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很是寒凉。
秦叶蓁在京都数年,从来不曾知晓,六月末的京都,能冷成这样,活像是在人怀中,揣上块千年寒冰,冻得骨头疼。她迷迷瞪瞪醒来,不知山中岁月。
月华如水,水浸人心。
侧身躺在卧榻之上,头朝里,得见金丝罗帐,其上映出个人影。这人高大不凡,天神一般的体貌。
秦叶蓁不敢回头,将一只眼埋入被褥当中,一只眼留在外头,半眯着看那人影。
许久,寂静无声中,她方才问:“陛下,他还活着么?”
今上很是惊喜,“你醒了?徐太医说你惊吓过度,恐是要睡上一天半天,不想这快就醒过来。五妹妹,你想知道谁还活着?是那闯入紫云阁的小厮,还是远在西北的怀化将军?”
惊喜一重重,惊吓一重重。
原以为,今上派崔敬去西北,九死一生,能有个活命的机会,却不想,一丁点也没有,是个必死之局。
蓁蓁心跳如鼓,又转瞬熄灭。
她好似要死了,只能感受到自己静悄悄地流泪,感受不到一点心跳。
“五妹妹不说,那我就捡一些五妹妹喜欢的,说与五妹妹听。那闯入紫云阁的小厮,我答应五妹妹,留他一命。身为君者,言出必行,已放他归去。往后,是死是活,全凭他自己的造化。”
说到这里,今上顿住,映在罗帐上的影子,几许晃动,好似得意,好似傲气。
“至于怀化将军,怕是真要死了。一路急行军赶到西北大营,尚未休整,迎面遇上前狼后虎,焉有活命的机会。五妹妹,这消息,你可还喜欢?旁的,要么我再告诉你一些。”
蓁蓁那半眯着的眼睛,登时闭上,紧紧地闭上,不留一丝空隙。
她一手紧抓被褥,扭成一团,无声抗争。
“为什么?”有气无力,几丝啜泣。
今上想来是听到她言语中隐藏的哭泣,豪爽大笑,“五妹妹别忘了,送怀化将军去西北,六哥我,是问过你的主意在先。你答应了,我方才使人传话,命户部备下文书。”
那日的场景,猝然映入蓁蓁脑海。
彼时的六哥,满是关切问她,可是需要将崔敬送走?她病得昏昏沉沉,脑子混沌,答应了。
她怎生如此愚蠢呢!
秦叶蓁,一点也没学聪明!
诚如王太太所言,她五公主的夫婿,都得死。
且是因她而死!
此等领悟,令秦叶蓁松开手,那拽成一团的被褥,些些松散开来。软软的,蓬松的,上等蜀锦,不见一丝褶皱。
她秦叶蓁也如同这蜀锦一般,看着显贵,却是个人人可欺的存在。
受够了,窝窝囊囊的日子。
她脑海中,那个名为“害怕”的丝线,轰然断裂。
蓁蓁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的突然暴怒,猝不及防,今上错愕一二分,继而仰天大笑。阴森恐怖的笑声中,今上说起从前。
那时候,蓁蓁的母亲还是个无名无分的小宫婢,偶得先帝宠幸,有孕在身,被安排在紫云阁居住。紫云阁,哪里是什么好地方,已然住了个无人在意的六皇子,现如今又住进去一个小宫婢。
世人都说,紫云阁临水,阴气重。
轻则丧命,重则累世不得翻身。
果然,蓁蓁母亲难产,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了。自此,紫云阁,一对兄妹,孤苦伶仃长大。身为六皇子的兄长,亲自照料妹妹。有他一口吃的,就有妹妹一口吃的。
如此也算是相依为命。
可好景不长,先帝昏庸,几个年长皇子开始伸手朝堂。不知哪一阵风,就这样吹到紫云阁。有人上书,说是兄妹长居一处,有违人伦。自古以来,男女七岁不同席,更何况长居一处……是以,六皇子被迁出紫云阁,独居秋水居。而秦叶蓁,混着几个老仆,依旧住在紫云阁。
几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六皇子护着妹妹长大,看着她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儿,学会念书识字,学会诗词文章,看着她,跟在崔敬身后,一副小器模样。
自己养大的姑娘,如何能这般不成器。
六皇子气得要死,当即就要打杀崔敬。
然则,他虽为六皇子,却太过渺小。于朝堂而言,恐怕连一个兵部尚书家三子,也比不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没能耐,将崔敬如何。
就在他韬光养晦,暗地里蓄力之际,那昏聩许久的先帝,不知吃了哪家道长的灵丹妙药,竟好上不少,开始耳聪目明,挑选继任之君。
如此,打杀崔敬的计划,暂时搁浅。
先帝挑选的继任之君,自然不是六皇子,是三皇子齐王殿下。哼,齐王算是个什么东西,这太子之位,早晚是他六殿下的囊中之物。
后来,道长法力耗尽,先帝再度陷入昏庸无能,竟早早将独属于今上的暗卫,萧山十六卫,交到齐王手中。一面应对先帝和齐王的双重夹击,一面关注蓁蓁。这多时日过去,蓁蓁不知不觉中,到了待嫁的年纪。
六殿下欣慰至极,他的姑娘,长大了,着实动人。
苍天无眼,蓁蓁竟打算亲自去见他,让崔敬请旨赐婚。
说到这里,他很是激动,“崔敬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五妹妹,女子矜持,洁身自好,你怎能如此轻贱自己。他不过是长得好看,却是个学文不成,学武不就的玩意儿。哪里配得上你!你是我妹妹,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小娘子,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合该到你这里……”
秦叶蓁厉声打断,“所以,你拉宋驸马入局是么?!”
