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八年,暮秋霜序。
一入秋,京中的闷热便一扫而空。到了这几日更是天高气爽,日丽风清。
国子学德字科一斋的院子里,留着山羊胡的学正手持书卷,一边背手在讲堂踱步,一边摇头晃脑念着之乎者也。
“所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金光透过窗棂洒进讲堂,伴随着院中梧桐树上黄叶摇曳,晃得人眼睛不自觉想要眯起来,加上学正慢条斯理的讲学声,更具催眠之效,讲堂中不少人已经开始眼皮打架了。
书讲到一半,老学正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讲学声。他沉下脸,目光在下面神态各异的学子中扫视,最后停在了一名少年的身上。
少年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手支颐撑在书案上,眼睛望着窗外,一手无意识地转着笔,那珍贵的象牙镂雕紫毫笔在他手中就像是一个随意把玩的物件。
这位被注视的少年既未发现学正的目光,也未留意到突然的安静,书案上的书册还翻开在第一页,很显然他的心思不在课堂上。
“孟易安,你来说说这篇文章作何解?”学正高声唤道。
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孟易安才回过神来。
他生了副好相貌,端是面若冠玉,唇似丹朱,墨眉如画,凤眼微挑。抬眼看人的时候,活脱脱一个高不可攀的神仙玉人。
能养出这般骄矜贵气的模样,可知其家世必定不凡。
当然,这只是他不说话的时候的样子。一旦开口,这位矜贵小公子立刻成了个混世魔王。
例如此刻,哪怕老学正已经不悦到眉毛皱成了一线,在满堂目光的注视下,孟易安也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翻着书反问道:“学正方才说的是哪一篇?”
他这随意散漫的姿态本就让老学正不满,在看清楚他手里的书压根就不是自己所讲的《中庸》之后,更是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
孟易安却是不满更甚,他还没怪学正打扰了他思绪呢。
方才窗外一只野雁飞来落在院中的池塘上,他正思索这野雁与八仙居的鸭子比起来不知哪个味道更好就被打断。
“孟易安!手伸出来!”学正怒气冲冲地转身,从讲桌上抄起一柄戒尺就到了他面前。
愤怒之下,他速度快得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
孟易安却是丝毫不怯,与学正大眼瞪着小眼。
僵持之下,讲堂中的学子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惊讶,有人摇头,还有人幸灾乐祸。
“孟易安能乖乖被他打?他不打学正都已经算收敛了!”
“我好奇的是这老学究还真敢动手,那可是孟相之子,祭酒司业责罚时都要掂量掂量孟相会不会拆了国子监的大门。”
“有什么不敢的,你要知赵学正以前在翰林院就是因为刚正不阿得罪了许多人,这才被贬到国子监来的。其他人怕得罪权贵他可不怕。”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长脸学子满脸兴味地说道。
“他虽是新来的,难道就没事先打听打听咱们一斋都是些什么人?”说这话的人最后一句话声音不由自主拔高,隐隐还有些得意。
他所谓的一斋究竟是些什么人,就要从大昭朝国子学的分科说起了。
大昭国子学也称国子监,多取的是官宦子弟,以“知礼明德”四字分科,每科又分一至七斋。为了方便管理——当然,也是为了不影响其他学子,国子监将每年入学的学子中最难管教、学业最差的那群人全都编入了一斋。
简而言之,一斋就是整个国子学的学渣和校霸聚集地——不管哪一科都是如此。
这样一群人,家里面没指望他们学有所成,国子监的师长们自然也是放任自流。也就新来的这位学正不懂门道,竟较起了真。
“可是,我听说赵学正还曾与孟相有同窗之谊,在同一书院求过学呢。”
“同一书院求学又如何,孟易安是什么身份?孟相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这戒尺要真打下去,恐怕这国子监也别想待了。”
满京城谁不知道,大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有个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的儿子,偏偏孟相对其娇惯溺爱,不仅护短而且记仇。
众人议论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学正自然是听到了。但他若是那畏惧权贵之人,就不会从翰林院被发配至此了。加之他才来国子监不久,此时若不立威,这群官宦子弟以后就更无法无天了,所以这戒尺非打不可!
他又在桌边敲了敲戒尺,虽未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孟易安瞄了一眼两指宽的戒尺,眉峰微微一耸,却是出乎众人意料地把手伸了过去。
赵学正将戒尺高高举起,正要落下,一道微冷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学正可要想清楚了再罚。”
孟易安不用看也知,不是好友陆琛还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陆琛,定国公世子,一斋不逊于孟易安的另一纨绔。
这家伙刚才睡得香甜,学正没找他麻烦他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没看到学正现在是豁出去了,可不管你什么身份,他连忙向好友使眼色。
与他所想一样,赵学正的尺子立刻换了方向,啪的一声落在了陆琛的桌面。
陆琛看了一眼被震得移了位的书册和纸笔,抬眸与赵学正四目相对,丝毫不惧他的脸色,对视的目光中隐约还带着一丝挑衅。
此举如火上浇油,赵学正怒道:“还有你也是一样,学堂坐寐,藐视师长,当罚!”
