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问题?”商陆神情关切。
杜槿两手一摊,“话虽这么说,但如今我这里是啥也没有,还是喝些姜汤吧,聊胜于无。”
医嘱总结为四个字:多喝热水。
孟北苦笑:“任杜大夫医术有多高超,在我们这等流民身上也是施展不开,真是委屈了。”杜槿莞尔:“孔子云有教无类,更何况是我们做郎中的,哪有挑拣病人的说法。”又问商陆:“你要往南边走,也是去邺都吗?待到邺都安顿下来,说不定我会开个医馆,那时你再来寻我调理吧。”
“不收你诊金。”
商陆心情大起大落,见杜槿说话时神采奕奕,眸如点星,仿佛对她来说能治病救人就是最大的期许。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发热,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去。
恍惚间商陆突然意识到,自今日相识这短短几个时辰以来,面对杜槿时他已经好几次这样,不知如何应对了。
待阿鲤休息好,商陆再次想抱起孩子离开。阿鲤正坐在赵家车上与赵山玩耍,神色懵懂,也不知自己刚刚失去了母亲,只关心要与玩伴分别,口中啊啊作声,赵山也颇不舍,抱住阿鲤不放。
兰婶忙道:“你家娃娃与我家阿山也算投缘,你忍心这就带着孩子走?缺衣少食的,你一个没成亲的年轻郎君,可怎么照顾孩子。”
“没了娘的苦命娃娃,以后吃穿都没有娘亲照顾。”兰婶说着,忍不住拍着大腿长吁短叹起来,神情也是极悲切的。杜槿暗想,兰婶这一番唱念毫无做戏痕迹,应当是真动情了。
商陆张口:“他没了娘,我自会看顾……”想想又住了口,自己一个糙汉,哪能替代娘亲。
见阿鲤正天真烂漫与赵家孩子玩耍,商陆不禁思及往事,一时间哀思无限,脑中天人交战:前路渺渺,也许将孩子托付给这家人,再予些钱财,就让孩子做个普通百姓,是不是更好?
商陆猛地站起,正张口要说些什么,一股热血却突然冲上天灵盖。他眼前眩晕不止,勉力想站稳身子,却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轰然倒下。
杜槿刚好站在旁边,被这倒下来的壮硕男子压了个正着。众人忙七手八脚上前将杜槿扶起,赵风则一脸愕然,“杜……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迷药?”
杜槿哭笑不得,“没下药,我也不知他怎么突然晕倒了。”
商陆高大身躯晕倒在地,双眸紧闭,嘴唇干裂,竹笠已摔到一旁,露出棱角分明如刀刻般的面庞。
杜槿摸了摸商陆的脉搏和额头,竟然正发着高烧,身上几处浅浅刀口,想来是刚刚在林间受那黑衣人所伤。又细细查看商陆身上旧伤,都处理得极为粗糙,有些甚至已化脓腐烂,杜槿忍不住摇头,“伤口化脓,高烧许久,又长期奔波劳碌,身体早已外强中干,难为他竟然还能坚持这么久。”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救还是不救,孟北踌躇:“要不趁他现昏迷,我们赶紧走?”
赵方平:“那这孩子怎么办,若是带走,等他醒了一定追我们到天涯海角,难道要将娃娃丢在这里?”
众人无言,一个三岁小儿加一个伤重昏迷的男人,在这荒郊野岭怕是活不过今晚。
最终大家还是于心不忍,合力把商陆抬到篝火边安置。杜槿有些恍惚,“今日林子里带回的药,此刻倒是能排上用场了。”又趁着昏迷,将他携的那把短刀用火烧过,将胳膊、胸口、腿上狰狞的腐肉都仔细割了,一一处理上药、重新包扎。
商陆醒过来时,天色见暮,山中树影婆娑,耳边野鸦哀鸣,但身上温暖舒适,伤口也都处理妥当,一时间有些怔忪,不知身在何处。
环顾四周,不远处阿鲤正与赵家小儿亲亲热热坐在石头上喝粥,商陆这才略略放下心。
这人一向冷硬,如今面上没了那肃穆凌厉的神情,却显出一丝少年气。那双灰蓝色眼瞳轻轻颤动着,眉头微皱,仿佛街边被雨淋湿毛发的可怜小狗。
定了定神,杜槿开口:“可算醒了,刚退了烧,如今身上感觉如何?”商陆低声道:“无事,多谢。”
杜槿摸了脉象,又试了额头温度,“一身的伤口也不仔细处理,亏得你底子好,身体健壮,不然早送了命。”又端了粥来,“小米稀粥,加了葛根、大枣和野姜,补补气血。”
商陆试着抬了抬手臂,酸痛肿胀犹如山重,犹豫过后还是低头就着杜槿的手吃了。
见商陆喝完粥,微微恢复了力气,杜槿又试探道:“说起来,今日林中那些人是与你有仇?”