今上欣喜挑眉,“哼。果真是我妹妹,真聪慧。我暂时无力杀了崔敬,却有能力让他痛不欲生。我想,长长久久的痛苦,较之一刀毙命,更为动人心魄。他是个武将,应该明白。”
“伥鬼!你就是个铁面阎罗!不是人!”
男子嘴角擎笑,“不是人?难不成妹妹没听明白我说的话么?你愤怒至此,显见是听懂了。能听懂我说的话,我自然是个人。”
蓁蓁气得双眼发昏,拿起玉枕朝他扔过去,被人一个闪身躲开。
他依旧在笑,笑得人心发怵,后背发凉。
蓁蓁试探问他:“宋驸马无辜,你算计人心,拉他入局,已经是害了他,为何还要他一条命。他家中,有老母,有妹妹,一家子,都靠他活着……你……”
男子瞬间变脸,横眉冷眼,“无辜?他若无辜,全天下都找不出恶人。我不过是使人传话,说一句长秋亭男子必死无疑罢了。无心之人听见,报信,传话,救人,都可。他倒好,取而代之,这还不够,还想要借我的手,升官发财,和你长长久久,他做梦!
一个乡野村夫,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这是京都,勋贵云集,才子万千,他又是那个牌面上的人物。”
听得这话,秦叶蓁一时之间心口疼。
这还是她认识的六哥么,颠三倒四,指鹿为马,春秋笔法,好生厉害。蓁蓁站起身,立在脚踏之上。如此一来,较之今上,矮去一头而已。
她昂着头,看向他的眼睛质问:“你先知晓他有心,再派人传话引他入局送死。到头来,你反倒怪他有心。陛下!你何时成了如斯人物,这多年来,是我秦叶蓁眼瞎,半丝没看明白。算计人心,谋划得失,妥妥的阳谋!无需刀兵,便让人朝着你想要的方向,大步前行。
陛下,齐王之死、燕十六假意归顺、今次戎狄和胡人两面夹击,这些,俱是你的手笔吧?!哼!”说话之间,秦叶蓁有些疯狂起来,
“先杀齐王,你以为,燕十六会回到先帝手上,亦或者,先帝会重新挑选继任之君。却不想,燕十六像是病了,誓死追随齐王。这才有了后来的,赵娘子入京,引崔敬入局。
你想要的,是杀了燕十六;
而燕十六想要的,是杀了你。
你们不谋而合,都从崔敬下手!好得很,当真是好得很!
男人之间的权利争斗,非要安上女子的名头,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让她成为千古耻辱。
陛下,我宁愿从来没认识你。”
秦叶蓁的愤怒,秦叶蓁的反驳,落在今上眼中,像极了小儿胡闹。他紧紧盯着她,双眸放光,满是华彩。好似得见数年不见的有情人,又好似得见珍爱之物,
“妹妹,你猜得不错。我们都从崔敬下手,因为,这是我为崔敬选的路。他在北疆数年,若是回京任职殿前司,那便是一手握北疆,齐王妃母家之地,一手连皇城拱卫,皇权宝座所在之地。这个引蛇出洞之人,没人比他更合适。燕十六想要领齐王入京重登大宝,想要一切回到正轨,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了。”
崔敬去到西北,定然会有齐王亦或者燕十六手下之人联络。如此一来,一场异族入侵,不仅去除了齐王和燕十六这个隐患,更是去除了崔敬。
这样毫无破绽的杀人之法,和宋秉正之死,一般无二。
蓁蓁想到这里,突然跳起来,扇他一巴掌,“你想要他们,都命丧西北!你才是做梦!崔敬不会死,燕十六也不会死!”
今上捂着脸笑,“他们侥幸活命,突破殿前司,到得皇城又如何?你,不是在我手上么!妹妹,过几日,就该来信了!崔敬的死活,指日可待。”
……
那个狗东西走后,秦叶蓁双膝酸软,顿坐于脚踏。
何其可笑!
前些时日,她还在自责,宋秉正因她丧命,而今真相浮出水面。原来,一切的一切,从她所知晓的长秋亭开始,便是个阴谋,是无数人入局的阴谋。
当年的余霞成绮,风动影动,真正存在的东西,只有她的一片真心,以及崔敬沉默不语的点头。
到得如今,连这一点真心,也即将错失不见。
崔敬就要死了,死在今上为他量身定做的必杀之局。彼时,宋秉正是如此,而今,崔敬也是如此。
皇权之下,枯骨成山。
为何,这当中要沾染真心!
宋秉正已然去世,她愿意余生中,对他家人好,弥补他,为他报仇,替他了却未竟之志。竭尽所能,绝不退缩。
至于崔敬,不要死!
她已背负太多,太累。她不愿再有人因她而死,尤其,这人是崔敬。
活着,都要活着。
她不能成为对抗崔敬的筹码,她是秦叶蓁,是已然站起来的秦叶蓁。她得想个法子,出去,去到西北。
最好,赶在崔敬和燕十六等人,命丧西北之前。
哈哈,我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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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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