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萧净月的话,霍守白愣了半晌,几乎气极反笑,“我不仅不能杀你,还要带你逃婚,带你找到你弟弟,说不定哪天妨碍了你的阳关道,还要被你一刀捅死——”
“公主,我上辈子欠你的?”
萧净月理屈词穷,低头不语。
霍守白再一次把刀举向萧净月,刀尖划过她的玛瑙耳坠,暮色下红似血滴。
萧净月下意识闭上眼。
她想:看来这一次,她真的要回地狱,受她的刀山火海之苦了。死亡于她而言是一种解脱,唯一的遗憾是没找到容儿,也不知容儿是死是活,有没有受苦。
她等待着锋利刀刃割开她的喉咙,可是痛感始终没有出现。
她试探着睁开眼,霍守白已经收起刀,冷声道:“就这么杀了你不够尽兴,我得在你最高兴的时候来上一刀,才舒坦。”
萧净月愣怔许久,霍守白转身离开。
她追了两步,“霍守白……”
霍守白置若罔闻。
萧净月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数不尽的怅然,她看着霍守白的背影在落日映照下越来越模糊,想要继续追,可腿伤困住了她的步伐,刺骨的疼痛让她膝盖一软,直接跌倒在地。赤红色的裙摆铺在地上,像泼洒的朱砂,沾着泥灰和草屑,从未有过的狼狈。
她翻起裙摆,看到早就被血浸透的绣袴,眉头蹙了蹙,捡起匕首划下一截锦布,一圈又一圈地裹住伤口,仍旧是一声不吭。
处理完了,她尝试着起身,但力气虚脱,用手臂撑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再抬起头,霍守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山路尽头。
不知过了许久,烟光渐薄,栖鸦归林,暮云卷尽夕阳出,冷冷的秋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钻进衣襟,凉意入骨。
萧净月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正准备起身,忽闻脚步声靠近。
她迟钝地抬头,看到了霍守白。
他身后是紫红色的晚暮,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脸色阴沉,眉间全是戾气。
萧净月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因为冷,声音微颤,“霍守白,我不会再害你。”
霍守白的嘴角勾起了轻蔑的弧度,不知是嘲她自不量力,还是讽她前世恶行。
“我以命起誓。”萧净月又说。
“你的命现在归我了,你拿什么起誓?”
萧净月语塞,抿唇不语,她在嘴皮子功夫上从来不是霍守白的对手。
“起来。”霍守白不耐烦道。
萧净月也缓得差不多了,手臂杵地,左腿用力,试了两次终于站了起来,只是踉跄着摇摇欲倒,半晌才勉强挺直腰背。
“装什么弱女子?”霍守白冷声奚落。
萧净月没有解释,只是试探着问:“你……你愿意带我下山?”
“不愿意,我带你回京城领赏,一万两黄金,够用我两辈子了。”
萧净月略有些失望。
霍守白独自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萧净月,居高临下道:“跟着吧。”
他两世都行事乖张,萧净月摸不准他的意思,但想到自己的命已经归他了,也没什么拒绝的资格,于是忍着疼往前挪步。
她刚走了两步,霍守白就发现不对劲,停下来,微眯起眼打量着她。
“无妨。”萧净月说。
霍守白皱起眉头,“谁在意了?”
又走了几步,霍守白不耐烦道:“像你这般一步三停,猴年马月才能到京城?”
萧净月觉得霍守白变得好暴躁。
霞光殆尽时,她坐在马上,看到不远处写着硕大“驿”字的布幌。
霍守白坐在她身后挥扯缰绳。
她没有提腿上的伤是马车断裂的窗框造成的,霍守白也没有问,只是俯身把她拽上马时,语气烦躁地撂了一声“活该”。
他们都没有提重生后的半个多月,各自有过什么经历,霍守白身上的锦袍证明了他如今绝非小小兵卒。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萧净月问。
霍守白答得很不耐烦,“不是说了吗?抓你去京城领赏。”
萧净月略显困惑,还是点了点头。
“方才救你的那个人,是谁?”
萧净月答:“溯溪剑法的传人,越飞盏。”
“你怎么会认识他?”