商陆点头,“确实……有些难解的仇怨。”又挣扎着要起来,“他们追我许久,保不准还有后手,我须得尽快离开,否则会拖累你们。”
杜槿阻拦:“林中那些人已看到我的脸,说不准早已将我记恨上,你现在离开又有什么用。”
商陆怔住,敛目道:“是我之过。”
杜槿余光扫了眼在守在不远处的赵方平和孟北,攥紧手里短刀,心中一横:“我另有一事要问——路上传言有个爱割喉的胡人,四处杀人劫财,背着个巨大竹筐,说的可是你?”
商陆瞳孔骤缩,十分错愕,“这形容听起来确实是我,但我一路杀的都是那些仇家,劫财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见杜槿面目严肃,思及得她帮助良多,商陆便又解释道:“言语苍白,无力辩解,但还请杜大夫信我。我商陆虽一介武夫,但从不曾伤害无辜百姓,定不会残害你们。”
杜槿方才一直在细细观察商陆神色,“如今你行动不便,刀和弓箭我们都拿走了,阿鲤也有兰婶照顾,待情况分明了再说。”最终还是决定信他一回。
商陆点头:“无妨,能让你们安心便可。我靴中还有一柄短刀,你们可一并拿走。”杜槿从善如流:“多谢理解。”
赵方平和孟北一直在杜槿旁边小心防备,见这情形,也慢慢放下心来,便与众人聚在一起商议。
兰婶首先倒戈,“我倒是信的,这小官人还带着个娃娃,看面相就不是那等歹人。”孟北铺垫仍有顾虑,“他说只杀人,那之前说的劫财之事又如何?”
“许是有其他人见到尸体,便将衣裳财物都捡走了。”兰婶说得头头是道,赵方平倒也觉得有理,“确实如此,这一路上流民大都缺衣少食,肯定不会放过这些物事。”
杜槿皱眉,“说起来,商陆那些仇家看过我的长相,若是被报复就糟了,还要先与你们分开更好。”众人自然不依。
众人讨论半晌,觉得最好的法子还得是劝说商陆,与他们同行才是。一行人回到篝火旁,赵方平带着笑客套,“小官人身体怎样?刚刚我跟你兰婶是一刻也不敢停哇,一直给你擦身降温。”
商陆单刀直入,“方才杜大夫已与我说了,一切都是误会,还请各位相信在下为人。”
“此番得你们相助良多,大恩记在心中。”商陆正色看向杜槿,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平白将杜大夫牵扯进我的个人恩怨,十分不该。若是不嫌弃,后边我希望与杜大夫同行,定尽力护得周全,待到安全地方再看如何行事。”
赵方平搓着手,“正好也是我们想说的,小官人身手了得,我们自然愿意跟你一同。”孟北神色尴尬,“之前也是误会你了,不打不相识。”
商陆见这几人神情仍然谨慎,便也不多解释,“我那外甥年幼,烦请婶子和杜大夫一起看顾。”兰婶一口答应:“这你放心,阿鲤与阿山如今处得可好了。”
杜槿心中了然,商陆这是知晓大家对他仍有防备。孩子放在兰婶那儿,即便他想害人性命,也需要先掂量几分。
众人不再耽搁,收拾好行李另寻了个隐蔽地方休息,待到天光微亮便离开。疾行数日,见仍然无人追来,这才慢慢放下心。
商陆身体恢复之后,仿佛全身都有使不完的精力,每日开山探路、寻找水源、推车搬运、守夜望风,做起来得心应手,从不见他疲倦。他似乎于野外生活十分有经验,极善辨认方向,还使得一手好箭术,白日里进山林里绕两圈,不多时便能带回三两猎物。
一路上又陆陆续续有流民来求医,杜槿来者不拒、尽力相助,换回不少野果干粮。孟北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十分肯下力气,各种活计都抢着干。阿鲤则交由兰婶照顾,日日与同龄的赵山、孟家女儿一起玩耍吃喝,也逐渐活泼开朗。
时间久了,一行人见商陆虽为人冷淡,但行事正直,确实与传闻中的恶人全然不像,也慢慢放下防备。
如今杜槿的生活水准有了质的飞跃:烧水做饭、看顾孩子等活计给其他人抢去不说,平日走累了,商陆还会强行将她拽到车上休息,拿几个野果给她吃着。她每日除了吃睡便是在车上发呆,或是给流民看诊开方,抽空采些药草,十分轻松,加上食物充足,半个多月过去,脸都圆润起来。
一路走来,商陆很少开口,只默默观察着:行路辛苦,但赵方平、兰婶、孟北三人都十分有担当,任劳任怨。孩子们乖巧懂事,不曾调皮抱怨,老人也十分配合,总是争着干些力所能及之事。
“这两家人虽然贫困,但淳朴善良,确是值得相交之人。”
“还有杜大夫,医术高超,谈吐大方,明理聪慧,非常人女子。之前是我想岔了,如今形势不比从前,能遇此良善之人,自当结伴同行,互为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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