陆琛嘲讽一笑,正要开口顶撞,却被孟易安的摇头和眼神制止。
收到示意的陆琛这才只嘁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国子学虽然大多学子都是非富即贵,但这其中也分个三六九等。而这态度散漫、无视师长的两人,正是整个国子学家世最为显赫的。他们一个是丞相之子,一个乃国公世子。
赵学正连这两人都敢打,其他学子哪还敢放肆。讲堂中原本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声声清脆的手板声。
赵学正罚完戒尺还不忘告诫一番:“小惩大诫,下次若再犯就不止这几戒尺了。”
谁知他才拂袖回到讲桌前,孟易安就举起了被打得通红的手掌,言之凿凿道:“学正,我现在手痛难忍,恐是伤了筋骨,需要告假。”
“我也一样。”陆琛此时哪还能不明白孟易安的打算,顺着他的话也举起了手。
“你们—”赵学正没想到他们转眼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罚得有多重自己难道不知道?区区几戒尺,说是皮肉伤都算夸大了,怎么可能伤的到筋骨。
可他也不是大夫,一时无法戳穿两人的谎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借机逃学。
***
刚出一斋的院子,两人便直奔司业的博闻阁。出入国子监的手牌在司业那领,相当于他们请了假也还需要教导主任批准核实。
“不先去医馆涂药吗?”陆琛跟在孟易安身后边走边问。
“涂什么药,这点伤再涂了药谁还能看出来。”孟易安看着掌上的红痕。
别看现在看起来红,学正实际下手不敢太重,他也不敢真把丞相之子和公府世子伤了,这伤能留到他散学回府时就不错了。
“嘶——”陆琛揉了揉手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这老头还真敢下手!”
孟易安斜眼看他,数落道:“你方才没看到我给你使眼色吗,怎么还非要凑上来挨一顿打?”
不等陆琛解释,他又继续道:“不过,你要是不睡觉学正也抓不到你的错处。你昨晚做贼去了吗,今天一来就睡?”
“别说了,我现在还困呢。这不是昨日得了幅好画,欣赏得久了点。”
陆琛爱好丹青,昨日得了一幅前朝某大家的观花仕女图,一晚上爱不释手,欣赏完后画兴大发,到他放下笔,已过了亥时。这一大早又要赶来国子监,他能不困嘛。
“所以说你这是咎由自取。”作为损友的孟易安说话一点不客气。
“我哪知道你是故意的。你以为我这是为了谁呀?”陆琛瞪了他一眼,“你平日里多娇气,磕碰一下都得干嚎两句,我这还不是看那老头新来的不懂事,怕你吃亏。谁知道他胆子真不小!”
“说谁娇气呢?大夫都说了,上回我那是刚好磕到了穴位上才会那么痛,换成你也一样哭爹喊娘。”孟易安剜了陆琛一眼,对他的说辞十分不满。
“是是是。”陆琛向来不与孟易安计较,只带着宠溺的笑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见他服软,孟易安收回了准备重重拍到他背上的手,改为勾肩搭背搂住他。
这样凑近看去,陆琛纤长浓密的眼睫清晰可见,高挺的鼻梁、微扬的唇角、还有眼神中藏不住的温柔,与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飞扬跋扈完全不同。
孟易安不禁感慨,这分明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谁能想到他是满京城避之唯恐不及的混世魔王呢。
此时的他完全忘了,自己在京中的评价也没比陆琛好到哪里去。
按理说一山不容二虎,要说孟易安是如何与同样骄横自恣的陆琛做起了好友,就要说回四年前了。
定国公世子陆琛与孟易安同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两人在国子学入学前竟没有撞上过。
那年国子学知字科入学的学子名单中同时出现了孟易安和陆琛的名字,不说学里的学正博士等无不担心,就是祭酒司业也如临大敌,其他学子更是充满好奇。大家都等着看这两人会不会把国子学搅个天翻地覆。
虽然两人现在的确让师长们头疼不已,不过入学那会儿,两人不仅没打起来,反而不久就称兄道弟做起了至交好友。
陆琛是静安长公主和定国公的独苗,这位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唯好美人。见孟易安第一面就被他的相貌迷惑,相识后又觉他说话行事甚是有趣,竟破天荒主动交上了朋友。这让等着看好戏的一干人等大跌眼镜。
因为没有同龄的兄弟,而他身边之人又多是畏于国公府和长公主的权势与他结交。陆琛从没遇到过孟易安这样率真之人,顿觉有趣,如此深交以后更是相见恨晚。
自此之后,陆琛便把孟易安当成了知己至交,但凡有什么好的都最先想着他,只有孟易安不想要,没有他不能给的。按静安长公主打趣的话说,她这儿子对孟易安比对她与定国公夫妻二人还要上心。
陆琛如此,孟易安自然也是真心以待。不过,他坑起好友来同样毫不手软就是了。
比如今日,他在明知这位赵学正为人严厉,刚正不阿的情况下故意带错了书本,就是想激怒他。至于陆琛为了帮他而挨的打,他只能改日叫人炖个猪蹄汤送给他补补,聊表歉意了。
就在孟易安想着给陆琛以形补形的时候,两人不觉间到了司业所在的博闻阁。
“你说你到底拿住了司业什么把柄?”想起每回司业见到陆琛,虽不情愿却不得不放他们离开的样子,孟易安侧头看好友,十分好奇。
若论以势压人,他和陆琛不分高低,怎么他的话在司业面前就没有这般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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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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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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