萧净月在山林中就把嫁衣脱了,扔下山崖,此刻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襦裙,又冷又饥又疼,说话都没了力气,“当年我和他一同被囚在魏王营地,守卫重重,我出不去,只能先找到锁钥帮他解开手足的镣铐。之后他杀了那些守卫,带我出去,承诺将来若我有难,给他写信,他一定会来帮我。”
霍守白怎么听怎么窝火。
上辈子这女人总和他针锋相对,句句夹枪带棒,恨不得气死他,现在提起那个人,竟然语气柔缓,说到那句承诺,更是缱绻。
同样是九年前。
越飞盏救了她,她感激。
他救了她,她把他扔在南柯山等死?
离驿站还有最后七八丈远,霍守白又发火了,他推了一把萧净月的肩膀,怒道:“下去。”
萧净月不知道那句话又得罪了他,默不作声地翻身下马,右腿因为长时间的悬垂,已经肿胀不堪,趔趄站稳后,仰头望向霍守白。霍守白一语不发,扬长而去。
但是很快,他们又在驿站的柜台前相遇了。
萧净月:“……”
霍守白脸上的愠色大概是永远抹不去了,本就高大的身形,再配上一副被欠三千两的凶恶神情,直把掌柜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还以为是山匪打劫。
“一间房。”
“是,是。”掌柜颤巍巍地接过碎银,拿了戥子一称,说:“正好二两,楼上西边第一间。”
萧净月始终低着头。
进了屋子,门一关,霍守白就开始讥讽她:“你说,若是被天下人知道,青玉公主在同一天内,先和中书侍郎之子成婚,又和溯溪剑法的传人私奔,最后和一个栎都的叛军,同住一间房,天下人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萧净月已经无力思考名声问题了,她摘下玛瑙耳坠,递到霍守白手边。
霍守白蹙起眉头。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麻烦你,可是我的腿实在太疼了,如果之后走不了路,也会拖累你,能否帮我抓一点药?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止血。”
霍守白望着她手上的玛瑙坠子,又望向她苍白的脸色,沉默半晌,问了个不相干的事:“越飞盏是怎么带你出宫的?是有人接应,还是宫中有暗道?”
萧净月怔住。
“那么多皇宫守卫、禁军,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你们的行踪,皇宫里一定有暗道,是么?”
萧净月暗自权衡,可霍守白已经笃定了答案,和她搞起了交易:“这样,你把暗道地图画给我,我就给你去请郎中。”
见萧净月犹豫,霍守白耸了耸肩,“公主这般没有诚意,在下爱莫能助。”
“……好。”萧净月点头。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霍守白已经把郎中叫了过来。
萧净月腿上的伤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伤口四周已经青紫,血染红了半条绣袴。
老郎中见了都咋舌,“这是被木条扎到的?伤口里还有木屑。”
萧净月垂眸不语,霍守白忽然反应过来——那根断裂的马车木梁。
他脸色微变。
他还以为是萧净月出宫的时候摔到的,原来是他造成的。
“木屑留在肉里,恐生疮疡,以致热病,需要一点一点挑出来,姑娘,且得忍一忍。”
“劳烦先生了。”
细钳戳进肉里,萧净月疼得发抖,额角泛起一层冷汗,硬是没吭一声,只是用力攥紧了桌沿。
霍守白倚着门框,目光瞥向另一边。
“好了。”郎中在伤口上敷了一层药,又用纱布包扎好。
“多谢先生。”萧净月声音虚弱。
“姑娘年纪不大,耐性异于常人,真是佩服。”
萧净月摇头道谢。
霍守白走上前付了银钱,郎中留下两瓶药,便离开了。
屋子里寂然无声。
良久,萧净月开了口:“有纸笔么?我不知道全部路线,暗道里漆黑一片,也辨不清东南西北,我只是一路跟着越公子跑,也没注意是不是唯一的暗道,我只能——”
“先睡觉。”霍守白打断她。
萧净月噤了声。
霍守白把被褥枕头扔到地上,自己脱靴上了床。
萧净月也是累到了极点,平日里最受不得脏污的,此刻也什么都不嫌弃了。她理了理被褥,拂了拂边角的灰尘,便脱去绣鞋,缓缓躺了上去,浑身筋骨都软了下来。
虽然一波三折,好歹见到霍守白了,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她在困意袭来时想。
“真是风水轮流转。”
萧净月疲惫地睁开眼。
“想不到公主还有睡地上的一天。”
霍守白的讥讽太明显,萧净月想起前世在他的军营里,都是她睡床,他打地铺。
霍守白刚把她掳回军营的那几天,她表现得十分刚烈决绝。霍守白一沾床,她就从枕下抽出匕首,往自己的脖子上比划。霍守白没办法,不想强迫她,又不想让兄弟们知道他被女人赶出了营帐,思前想后,只好在床边收拾了个地方,一边铺褥子一边骂骂咧咧。
与此刻相比,可不是风水轮流转么?
