道口张望。
小山狸拧着两道小细眉,面色有几分凝重,伸手将一动不动的斑头鸭拉出来,望着它腹下焦黄的羽毛,不禁傻了眼。
斑头鸭羽毛洁白如雪,如今毛都被烤焦了也没有起死回生的迹象,看来早已死得透透的。
小山狸心里不禁哀嚎,烤鸭能卖出一千金吗?!这笔账她爹必然要好好与她算……
正要商量对策,身后忽有男子呵斥之声:“几个小鬼,鬼鬼祟祟躲在这做甚?”
这一声雷霆之喝,吓得小山狸一个激灵,反手就将那只斑头鸭再推回烟道里,咳嗽两声,故作自然道:“没什么。此处风景甚好,我们随意进来看看。”
她自以为掩饰得好,只是在成仲儒眼中却是破绽百出。
他迅速朝小山狸身后的窗隙中望去一眼,恰撞见萧姮煞白的一张芙蓉面。若几个孩子踮起脚尖来,眼睛恰巧够得到那扇轩窗的位置……
几个孩子吱吱呜呜不敢说实话,更惹得成仲儒疑心生暗鬼。
“这里的风景也不过如此。竹林半山之处,有一间在悬崖之上开凿出的石屋,你们想不想过去看看?”
孩子天性猎奇,自然好奇那石屋中都有些什么神秘的物事。几人面面相觑,成仲儒已走上前来,去牵小山狸的手:“走,叔叔带你们去看看。”
竹林中并没有什么石屋,却有一涧天然的泉眼。若几个孩子自己不慎跌落泉水中淹死,家中长辈也只能怪责下人没有看顾好诸位小郎君小娘子。
成仲儒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若几个小童不肯乖乖就范,他还奈何不得几个三四岁的毛孩子?
只是他的手尚未捉到小山狸的手腕,小家伙已然奔出去。
竹篱边,谢慎倚着修竹而立,垂目望着朝自己奔过来的孩子。
她头戴一顶别致的虎头帽,眼神清澈灵动,如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山狸。
他的母亲与情郎筹谋着如何设伏暗害刘镇,重新夺回萧氏的江山与权位。
可身为刘镇的长女,新安公主见着他,却似见到亲近的故人,一头撞进他怀里,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人的怀抱有多不堪,而自己又究竟落入怎样危险的境地。
新文终于开了。久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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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枕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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