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马车的先是那双宝蓝色靴子,靴面纤尘不染,一等一的绸缎料子,京城最好绣娘绣出的花样,配极了今日的叶景栖。
今日的叶景栖与往日如出一辙。
这真定府的大小官员与百姓,早就预想着这上头下来的钦差大人必定绝非凡人。但在见着叶景栖通身气派与神仙似的面容,仍心下只剩惊叹,偷眼去看的人,都忘了再低下脑袋。
此时与徐大人同样的抉择也轮到了叶景栖。
但他只是瞥过那匍匐在地上那平民几乎裸露出脊背,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指着着一旁官员中那似乎是知府的人。
“你,过来。”
为首的文官没有立刻出声,倒是他身边蓄着山羊胡须的小官抬了头想说话,“大人,这可是……”
这人还没动呢,忽感觉背后被什么东西一按,整个人摔了出去。
一个皮肤白皙的侍卫不知何时站在他跟前,生生将他拎到马车前。
那小官不仅没来得及开口,甚至尚未反应就被摔得趴在地上,换下了本来战战兢兢的那个老汉。
叶景栖满意踩着干干净净的背,轻飘飘地下了马车。
连叫唤的时间都没留给这山羊胡子小官。
叶景栖只觉这小小文官也不禁踩,一脚就趴在了地上,但自己的鞋子还是稳稳落了地。
他环顾四下,这才认真打量起来:“啊,这里就是真定府?”
这帮人给的下马威被叶景栖略过了,跪在最前头头戴乌纱的中年文官静静看着他,一旁身披青绵甲的武官同样微眯着眼。
可叶景栖不询问到他们,他们也就只能跪着。众人便如此等着叶景栖从头到尾看过来,直到那中年文官先抬了头。
“钦差大人奉旨巡临,下官知真定府事赵青固。”他抬起头,叶景栖像才注意到他,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赵知府被他训狗似的态度打断,却也只好继续:“应天府举人出身,钦除今职,总理真定府刑名、钱谷、教化、农桑诸务。率合属州县官吏,恭迎钧命。”
叶景栖听完没回应,看向他身后。任由他的手就那么举着,一副行礼的姿势。
武将品阶虽更高,但如今大夏以文统武,武将要排在后面一些。
赵知府身后的武将此时才跟着开口:“末将真定卫指挥使温参,世袭指挥使,原籍河南卫军籍,祖上以军功授真定卫前所副千户,历升今职,现统真定卫六千三百旗军,兼辖屯田、守城、操练之责,参见钦差大人。只是,甲胄在身,不便行全礼。”
有那么一瞬,狸先生都觉得这人在试探叶景栖的态度,以侯爷的脾气或许会觉得不快。
但他没等到侯爷开口反击,叶景栖瞥见单膝跪地的温指挥使,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狸先生惊讶,温指挥使倒是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心中似已经量度好了叶景栖能被冒犯的程度。
却忽听叶景栖稀奇道:“就你们两个?巡抚没来见我。”
赵知府低下头掩藏住神情。温指挥使则是几乎露出嗤笑来,巡抚的品阶,没必要来吧。
“巡抚大人事忙,特意派我们来的。他说,我们来就够了。毕竟这事只在真定府,他所辖的范围太广,若非要事,不便四处走动。想必钦差大人能理解。”
温指挥使的话说得就很明白了:叶景栖不配。
叶景栖更奇怪了:“来迎接我都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没眼力的东西。”
他冷冷道,全然不怕这百十人听着。
温指挥使被当头骂了,顿时脸色骤变。叶景栖却一笑:“不是说你,是说他。这话记得下次替我转告他。一个字,都不要差。”
听得一文一武两个官员脸色一阵青白。
两人惊讶过后,才觉出叶景栖对他们全然不在意,竟然只在乎少了一个人来接他。
这副骄纵的样子,除了是个金尊玉贵的侯爷,让人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心惊之余,竟也让人放松了一些。