她转头望向床上的霍守白。
他枕着胳膊,呼吸渐匀。
天际处晕起一线日轮,晨鸡鸣唱,夙雾才醒,萧净月在突然的腿痛中睁开眼。
小腿抽痛了一瞬,她倒吸凉气,慌忙蜷起身子,缩在被子里缓了很久。
耳边忽然响起霍守白的声音——
“不对,上辈子你也被赐婚了,也是嫁给孙鼎,后来为什么没动静了?”
他的声音在极其安静的清晨里显得不太真切,萧净月半晌才反应过来。
霍守白早就醒了。
她赶走脑袋里的惺忪睡意,回答:“我想了办法,请贵妃娘娘为我回绝了婚事。”
“什么办法?”
萧净月垂眸片刻,“我收集了贵妃娘娘早年以巫蛊之术争宠的证据,送到皇后娘娘那里,然后……”她的声音小了些,“然后我又向贵妃娘娘提议,以当年小产忧痛过度为由,向父皇求情,父皇因此心软。贵妃娘娘为了答谢我献策,为我回绝了婚事。”
“呵,”霍守白毫不意外,“毒妇。”
萧净月无言反驳,刚要翻身,又想起另一件事:“当时父皇没有惩治贵妃,但是……三个月后,贵妃被赐死了。”
霍守白坐了起来,“为什么?”
“我不知道,凭我的直觉,应该和争宠无关,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你的知觉?”霍守白冷笑一声,故意道,“凭我的直觉,她就是你害死的。”
萧净月无力争辩,手肘用力撑起上半身,“那就看三个月后,她会不会死了。”
霍守白思索片刻,下了床,穿上靴子披好外袍,一言不发地开门出去了。
萧净月看着咣当一声关上的门,心里有些惘然。
她的计划被打乱了。
她原本打算先去栎都找霍守白,为南柯山一事向他道歉,而后再去找容儿。
六个月前,容儿在马场失踪,禁军把马场和皇宫搜了两遍,都寻不到容儿的踪迹。
禁军首领告诉她,是容王殿下骑马越过了马场边界,在后山出了意外。萧净月不相信,上辈子她花了四年,终于查到一些线索,还没来得及查证,天下已经大乱,三方叛军围攻皇城,她只能先保住自己的命。
这辈子她必须找到容儿,哪怕是尸首,她也要亲眼见到,否则她死不瞑目。
可是霍守白的出现,让她措手不及,更另她意想不到的是,霍守白竟然也重生了。
霍守白不接受她的道歉,要杀她,还要押送她回京城。
她自然不想回京城,但她欠了霍守白一条命,如果这样做,能让霍守白换得万两黄金,减轻他的恨意,也算是值当了。
找容儿的事,她可以再作筹谋。
这样一想,倒也轻松了。她用指尖梳了梳长发,拿簪子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霍守白再回来时,萧净月屈膝坐在被褥上,解开了纱布,正往伤口上洒药。
日光透过窗纸,把她映得更白了,霜雪般清寒,发丝如瀑垂落。
听到推门声,她猛然背过身去,发觉来人是霍守白,又松了口气,继续上药。
见此情形,霍守白的脸色缓和了些。
“快起来,”他语气不善,把油纸包着的糕点扔到桌上,“一路上都磨磨蹭蹭的,你还当自己是养尊处优的公主?”
萧净月什么都没说,用纱布裹好伤口,理好满是血污的裙摆,扶着床沿起身,一步步趔趄着走到桌边。
她看到散着香味的糕点,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她的金银首饰都扔在暗道里了,全身上下就剩一对玛瑙耳坠,昨天也给了霍守白。
“我……暂时没银钱。”
霍守白微愣,反应过来后立即板起脸,“那就别吃了。”
萧净月确实饿了,想了想又说:“你不是要我带回京城吗?届时我会如数还你,住店、请郎中、药钱,还有这个糕点。”
话音刚落,霍守白猛然望向她。
萧净月下意识抿住唇。
半晌,霍守白才问:“萧净月,你是不是只会害人,别的什么都不懂?”
萧净月双眸透着茫然。
霍守白把油纸包扔到她面前,咬牙切齿道:“是啊,我是要把你押回京城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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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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