往下的小官听着有人敢对顶头巡抚不敬,心中尽是发笑,随着尚未起身的指挥使附和。
“这并非是惯例吧,钦差大人。原本就是只我们来迎的。”说话的人是赵知府身边那个刚被按在马车前的小官。
“有你说话的份?”叶景栖连身份都不需要问,自然这也不是个问句。他说着,阿雪的靴子按低了他的脑袋。
阿雪一身黑,鞋子也不怕脏。
那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张大了眼睛,要知道他从来在赵知府身边,没有人不高看他一眼
他恶狠狠地望回叶景栖,忽又被阿雪踢了一脚,竟直接昏死过去。
叶景栖只是转身来到众人面前,狸先生这才意识到,这场迎接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真没意思。”叶景栖说道:“各位都起身吧。”
温指挥使第一个起身,他动了动手,好整以暇地望向叶景栖。
却只看到了叶景栖的侧脸,叶景栖已与他擦肩而过,一眼都没多瞧他。
从叶景栖发间掉下的一颗珠子滚落,四周仍不敢起身的民众眼睛晶亮地盯着它,温参蹙眉盯着那倨傲的背影,静静地靴底碾碎了地上那枚珍珠。
真是让人讨厌的男人啊。
赵知府也起身,这身旁众人才敢陆陆续续起身。至于叶景栖带来的徐大人等只缀在了队伍后面,徐大人对招摇的叶景栖一副不赞同的样子,摇着脑袋追了上去。
赵知府料想的那些场景全都没出现,他本打算给钦差叶大人一个下马威,没能成功,甚至没能引得叶景栖与百姓交流,让自己有机会出面协调。
接下来想要试试他,就只能是在接风宴了。
来到厅中,叶景栖就像是来串门的哑巴,没搭理知府和卫指挥使,人熟练地在上首坐下来了。
温指挥使算是看明白了,不过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哪有京中消息所说的那般难对付。
接风宴进行到一半都无事发生,叶景栖吃菜吃得很专心,越专心就越发现他们安排的厨子不过如此,令人失望。
他放下筷子,发现身边大小官员也连忙不动了。
温指挥使不知吩咐下去一句什么,推杯换盏间,有人递上了一个漆黑的匣子。
狸先生正坐在叶景栖旁边聚精会神瞧着,看外观匣子似是乌木做的。见那人无法单手拿起盒子,他心道:一定是很重吧,这两个巴掌大小的匣子,里面装的能是怎样的宝物呢?
其他官员却并不好奇,甚至不敢望过来,默默低头坐在位置上。
那匣子呈上来就放在叶景栖桌案一角。
叶景栖没动,狸先生为叶景栖做事已习惯了,伸手就想去给懒得伸手的侯爷掀开盖子。
才打开一个缝隙,那赵知府猛然凑上前,伸手一按,险些夹着狸先生的手指头。
叶景栖掀起眼皮,只瞧赵知府那张颧骨高耸的脸笑着凑近,小声道:“这旁人来动手不安全,还是下官来吧。”
叶景栖默许了。
赵知府手指一提,轻轻把匣子打开一条缝隙。
借着灯火,瞧得见有一沓纸卷着放在里面,看那大小,狸先生福至心灵——是一大沓地契。
那可都是钱呢。
叶景栖看到那一沓地契,迷惑地抬头。
赵知府等了半天没等到叶景栖满意的神色,想了想他放开手,任由匣子的盖子落在上面。匣子外壁上的乌漆掉落,从破口里露出金灿灿的颜色。
狸先生了然,看来这还是一只金匣子。
“这是何意?”叶景栖面色冷淡地掀开匣子,毫不介意被大小官员瞧见里面的东西。
“这是……”赵知府在匣子大开时几乎要惊呼出声,好在众官员有些眼力,都主动避开目光。
他松了口气见亲差大人并不是在推拒,赵知府刚要解释。
“是你们送我的一点儿薄礼?”叶景栖先他一步开口。
叶景栖将赵知府的话说了,害得赵知府嗫嚅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狸先生捂住唇险些要笑出声来,这不是自谦之词么?哪里有人自己说对方送的是薄礼的。
知府的脸色凝固了一瞬,回道:“是,是巡抚与下官,还有温指挥使等本地官员的一点小意思。”
“哦?不用这么客气的。”
“钦差大人劳苦,合该如此……”
砰!
杯子敲击在几案上的声音,徐大人正望过来,他盯着那匣子气得眼睛发直。
被狸先生按住了才没有立刻站起身发作,但是一个劲儿地瞪着眼睛给叶景栖顺眼色。
叶景栖理也没理徐大人,全然认真地听着赵知府恭维,待到赵知府说完。
叶景栖嗤笑一声,靠在椅子上亲自拿起那只黄金匣子左瞧瞧右瞧瞧,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在知府了然的目光里——
徐大人猛然起身:“成何体统!”
可叶景栖已然伸手掷出匣子,丢进了面前被铜架举起的燃着火的灯盆中。
那盒子大张着嘴,甚至吐出些地契,倒在火焰里。
赵大人身边的官员惊呼一声,顿时淹没了徐大人的声音。
有人伸手就想去抢,但火已经将里面的那一沓纸给点着了,接着就是那匣子上面的漆,烧得升起烟来。
叶景栖瞧着那裸露出的金子,忽然笑了起来。
“这点光亮,倒是好看的。不白费你一点心意。”他夸奖道。
原本知府大怒的脸,因为这点莫名的示好扭曲起来。
“大人!那可是……”
他怒视叶景栖与徐大人,没想到这回下来的竟是油盐不进的一群人。
怎料刚安心的徐大人还没坐稳,忽听叶景栖道:
“我好不容易来一躺,零零碎碎的送我也拿得出手?”
知府一听,忍着心痛,无奈抽动着脸笑了笑,只想快点结束宴会将金子捞出来。
倒是温指挥使的目光随着紧紧抓着叶景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叶景栖却是玩儿够了,说要去休息。
“怎么,你还有话想说?”
“没有。”温指挥使沉默片刻,最终回答。
狸先生忽然觉得这真定府也没他想的那么凶恶,明明简简单单的,只要把这个哪个送上来的贿赂都回绝了就好了。不,不对,他心里给了自己一下,看着满堂的人。都是错觉,他们一定还有更深的谋划,还是要小心!
他想提醒叶景栖,叶景栖已经坐回了位置,看面前歌舞。
那张如玉的脸,快被赵知府和温指挥使瞪穿了。
“可是我倒有话对你说,还有一样礼物要送到你手里。”叶景栖望向按着剑斟酌的温指挥使,“你只要瞧见了,一定不会再觉得你们送我的这点东西有多珍贵。瞧你们的心思,我都为我的大方感到不值得了。”
狸先生不明所以,陪着叶景栖与载歌载舞的众人过完了这第一天。
他们来到驿馆后的宽敞宅院时,叶景栖还不知从哪里揣了一只果子回来。
狸先生总觉得今日有哪里不对,睡到半夜,他突然坐起:
侯爷要送他们什么东西?
狸先生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温指挥使打开盒子,接着和盒子里面赵知府的脑袋面面相觑的情形。
不不,他是个武将,这不够骇人。
有没有可能是赵知府打开盒子,和里面温指挥使的头颅面面相觑?
这个,很有意思。
狸先生本该额角冒汗,想到这儿,忍不住竟有些雀跃。
如果真是那样,那未免太刺激了。
一到地方,先杀这些地方的蠹虫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他们才刚刚来到,这样会不会太过危险了,皇帝那边不好交代。
想起侯爷该不是那欺软怕硬的性子,狸先生更开始瞎想起来。
温指挥使究竟会收到什么大礼?
车马劳顿,可这一夜他都被未来会发生的话本子一样的情节缠绕着,激动得没睡着觉。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狸先生刚要挨着自己的枕头进入梦乡。
忽然,被外面中气十足的喊声吵醒了。
徐大人站在院子里怒气冲天地叫嚷:
“我早知你没安好心!拼着着这条老命,也要把东西要回来。您把什么东西都给他了,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说话呀侯爷!我这就,我这就写信给皇帝告你的状!”
狸先生一个激灵翻起身,还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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